第9章 晴雪

作品:《抱香死

    满香楼的雕花木窗半开着,雪光漫进二楼雅间时,正落在李南音摊开的舆图上。玄色袖口翻卷,露出半截小臂,指尖按在玉门关的标记上,指腹磨得羊皮纸发皱。


    “太子的人昨夜去了西戎使馆。”她头也未抬,腕间银铃随着翻图的动作轻响,“何田钰在城门口截到的密信,说要借道肃州。”


    南宫浅正往鎏金香炉里添雪松香,闻言动作微顿。青瓷小勺里的香粉簌簌落在炭火上,腾起的青烟在晨光里扭出细蛇般的弧度,“肃州守将是你父亲旧部。”


    “是当年被构陷的参将之子。”李南音忽然攥紧舆图,骨节泛白处与她发间素银梅花簪的纹路重叠,“十七年前满门抄斩,只留他在乱葬岗啃雪块活下来。”


    雅间外传来诗会开场的鼓乐,南宫浅望着窗外飘飞的雪粒子,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春雀往她狐裘里塞的暖手炉。炉底刻着半朵寒梅,正是昨夜李南音悄悄放在她妆奁旁的。


    “诗会的帖子是吏部侍郎李嵩发的。”她指尖划过香案上的烫金请帖,“这位李大人是太子安插在吏部的爪牙,专司罗织罪名构陷异己,当年构陷镇远将军的联名奏折上,他便是主笔之一。听说太子要借这场合,让新科状元苏文瑾当众弹劾你私通西戎。”


    李南音抬眸,眉峰微挑。苏文瑾这名字她倒听过,是今年春闱太子亲自点的门生,据说一手好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实则是太子党羽安插在文官集团的新棋子,素以笔为刀,专替东宫铲除异己。


    “正愁找不到由头把肃州的账翻出来。”她起身时带起的风扫过香炉,青烟猛地窜高,在她玄色长袍上投出破碎的影,“你这‘照夜香’调得如何了?”


    泛黄的宣纸上,“照夜香”三字以朱砂写就,笔锋凌厉如剑。南宫浅用指尖点了点配方里的“西域龙脑”,“昨夜加了点东西,能让染血的字迹在月光下显形。”抬眼时正对上李南音的目光,对方眸子里映着炉中跳动的火光,比祁连山的篝火还要烫人。


    楼下忽然响起喧哗,夹杂着瓷器碎裂的脆响。李南音推开窗,玄色衣袍被寒风掀起,像只振翅欲飞的鸦。


    南宫浅扶着窗棂往下看,见李嵩的女儿正摔碎茶盏,指着楼下进门的身影尖声道:“玉乾王怎配来这种清雅场合?”


    李南音的指尖骤然捏紧窗框,木刺扎进掌心也未察觉。南宫浅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半块暖玉塞进她掌心——那是昨夜在丞相府旧宅找到的,与李南音贴身的残玉能拼出完整的狼首徽记。


    “别急。”她的声音轻得像雪,“好戏还在后头。”


    正说着,何田钰摇着折扇施施然上楼,月白锦袍上沾着雪粒,“太子党羽把当年构陷镇远将军的卷宗,藏在苏文瑾的诗卷里了。”他折扇敲了敲舆图上的肃州,“方才见那状元郎袖中露出半截羊皮纸,画的正是肃州粮仓的布防。这苏文瑾看着文弱,实则心狠手辣,前几日刚参倒了三位不肯依附太子的老臣。”


    南宫浅忽然往香炉里撒了把青梅粉,酸甜气混着雪松香漫开来。


    她取下发间素银梅花簪,簪尖在香案上轻轻划出半朵梅痕,“我让春雀在苏文瑾的砚台里掺了‘显影香’,等他动笔写诗——”


    “那些藏在诗行里的密语,就会显形。”李南音接过话头,指尖抚过南宫浅划的梅痕,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轻笑,“小狐狸的心思,比西戎的迷香还烈。”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南宫浅耳尖发烫,转身时发间素簪扫过李南音下颌。


    楼下传来司仪官唱喏,苏文瑾正吟诵着应景的咏雪诗,辞藻华丽得像堆砌的珍珠,可那双看似温润的眼睛里,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阴鸷。


    “该我们出场了。”李南音忽然解下腰间匕首,塞进南宫浅掌心。刀柄缠着的玄色布条上,绣着与她发间簪子同款的寒梅,“匕首鞘里有肃州守将的密信,若等会儿动手——”


    “我不会拖后腿。”南宫浅握紧匕首,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想起昨夜李南音替她磨剑时,玄甲缝隙漏出的月光。那时对方说:“西北的女子都懂些防身术,浅浅怎能例外?”


    两人下楼时,满香楼忽然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南音玄色劲装和南宫浅素银簪上,前者是浴血沙场的女将军,后者是深闺藏锋的丞相府嫡女,此刻并肩而立,倒真是看起来是对良配。


    “玉乾王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苏文瑾拱手时,袖中羊皮纸不慎滑落。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旋即掩饰过去,脸上依旧挂着温文尔雅的笑。


    李南音眼疾手快接住,银铃随着动作轻响,“苏状元的诗卷,倒是比西北的军报还沉。”


    苏文瑾脸色骤白,强笑道:“王爷说笑了。”伸手去抢时,却被南宫浅拦住。她指尖捏着那卷诗稿,故作惊讶道:“这墨迹看着好生奇怪,倒像是用西域的朱砂调的。听闻苏状元近日与西戎使者过从甚密,莫非是得了什么异域秘方?”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飘进一缕晨光,正照在诗卷上。原本空白的纸页上,竟缓缓显露出暗红色的字迹——“肃州粮仓,正月十五,西戎借道”。


    满香楼顿时哗然。李嵩拍案而起,他那张常年堆着笑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指着李南音怒斥:“一派胡言!定是你们栽赃陷害!玉乾王私通西戎不成,竟想出这等卑劣手段!”他身后几位官员纷纷附和,都是太子一系的党羽。


    李南音忽然将诗卷往香案上一拍,炉中升起的青烟恰好裹住纸页,更多的字迹浮现出来:“镇远将军旧部,尽数屠戮”。她指着那些字冷笑:“十七年前你们用同样的手段构陷忠良,真当天下人都是瞎子?李侍郎,当年你亲笔写下的‘通敌证据’,要不要我找人复刻一份给你瞧瞧?”


    南宫浅适时往香炉里添了把“照夜香”,青烟漫过人群时,不少人腰间的玉佩开始发烫——那是太子党羽私藏的信物,遇此香便会显出狼首暗纹。李嵩下意识捂住腰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原来李尚书也有块狼首佩。”南宫浅的声音清泠如冰,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户部尚书,“当年构陷镇远将军的联名奏折上,你的印鉴可是盖得最清楚。”


    混乱中,苏文瑾趁人不备想往楼下跑,却被李南音掷出的匕首钉在梁柱上。银铃在她腕间急促作响,像在为十七年前的冤魂鸣冤:“谁也别想走!今日谁敢踏出满香楼的门槛,杀无赦!”


    南宫浅忽然握住她持剑的手,将素银梅花簪塞进对方掌心:“还记得丞相府地窖里的骸骨吗?她腕间的银镯,刻着和这簪子一样的梅纹。那是李嵩当年为逼问密信下落,活活打死的周夫人贴身侍女。”


    李南音的指尖骤然收紧,簪尖硌得掌心生疼。她忽然想起昨夜南宫浅在灯下拓印密信时,发间素簪垂落的影子,原来那时她就已将所有线索串成了线。


    “镇远将军的血,周夫人的命,还有三十万西北将士的白骨,”南宫浅的声音混着香火气,竟带着金石般的重量,“今日该用你们的血来偿了。”


    何田钰忽然吹了声口哨,满香楼的伙计们纷纷摘下头巾,露出玄甲内衬——竟是李南音早已安排好的亲兵。“太子的人在后门被堵了。”他摇着折扇轻笑,“何某这满香楼,今日就当回刑场。”


    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香案上,将“照夜香”的青烟染成金红色。


    南宫浅望着李南音挥剑的身影,玄色衣袍在光影里翻飞,腕间银铃与发间素簪相和,像支在血火中奏响的战歌。苏文瑾瘫坐在地,那张写满锦绣文章的脸此刻只剩惊恐,李嵩则被亲兵按在地上,嘴里还在咒骂不休,全然没了往日的体面。


    有亲兵递来南宫仕的密信,是从后门截获的。南宫浅展开时,见纸上“杀玉乾,夺玉符”的字迹被香烟熏得发乌,忽然想起父亲昨夜在暖阁里说的话:“唯太子可予你所求权位”。


    她将密信往香炉里一扔,看着那些字在火中蜷曲成灰,忽然轻笑出声。李南音恰好回身,玄甲上的血珠滴落在她素白裙裾上,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在想什么?”李南音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灰,指尖带着刀剑的寒气,却烫得人心里发颤。


    “在想玉门关的胡杨。”南宫浅仰头望着她,阳光在对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你说过,冬日落雪时,枝桠上会结满冰棱。”


    李南音忽然扣住她的腰,银铃在两人之间急促作响,像檐角冰棱融化的细响。“等这里的雪化透了,”她低头替南宫浅理好微乱的狐裘领口,指尖蹭过那枚素银梅花簪,“我带你去看。听说那边的雪水调香,有股子烈劲儿。”


    南宫浅抬手抚过对方鬓边的碎发,那里还沾着方才打斗时的香灰。她忽然踮脚,将发间梅花簪取下,插进李南音的发髻。银质花瓣贴着对方耳廓,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那我得多带些龙脑。”她的声音轻得像落雪,“听说胡杨木烧的炭,最能逼出香里的清冽。”


    李南音的银铃忽然响了一声,惊飞了檐角最后一只寒鸦。远处禁军的马蹄声渐渐近了,可她们谁也没回头。香案上的“照夜香”还在缓缓燃烧,青烟缠着未散的雪松香,在满香楼的梁柱间绕成细缕。


    李南音抬手替她拂去发间的香灰,指腹蹭过那枚素银梅花簪。


    南宫浅的鬓角有些散乱,几缕碎发被汗湿了,贴在脸颊上,倒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亮,像洗过的琉璃。她的狐裘领口歪了些,露出半截纤细的脖颈,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李南音自己的玄色劲装也沾了不少尘土,却丝毫不减眉宇间的英气,反而让那双望着南宫浅的眼睛,添了几分柔和的暖意。


    两人就这么站着,谁也没提远处渐近的禁军马蹄声,只有腕间银铃偶尔被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响。


    天边的云渐渐舒展开,露出点晴蓝。


    这场雪落得久了,融化时倒像是酿了场绵长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