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机深
作品:《抱香死》 永都的雪粒子扑在丞相府朱漆大门上,如撒碎玉。
南宫浅下马车时,檐角冰棱坠地碎裂,惊得门环上栖鸦振翅,翅尖拂落门匾积雪,露出"丞相府"三字斑驳描漆。
春雀捧暖炉的手缩了缩,炉中龙涎香混着雪气,竟与将军府演武场的沉水香有三分相似。
"小姐可算归来,老爷在暖阁候着呢。"门房刘伯佝偻着背掸去她肩头落雪,枯瘦手指在狐裘上稍作停留,那是母亲周夫人的陪嫁狐裘,领口暗纹绣着半朵寒梅,与她发间鎏金簪子的梅枝遥遥相映。
暖阁地龙烧得正旺,南宫仕斜倚紫檀木榻,翡翠扳指在掌心转得飞快。
炕桌上摆着羊脂玉茶具,琥珀色茶汤自壶嘴注入白瓷杯,热气里裹着一丝龙脑香。
"父亲今日竟有闲情烹茶。"南宫浅敛衽行礼时,袖中香粉盒轻叩腰间匕首,那是李南音三日前所赠,言明"西戎淬毒匕首,剑柄藏解药"。
南宫仕放茶盏的手微顿,扳指在烛光下泛幽光:"你母亲生前最爱龙脑香配普洱。"指节轻敲案几,"去岁太子殿下所赠''雪顶龙芽'',你且品来。"
茶汤入喉微涩,南宫浅垂眸搅茶沫,看深褐液体中浮沉着蜷曲茶叶,恰似尚书府地窖里蜷缩的骸骨。
她忽忆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的半块玉佩,亦是这般冰凉硌手。
"听闻你近日频往将军府去?"南宫仕忽放茶盏,杯底与案几相碰脆响,"玉乾王李南音甫从前线归,身上煞气重,浅儿当少沾染。"
窗外雪粒子打在窗棂沙沙作响,南宫浅望父亲指节泛白的手,忆起三日前尚书府地窖,李南音剑尖挑开暗格时,腕间银铃震落的蛛网尘埃。
"父亲说笑了,"指尖摩挲杯沿,"不过是往询些军务,丞相府亦当为西北军尽绵薄。"
"军务?"南宫仕冷笑,扳指重重磕在桌案,"女子舞刀弄枪成何体统!你可知那李南音在西北杀业几何?当年其父被定谋逆罪时,她连眼睫都未动分毫。"南宫仕忽凑近,雪松熏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浅儿,听为父一言,太子殿下乃正统,随玉乾王,恐为其狼子野心所累。"
南宫浅指甲深掐掌心,曾经护城河底李南音以身为盾时,玄甲缝隙渗出的血珠。那血珠落在月白裙裾,晕开形状竟与母亲妆匣里的寒梅暗纹无二。"父亲所言极是,"垂眸掩去眼底暗潮,"只是女儿不解,玉乾王缘何与太子龃龉?"
"哼,还不是为了那军饷!"南宫仕灌下热茶,指节在杯沿碾出青白,"那野丫头仗着掌兵,便欲插手朝堂。浅儿须记,武将最是贪得无厌,当年镇远将军不就是欲拥兵自重,才落得满门抄斩?"
龙涎香青烟忽晃,南宫浅抬眼见父亲袖中滑出信笺一角,朱砂印泥未干,正是太子府双鹤纹样。
“父亲说的是,"南宫浅起身替南宫仕续茶,银壶嘴在烛火下泛冷光,"女儿倒想起母亲妆匣里有支旧簪,言是镇远将军府之物,父亲可还记得?"
南宫仕端茶杯的手骤紧,翡翠扳指在杯壁碾出细响。盯着她鬓边鎏金寒梅簪,喉结滚动道:"早焚了。你母亲当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破烂,留着污眼。"
"是吗?"南宫浅指尖划过茶壶盖莲纹,那里藏着母亲用香灰水写的密语,"可女儿昨日于旧物箱中寻得,簪头梅花尚能转动。"言罢欲拔发间鎏金簪,却被南宫仕攥住手腕。
"放肆!"眼前的老人掌心滚烫,与眼中冰寒判若两人,"此等不祥之物留之何用?明日便与我弃了!"
南宫浅腕间银铃被攥得发响,南宫浅望父亲瞳孔中自己的倒影,纱裙犹沾演武场霜花。忽轻笑出声,任银铃在掌心震出细响:"父亲何必动怒?不过一支旧簪罢了。"顺势将簪放案几,"倒是父亲今日唤女儿归,不止为品茶吧?"
南宫仕盯着鎏金簪,梅枝缠绕的狼首纹样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忽地松了手,从袖中摸出紫檀木匣推去:"太子殿下所赐,你且看看。"
匣中躺着支累丝金凤步摇,凤嘴衔着的珍珠比耳坠上的还要圆润。指尖刚触凤羽宝石,便闻机关轻响——木匣底层弹出半幅舆图,正是西北军布防图残片。
"太子殿下言,"南宫仕声音陡然柔婉,似母亲过世那年哄她吃药的语调,"若你将玉乾王手中另半幅图取来,这丞相府未来主母之位,便是你的了。"
雪粒子突砸窗纸,南宫浅望舆图边缘朱砂画的半朵寒梅,忆起李南音前日在演武场所言"玉门关外胡杨,冬日落雪"。指尖划过图上红笔圈出的粮道,那里藏着母亲用香粉标记的密语,正与袖口渗出的沉水香缠绕成线。
"父亲以为,女儿当如何行事?"南宫浅将步摇插回发间,金凤尾羽扫过耳垂时,见南宫仕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不难,"南宫仕倒冷茶推来,"明日满香楼有诗会,玉乾王必至。你只需...…"凑近低语数句,温热气息喷在耳廓,却让她忆起护城河底李南音染血的手抚过脸颊时的冰凉。
"女儿知晓了。"少女端起冷茶一饮而尽,茶汤滑过喉咙时,触到袖中预先藏好的香粉包,那是用祁连山雪水调和的"显影香",能令沾墨纸张于月光下显形,是南宫浅闲暇时新调制的。
离开暖阁时,南宫仕忽唤住她:"浅儿,切记,唯太子可予你所求权位。"晃了晃手中翡翠扳指,"譬如这扳指,握于太子手,方为无价之宝。"
廊下风雪扑脸,南宫浅望父亲转身时袍角绣的蟒纹,忽忆起母亲手札中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然骨血可融雪,香粉能铭冤。"南宫浅将鎏金簪往发间按了按,银铃与金凤步摇相撞,惊落檐角冰棱。
春雀提着灯笼引路,灯光将两人影子投在积雪上,似两尾挣扎的鱼。"小姐,方才老爷捏您手腕时,奴婢瞧着都疼。"小丫鬟替她紧狐裘领口,"那支金凤步摇..."
"知是糖衣毒药。"南宫浅驻足,看灯影里发间鎏金簪,梅枝银铃随心跳轻颤,"春雀,取母亲旧妆奁来,明日诗会,我戴那支素银梅花簪。"
夜已深,南宫浅推开母亲旧书房的门,檀木书案上摆着未干香方,"瑞雪香"三字笔锋里,她曾偷混龙涎香粉末。此刻借月光细看,墨点竟组成半朵寒梅,正是沉船密室先帝遗诏上的纹样。
"母亲,"南宫浅指尖划过香方边缘那里周氏用簪子刻的细痕,"女儿今日方懂,为何您言''香粉亦能作刀枪''。"
窗外传来极轻银铃声,南宫浅掀帘,见演武场老梅树下立着玄色身影。
李南音仰头望她的窗,腕间银铃在风雪中震出细碎清响,似在应和她发间鎏金簪。
"小狐狸,"那人扬声,声音被风雪揉碎,"你父亲唤你归家,可是欲送你入东宫?"
南宫浅望她铠甲上凝结的冰花,又想起午后暖阁父亲袖口露出的太子密信。忽轻笑,取下头上金凤步摇掷去,珠翠落地脆响惊飞梅树宿鸟。
"玉乾王若忧心,"身着纱裙的少女凭栏而立,潇湘水云纱裙随风扬起,"明日诗会,玉乾王可愿往满香楼为我代饮?"
李南音接步摇的手微顿,银铃与金凤尾羽相撞,在雪地溅起碎光。抬头望窗棂间人影,忽低笑出声:"倒是可以考虑。但小狐狸需应我,莫让这支金凤步摇污了你的云鬓。"
雪愈发地大了,南宫浅望李南音转身时银铃扫落梅枝积雪,忽忆起曾经母亲手札末句:"寒梅若有灵,当引故人来。"南宫浅摸出袖中香粉对月轻撒,细雪般的粉末在空中聚成半朵寒梅,与远处演武场传来的银铃声遥遥相应。
是夜,丞相府书房灯至寅时未灭。
南宫浅对着母亲香方研墨,墨锭中掺着沉船密室寻得的雪松香。
她要制一炉"照夜香",以南宫仕偏爱的龙涎香为引,将被岁月掩埋的罪证,永铭朱门地基。
此刻永都的雪顺琉璃瓦淌下,在丞相府门前积成厚堆。
雪堆里埋着周夫人未寄的密信,埋着镇远将军的忠骨,亦埋着一个女儿对父亲最后的温情。
直至她在妆奁暗格发现那封染血奏折,南宫仕的名字与太子印鉴交相辉映,恰似当年构陷镇远将军的联名状。
"父亲,"南宫浅将香粉按入模具,梅枝纹路硌得指尖生疼,"这场雪,也该停了。"
晨光微曦,她戴素银梅花簪出房,春雀捧的食盒里,除了给父亲的醒酒汤,还藏着用"照夜香"熏过的密信。她将往满香楼赴诗会,赴与那位玄衣女子的约定,更要在朱门阴影里,以身入局,割开这盘桓十七年的棋局。
雪粒子打在狐裘上簌簌作响,南宫浅望着将军府方向,那里有盏孤灯彻夜未熄,如李南音眼中不熄的星火。
南宫浅忽声轻笑,腕间银铃与发间素簪相触,惊落肩头落雪。
朱门深锁的秘辛,将在这场瑞雪中,随香粉青烟,飘向玉门关外的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