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


    他已经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却始终记得那个场景，光滑如上好美玉的石头躺在他的掌心，微微颤动，像跳动的心脏，回应着他的心跳。


    从未有过的感觉。


    自他有意识以来，巨大的孤独就萦绕着他。


    世间的生灵，冥界的魂灵，他们都害怕他。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没有缘由，只是无意识的抗拒。


    起先，他不知道这份恐惧从何而来，但随着漫长的岁月一点儿一点儿流逝，混沌之时的场景不时在他梦中出现。


    美丽圣洁的神祇手持光辉长剑，划开了他的身躯，灰色血雾洒向无边黑暗，又如泡沫般转瞬消失。


    他“看见”，自身庞大的身躯之内，灵魂在尖啸。


    长剑步步紧逼，将那与身躯不符的弱小灵魂也一分为二。


    于是尖啸停止，失去生机的身躯下坠，而安静的灵魂上升，落入神祇洁白无瑕的掌心。


    梦境在此处碎裂。


    后来他知道了，那庞大的身躯属于一头名叫忒菲的混沌巨兽，巨兽的灵魂弱小，因它没有理智可言。


    那纯洁的神祇名叫维里希斯，祂斩下巨兽，令混沌重归平静，巨兽的心脏化为太阳，血液化为河流与湖泊。


    祂将巨兽的灵魂一分为二，更强大更完整的一块，被封印在冥界，更弱小的一块，与最初的土地融为一体，从中诞生了世界的基石。


    他就是被封印在冥界的那一半灵魂。


    冥界的封印不知何时起有些松动，他悄悄溜了出去，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地心，找到了与自己同根同源的另一半灵魂。


    他将另一半灵魂化作的基石带走，精心呵护，看着脱离了地心的基石在自己面前幻化成美丽的少女。


    他看着少女无辜的脸庞，感到一股暖流自胸口涌过，千年来的孤寂，终于一扫而空。


    忒菲独一无二，没有性别，它的灵魂，却分别产生了一男一女两个独立的意识，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


    “所以，你既是我的妹妹，又是我的妻子。”


    塞奇狂热的目光紧盯着米娅。


    女人美丽的脸上没有出现排斥的表情，他一开始还觉得庆幸，后来逐渐发现不对。


    从在剧院中看到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笑过，只有如水一般的沉静，眼下隐隐乌青，眼尾和唇角透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她静静地看着舞台的方向，即使那里空无一人。


    她又问：“我们是怎么分开的？我为什么会转生成海妖？”


    塞奇的眼神一下冷了下去，看似看着她，却更像是透过她望向了多年以前。


    “奥洛发现我离开了封印之地，他找到了我们隐居的山谷，我很了解他，如果让他发现了你，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将你重新变回基石。我无法阻止他找到我们，只能在他到来之前，将你送走。”


    塞奇顿了一下，恨恨地说：“如果早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我一定不会将你送到永恒花园。”


    米娅垂眸。


    永恒花园，高悬于天空之上的众神居所，曾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登上的地方，却在天空之劫中毁于一旦，如今仅余一片废墟。


    以上种种，乃是老祭司在历史课上的讲述，米娅曾站在生命之树的顶端凝望过星空，看到了那若隐若现的浮空岛屿的轮廓。


    然而相隔太远，即使是海妖这般好的视力，也看不清永恒花园的模样。


    “为什么……要送我去永恒花园？”


    他不会不知道，永恒花园，是伊瑟尔的作品。


    塞奇不太情愿地说：“想要瞒过奥洛很难，事实上，当祂发现我离开了冥界之时，祂已经察觉到了你的存在，无论将你送去哪里，祂都能轻易找到你。除非——除非有一个和祂拥有同等力量的存在，愿意庇护你。”


    米娅嘴角微弯，“那个存在，就是伊瑟尔吗？”


    塞奇看见了她的笑颜，那么轻，却那么耀眼，他也知道她是为何而笑，妒火窜了出来，分明很希望看到她的笑，此刻却忍不住打破它。


    “能和奥洛抗衡的，只有伊瑟尔和维里希斯，维里希斯和祂是一伙的，而伊瑟尔一向有宽容之名，我只能赌这一把。”塞奇盯着她，微微紧绷的嘴角泄漏了她的紧张，他冷笑，“可惜我赌输了，祂和奥洛，和维里希斯一样，选择了牺牲你。”


    米娅轻抿嘴唇，“是么？”


    塞奇握住她的手腕，那属于人类之身的乌斯的手掌，本该温暖干燥，此刻的触感却是冰冷的，和以利亚截然不同的冷。


    一个是冰川般无情的冷，一个是藏于海底最深处的阴郁之冷。


    想到以利亚，她又忍不住想，他此刻在何处，会不会正在注视着他们的对话？


    “你走神了，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能不能放开我。”


    塞奇愣了愣，察觉到她的抗拒，露出个受伤的表情来，“以前，你很喜欢和我在一起的。”


    米娅静静地盯着他，盯得他心头直跳。


    “你不信我吗？”


    米娅摇了摇头，“你和他说得基本一致，我没理由不信，不过，我们真的是夫妻吗？”


    她果然还是不能接受，远古时代有不少族群有兄妹通婚的习俗，后来他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如今其中的风险已然广为人知，在几乎所有人类中都是被禁止的。


    塞奇嘴角抽了抽，“虽然我很想回答是，但你离开我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我还不至于——”


    果然又和以利亚说的对上了呢，米娅心想。


    塞奇继续说：“我知道你不肯信我，我也知道你带着记忆之神的神器，让它来复现我的记忆吧，它不会说谎。”


    他的记忆，会是什么样子？


    当那支羽毛笔的光芒笼罩他们之时，米娅看见了，不曾见过的景象。


    还没有破碎的大地绿意盎然，穿过绵延不断的山峰，山谷近在咫尺，那个少女，有着和她相似的容貌，以及完全不同的沉静气质。


    她行走在漫山遍野的鲜花中，澄澈的蓝眸中倒映出美丽的世界，那么明亮。


    塞奇的身影出现在花海边缘，是米娅在过去的赫特高塔地下室里见过的那张脸，那才是他的真容。


    那是一段短暂但平静的时光。


    少女懵懂无知，塞奇不厌其烦地向她讲述谷中的一花一木。


    只是末了总会来上一句：“这是用我们的鲜血浇灌而成，终有一日，我们要向祂们复仇。”


    每当这时，少女只能茫然地看着他。


    什么是鲜血，什么是复仇，她其实不懂，但听得多了，也跟着一起重复，仿佛是件好玩的事。


    某一天，塞奇消失了很久，再回来时，他的身上多了道狰狞的伤口，鲜血从其中流出，少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鲜血。


    看着哥哥痛苦的表情，她感到有些难过。


    原来流血是件痛苦的事。


    塞奇的衣袖自空中划过，划开一道散发着雾气的大门，美妙动听的音乐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在耳间流淌。


    少女不禁陶醉，这时，塞奇对她说：“妹妹，我们的仇敌追过来了，我要送你去永恒花园，记住，躲起来，活下去。”


    少女第一次尝到分别的滋味，“你呢？”


    塞奇的手放在她的肩头，“我会在这里拖住祂，放心，我是不死的，最多就是又被封印回去罢了，等我找机会出来找你。”


    说罢，用力一推。


    少女的身影被门扉吞噬的瞬间，大门合拢成一条线，在他眼前彻底消失，音乐也戛然而止。


    寂静笼罩着山谷，远处吹来一缕风，仿佛昭示着命运的轨迹。


    后来的故事乏善可陈。


    高傲的神明降临，轻易将他制服，他被带回冥界，那个米娅曾坠入的地方，透明的锁链捆住他的双脚，将他拖入岩浆之中。


    此后几百年，他尝试了各种方法突破封印的束缚，终于在某一日，感觉到奥洛力量减弱的迹象时，成功了。


    他向永恒花园的方向飞去，行至半途，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与自己擦肩而过。


    那力量的主人自永恒花园的方向而来，似一道闪电，不知奔向何方。


    他追了上去，拦下了她。


    高挑纤细的女子身着华美长袍，美艳无双的脸上，没有了昔年的天真稚嫩，妩媚动人的眉眼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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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含悲伤。


    “哥哥？”


    他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他。


    她的眼中亦有泪珠，像闪烁的珍珠，为她增添最华丽的装饰。


    激动的心瞬间冷却，他握住她的手，“妹妹，你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吗？”


    他一副要去找谁算账的模样，女子赶紧否认，轻轻地摇头，泪水愈加止不住地流下，分不清是因为悲伤，还是重逢的喜悦。


    他抱住了她，抚摸她柔顺的长发，她却突然脸色一白，拉着他向永恒花园相反的方向遁去。


    她语气焦急，“我们快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在一汪美得不像话的蓝色泉水旁停下，翠绿树影倒映湖面，鲜花铺满小径，蝴蝶纷飞，夜莺啼叫。


    他正惊讶，妹妹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连忙接住她，终于发现，她的胸口有一道透明的伤口，伤口很深，一直延伸到衣襟里面，却没有血流出来，难怪他没有闻见血气。


    他知道哪柄武器可以造成这样的伤口。


    怒气难以抑制的上涌，“维里希斯，又是你。”


    他也知道她在躲谁了。


    不行，得赶紧为她治疗，维里希斯很快就会追上来。


    他解开她胸口的衣服，羊脂玉般细腻光滑的肌肤就这么展露在眼前，他的脸一热，正要别开眼去，却突然愣住了。


    那道透明的伤口延伸到两乳之间，比伤口更刺眼的是，是她完好皮肤上的点点红痕。


    脑袋嗡嗡作响，就像被人狠狠砸在后脑勺，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


    他的手一松，妹妹落到草地上，闷哼一声，悠悠醒转过来。


    她感到胸口有些凉，低头一看，脸色更白了几分，默默将衣襟拢起，挣扎着站起来，黯然地垂着头。


    “是谁？”他握着她的肩膀，残存的理智阻止了他的怒吼，“是谁强迫你？”


    他的声音淹没在一道震天撼地的剑光里，他一惊，抱着女人向一旁躲去，剑光搅浑了泉水，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圣洁美丽的女神自天边而来，一如他梦中曾见过的那样，手持长剑，神情悲悯，祂默然不语，注视着这对相拥的兄妹。


    怒火被点燃，他怒声道：“维里希斯！”


    女神仍然不语，自祂身后，又有一个身影临近。


    白色长袍上勾勒金色线条，月桂叶装饰发间，衬托出完美无瑕的一张脸，祂也看了过来，神情复杂。


    塞奇认出了祂，伊瑟尔。


    祂的目光落到女人的背上，女人的身躯在刹那变得僵硬，塞奇感受到这细微的变化，不明所以地望过去，只见神明低垂的眉眼中，红色的纹路缓缓流动。


    塞奇从没和伊瑟尔打过交道，此刻却一下子明白过来。


    是祂，竟然是祂！


    高空上的对话在这时传了过来。


    “塞奇？我险些忘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你既然不忍，倒是还有个办法，用他来代替她。”


    神祇不语。


    妹妹也听见了，她轻轻地推开了他，转过身，仰头望着那两个高高在上的身影，“不要……”


    她的声音破碎而空灵，“放过他，我愿意回去。”


    回去？


    回哪里去？


    只疑惑了一瞬，他就明白过来，妹妹话中的意思。


    “不……”


    拒绝的话刚说出口，周围的景色一变，万千丝线围绕着他，缠了上来，将他的手脚束缚，是那看似悲悯的女神的手笔。


    嘴也张不开，他盯着妹妹的脸，用眼神示意她别去，却只能看着妹妹的神情从悲伤慢慢转为平静。


    她将手掌放在胸前，似乎在感受心跳的速度，她看着远处的神祇，虚弱地笑道：“最后，我们能不能单独说两句话？”


    “请便。”


    维里希斯轻轻点头，与她交换了位置。


    伊瑟尔布下结界，隔绝了一切窥伺。


    直到很多年后，塞奇依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他所见到的最后一幕，是结界因为强大的力量波动而碎裂，在反光的碎片间隙，他看见维里希斯手上的长剑不知何时到了伊瑟尔手中，刺进了妹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