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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当二凤崽遇上始皇爹》 第40章 四海之内皆兄弟嘛长得这么好看,怎么……
第41章
看着眼前如切如磋的美少年,李世民下意识就想到了两个名字:
张良?陈平?
但他马上就否定了后一个选项:陈平家贫,恐怕穿不起这么华贵的衣裳
可是,以张良的贵族教养,又怎会做出如此莽撞的行为?
他按下狐疑,示意侍卫取下了堵在少年嘴里的布头。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对方是何人,少年就挣扎着大喊道,
“在下韩人张良,方才之举乃是情急所迫,并非有意冒犯秦太子,还请阁下恕罪再容我说几句”
侍卫首领狠狠扭住他的手臂,
“老实点,休得再冲撞我家太子!”
蒙恬目光如电冷冷盯着他,又是个韩国人?韩国人上回偷他家太子,这回拦他家太子的车,胆子可真是不小啊!
他正想劝太子千万别被对方骗了,李世民却笑眯眯开口了,
“你姓张?我听闻有望族张氏父子五世相韩,不知你这位韩国来的张良,跟他们可是一家的?”
张良眼中迅速闪过一抹黯然,强笑道,
“秦太子所言不错,五世相韩的张氏父子,正是在下的祖考与先考。”
说着,便取下祖传的玉佩让侍卫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看完玉佩,立刻做出一脸疑惑的样子,
“原来你竟是韩相的后人,可你来咸阳拦我的车做什么?”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响起几声急呼,
“郎君,奴等总算找到你了!”(1)
“郎君你,你这是怎么了?”
数名气喘吁吁的随从小跑着过来,还没靠近马车就被侍卫拿下搜身了,一个个惊惶得不敢再开口。
蒙恬警惕地环视了一眼四周,小声询问李世民可否立刻启程回宫。
李世民故作犹豫地看了一眼张良,特意给对方机会。
眼下韩国还没被灭,对方对他这秦国太子,显然也并无半分恶意,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机。谁让张良自己撞上来了,送上门的人才不捡白不捡。
张良以为蒙恬想杀自己的随从,忙目光恳切看向李世民,急急道,
“他们是方才与在下走失的家仆,绝非恶徒歹人,还请阁下饶他们一命!”
其实他三日前就抵达咸阳了,带着人四处打听了半日才找到了韩非的府邸。
可他接连登门拜访了六趟,却一趟也没见着对方。
想来,韩非是有意避着他这韩国旧人之子的。
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今日在城中打探消息时,意外得知了秦国小太子每日都会出宫的消息。
在询问到对方回宫的大致时间和路线后,他立刻就甩开随从往这边一路狂奔,刚好看到秦王专用的卫尉军正护送着一辆驷马马车走来,顿时就头
脑一热冲了上来——
但他还是有几分理智在的,秦律虽严,却管不到他这个韩国贵族身上,冲撞王储马车,并不会为他惹来杀身之祸。
而他又听咸阳百姓说,这位秦国小太子是个善心人,时常会跟荀子一起,为城中的鳏寡孤独老者送粮送菜。
所以,他决心要赌一把,赌对方会好奇把他喊来问话,赌对方会善心把他带去见韩非只要能见到人,他笃定一定能成功说服韩非!
说完这番求情的话,张良立刻满眼期待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也一脸童真地看着他,
“你放心,我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绝不会滥杀无辜的,等侍卫检查完,你们主仆就可以一起走了。”
蒙恬急了,
“太子,还是先把他们带回去审问一番吧!”
张良一听也急了,
“不,在下还不能走!秦太子方才不是问我,为何要贸然拦阁下的车吗?其实我有一事相求,还请秦太子能成全”
蒙恬立刻怒目而视,
“大胆狂徒!你大街之上拦截我家太子车马,又大言不惭逼迫我家太子为你办事,真当我大秦咸阳是你的放肆之地吗?”
说着,他再次请求李世民把这些人抓起来审问。
李世民却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接着挣脱他的怀抱,下车亲自从侍卫手中牵过张良的手。
张良一脸懵然,搞不懂对方这是要做什么,但感受着这双柔软小手带来的温暖,他不免想到了家中幼弟,终究没有做出反抗,任由对方牵着自己上了马车。
蒙恬虽然没看懂太子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但也没有僭越阻拦,只是马上就吩咐侍卫,带上那些韩国随从启程回宫。
然后站到李世民身侧,暗暗调整着全身肌肉,做好了迎战准备。
只要这个韩国少年,敢对太子有一丝不轨之心,他必会霹杀对方于当场!
李世民挨着张良坐下,仰头朝蒙恬笑,
“你看,阿兄长得这么好看,他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蒙恬不想在人前劝说小太子,只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太子所言极是。”
少年张良却如坐针毡,心中升起了一阵浓浓的愧疚感。
没想到,秦国这小太子虽然有神童之名,却单纯到如此地步,竟仅仅因为我长得好看,就相信我不是坏人,就愿意让我坐上他的马车。而我却想利用他的身份,去说服韩非随我离秦归国
李世民亲亲热热把小脑袋靠在张良身上,稚声稚气问他,
“阿兄,你刚才不想走,是因为一看到我就十分喜欢,想留下来陪我玩吗?”
张良努力收回心神,低头看着目光清澈得如一汪泉水的孩童,
“秦太子生得也好看,我确实一见到你就十分喜欢。”
这般童真无邪的漂亮孩子,又聪明有礼,确实很容易就能让人生出好感。
李世民闻言一下就兴奋起来,
“哇,既然我跟阿兄这么有缘分,不如就结拜成兄弟吧?阿兄,我叫世民,你喊我的名字就行啦!”
既然阿兄都喊了,怎么就当不得我的义兄了?我就不信,你这辈子还想刺杀你义弟的亲爹?张良,乖乖加入我秦国来当栋梁吧!
蒙恬瞳孔一缩:!!!
救命啊太子,您怎么能随便在大街上遇到个人就胡乱结拜!
张良目光一滞:???
我想撬秦国的墙角,他却想认我当义兄,这孩子,实在单纯得让人怜爱啊
李世民:嘻嘻,除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四海之内皆兄弟嘛,我要兄弟多多的,敌人少少的!
他拉着张良的手臂撒娇,
“阿兄,我们结拜好不好?对了,你刚才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他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张良想着国中的一片乱象,看着眼前的稚气孩童,在一番艰难的心理斗争后,终于开口了,
“其实,也并没什么大事,还是不劳烦你了”
秦王仰慕韩非一事天下皆知,如果自己真借着这孩子的手把韩非带走了,他又该怎么办?秦王一定会迁怒他的。
李世民闻言,打量着对方充满了矛盾纠结的面容,不由暗暗唏嘘。
眼前这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张良,跟史书上执着于复仇刺秦的张良,确实完全不一样。
眼下的他,还没有经历亡国之恨,对秦国王族也不像后来那样恨之入骨,看吧,他对自己这个秦国太子竟也生出了怜悯之心。
可是能让他摒弃贵族礼仪,做出当街拦车之举的事,真的不是大事吗?
他立刻一脸奇怪道,
“可阿兄要是没什么大事,方才为何又要冲动拦下我的车呢?”
他撒娇摇着张良的手臂,
“阿兄要是有事要帮忙,可千万别瞒着我,不然我会生气的,我是秦国的太子,能帮你的忙可多了”
他这些话,一下就勾起了张良对国内现状的担忧,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念头迅速冲破理智重新占据上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我想见一见韩非!”
话音未落,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立刻看向身旁的孩童慌乱解释道,
“不是!世民,我是乱说的”
他会想别的办法去见韩非,绝不会牵连这个无辜孩子。
世民是如此可爱,如此纯真,他这样的人当秦国太子,总比那些虎狼之辈当秦国太子强百倍!
李世民飞快转动着小脑袋,他早猜到张良出现在咸阳,是为韩非而来的。
但他没想到,张良煞费苦心拦下自己的车,只是为了见一见韩非?
按理说,他不可能打听不到韩非的住处,而他的父亲又曾是韩国的丞相,不可能跟王叔韩非毫无往来
难道,韩非连见张良一面也不肯?
虽然听起来有点荒唐,但除了这个答案,还有什么理由,让张良需要借助自己的太子身份去见韩非?
一得出这个结论,他立刻就笑容满面主动为张良解围,表示自己知道韩非在哪里,现在就可以带他去见。
说完,他就不顾张良的阻拦和蒙恬的满脸担忧,命人立刻掉头前往咸阳郊区。
韩非并非无情之人,现在却决绝到连面都不肯与故人之子相见,又怎可能会被他说服回韩国效力呢?
他那颗忠于韩国王族的心,恐怕早就被韩王折辱得连渣都不剩了。
所以,自己这趟走走过场还是很有必要的
一下早朝,韩非就跟着治粟内史来到了田地里。
张良一下车,就被眼前这副场景,震惊得怔愣在地。
他要找的韩国那位尊贵的王叔,正顶着烈日挽着衣袖半跪在地里,满身泥污毫无形象地举着锄头在挖井!
再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短打农人中间,还有许多穿着秦国各色官服的官员小吏,他们或举着锄头扛着榔头在挖井,或挑着木桶端着木盆在浇地
张良怔怔看着这一切,心中有什么东西,似乎被轰地一声冲击得开始哗啦啦地快速碎裂起来。
被称作虎狼之师的秦国,以商鞅酷法残忍对待民众的秦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秦国的官吏,不该手执竹鞭站在田间地头,怒气冲冲挥鞭责打偷懒的农人吗?
一时之间,他竟然有些分不清韩国和秦国,到底谁施行的才是法家之道。
李世民蹬蹬跑到前面冲着韩非大喊,
“韩师兄,我在这儿,快上来说说话!”
韩非诧异抬头,急忙放下锄头快步朝他走来,还不忘大声叮嘱蒙恬,
“这日头太晒了,快抱太子去阴凉处避避!”
孩子才这么小,一不小心就会晒出暑病,到时,心疼的还不是王上和他们。
蒙恬一把抱起李世民就跑,急得孩子扭头大喊,
“阿兄,张良阿兄,快跟我们来树荫下!”
韩非脚步一顿,这才注意到
马车旁的张良,突然有点想学蒙恬拔腿就跑。
他是怎么跟太子走到一起的?早知道这小子要来,自己就不来了。
张良收回神思,疾步上前恭敬拜道,
“张良拜见王叔!”
韩非拍了拍身上的污泥,留下一句话匆匆朝树荫走去,
“你的面前,只有忙碌的秦国丞相。”
张良急忙追上去,
“王叔,如今韩国旱情严重,朝中那帮奸臣却怂恿王上加征税赋,此事已让多地民众闻风生乱”
韩非坐到农人们歇凉的石头上,举起水囊对口解渴,充耳不闻。
张良心中一沉,王叔韩非一向是最心系韩国朝堂之人,可他听了这些话,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不!
他愧疚看了一眼李世民,咬牙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如今朝堂四处危机,若再纵容那帮奸佞肆意胡为,韩国危矣还请王叔归国主持大局!”
韩非被驱逐入秦,早就引来国中忠良之士的不满,他相信对方只要肯回去,一定能迅速拉拢一大批有实力的朝臣对抗那帮奸佞。
蒙恬一听怒了,
“我家太子好心带你来找人,你却想拐走我家左相,简直是无耻”
李世民急忙扯他衣角,拼命朝他使眼色:韩非已经是秦国的韩非,韩国根本就拐不走他,放心!
蒙恬只好带着迷惑悻悻闭上了嘴。
韩非收好水囊,叹气,
“子房啊,你虽自幼聪慧过人,心智成熟稳重远胜常人,可你终究还是个孩子,朝堂那些事,自有韩王和他那帮臣子去操心…回去吧孩子,我这几日躲着你,就是不想伤了你的心,韩国,我是绝不会帮的”
张良心中大震,跪下来抓住韩非的衣角苦苦哀求,
“王叔,您是先王之子是韩国的宗亲,不能不管韩国安危啊王叔!”
李世民仰头去看韩非,韩非的面色依然很平静,
“你想必也听说了,韩王已经将我,逐出了宗亲族谱,在你面前的我,已不再是韩国王叔了”
张良忍不住流下泪来,
“可是在良和韩国万民的心中,您永远是韩国的王叔,求您回去帮帮”
泪眼朦胧中,他突然看到对面的李世民,正睁大澄澈的眼睛看着自己,顿时羞红了脸,根本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韩非伸出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给他看,
“韩王鲜廉寡耻,德不配位,而我曾享受过韩国万民的供养,等我助秦王灭了韩国,就会把今日为秦人做的事”
张良心中的弦咔一声断了,失声惊呼道,
“什么!您要助秦王灭韩!?”
李世民适时开口插刀,
“是啊,阿兄你不知道韩王有多过分,他竟然不许我师兄回去拜祭他的母亲!还有啊,现在旱情这么严重,韩王竟然还要给百姓加税加赋,实在太过分了!还是我阿父最好,他已经决定了,今年灾情会给百姓免两成税赋”
“什么,秦王要减税赋?”
“王上,果真这么说了?”
张良和韩非同时发出震惊的疑问。
李世民一脸骄傲扬起小下巴,
“当然啦,不信你们问蒙恬!”
韩非急忙拉过蒙恬细细询问起来,这事是秦王今日下了早朝,才被李世民逼着同意的,他们这些当臣子的还不知情。
李世民又一脸童真看着张良,
“阿兄啊,换成你是韩国庶民,你想要韩王当你的王上,还是我阿父当你的王上?秦国灭韩国,反而是帮助了韩国百姓,我师兄为什么不能帮我阿父灭韩?”
张良张了张嘴,艰难道,
“可是,世人皆称‘宁做六国犬,不做秦国人’,秦国百年奉行法家之道,你父王又岂会真的这般好心?”
韩非呵呵笑了起来,指着忙碌在田间抢着浇灌庄稼的众人,
“子房啊,连你这样的聪明人,也跳不出世人,对法家的误解偏见吗?秦法虽严,却不仅仅针对庶民,它同样也约束着公卿官吏。看到那些秦吏了吗?
从朝廷发现旱情那日开始,全国的秦吏就要跟百姓一起,挖井挑水灌溉庄稼,因为这些收成,不仅关乎百姓的口粮,还关系到朝廷的税赋,官吏岂能袖手旁观?至于秦王免税一事”
他看向李世民,
“我家小师弟绝不会扯谎,他说有这回事,王上就一定会做到!”
张良怔怔茫然,
“可是,法家以愚民五术驭民,根本就没有施恩惠民这一项,良不懂,秦王为何会这般突发善心?”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几日在咸阳打探情报时,那些秦人提起秦王竟毫无怨怼之言,他当时只以为是秦法太严苛,这些百姓不敢说半句秦王的坏话,才这般随口胡诌的。
可他没想到,秦王竟要给百姓减税救灾?这样的事情,五百年乱世里有几个君王做过?就是上古尧舜之君也不过如此了。
韩非叹气,扶他起来,
“在我看来,当今秦王的气魄眼光,更在历代秦王之上,正所谓‘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也,秦国已经足够强大,秦王又肯施恩于民你认为这样的秦国,天下七国之中,谁还能与之抗衡?”(2)
如果不是有对方扶着,张良听着这些话险些朝前一头栽去。
李世民咚咚跑来,伸出小手一起帮着扶他,
“阿兄,老师说五百年乱世的战火,已经让无数人家破人亡了,如果我阿父能终结乱世,让天下所有人都过上安定的日子,这不是好事吗,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啊?”
张良起身,闭眼挡住簌簌想要滚落的泪水,声音有些颤抖,
“所以,最后韩国必亡,六国必灭,只剩秦国一家独大,是吗王叔?若是能设法说服六国联军攻秦,又当如何?”
蒙恬一听这话顿时警惕起来,张良不会一回韩国,就开始张罗六国联军攻秦一事吧?
李世民却并不担心此事,张良还如此年幼,又无官爵在身,六国之君,谁会听他一个孩子几句空口无凭的建议,就冒冒失失发兵得罪强秦。
他们如果这么有远见,就不至于把国家治理到亡国的地步了。
而且,信陵君春申君已死,找遍六国,也再找不出一个有足够威信、能够说服列国联军伐秦的人了。
韩非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知道张良自幼就非常聪慧,这才想着趁机把利弊跟对方摊开了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把他拉拢来秦国。
谁规定只有韩国能来撬墙角了?送上门的墙角,不撬白不撬。
他细细为对方讲了一番统一的好处,最后总结道,
“我恩师有句话说得极好,‘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可知这是何意?(3)
我师荀子本是儒家大才,却打破了儒者不入秦的传统,收下了秦国太子为徒;我本是韩国的王叔,原本绝不会背弃韩国,却被韩王亲手献给了秦国;
许朴本是隐居避世之人,列国数十年来求而不得,却阴差阳错来到了咸阳,还肯为秦国开班讲学培养农家人才
看到了吗,就这是天意,连天道都在帮秦国,我等又岂可逆天而行?”
任凭张良再怎么沉稳聪慧,终究还是个未长大的少年,闻言不由扑到韩非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道理他当然听懂了,可情感上他真的无法接受,他的祖辈父辈为之付出一生的韩国,怎么就要亡了呢?
可是,王叔韩非今日已经说得如此坦诚,这些话,就算自己背信弃义跑去告诉韩王,他就真的会信吗?
不,他听闻各地层出不穷的民/变后,就赶往王宫求见了韩王,却被正在欣赏歌舞的对方一句“小孩子家家的,别瞎操心这些朝廷大事”给打发出来了。
而且,真实的秦国跟他听闻的并不一样,同样是旱情,韩王要加税,秦王却要减税他能因为祖上得到了韩国朝堂的厚待,就假装看不到百姓们正在
遭受的苦难吗?
还没满十四岁的张良很迷茫,他虽然足够聪慧,也看过足够广博的书籍,却依然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韩非拍着他的胳膊安抚道,
“子房啊,你且听我一言,你大父和你父亲,已经为韩国做到了他们该做的,你不必再把韩国朝堂的荣辱,强行压在自己的身上,韩国百官食君之禄,那是他们该操心的事”
李世民趁张良哭的时候,专心在树下捡了一些小树枝,等他哭够了,就一脸虔诚地把手中的树枝分了一半给他,催促道,
“阿兄,我们快来结拜吧,等你成了我的阿兄,我阿兄就多一个阿兄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张良的泪一下就凝固在眼角了。
他,跟一个会灭了他母国的秦国太子结拜,这真的合适吗?
但看着孩子懵懵懂懂的期待目光,拒绝的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世民还这么小,长得这么可爱,为人这么真诚就算秦王想灭韩国,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么喜欢我,我如果拒绝结拜,他一定会哭的吧?
算了,咸阳一别,恐怕此生也难再见了,就答应他这个小小的心愿吧。
这么想着,张良沉默地接过树枝,在韩非和蒙恬的见证下,稀里糊涂跟着一脸诚挚的孩童一起,把树枝插在树下,点燃当做祭拜树神的焚香。
他们念了三遍各自的生辰和祖上三代的信息,大声许下了“你我兄弟同心之言,其嗅如兰草,如金石之坚,永世不负不弃”的誓言。(4)
李世民还煞有其事命人,从马车上取来一个装了水的瓷碗,然后伸出食指就往嘴里咬。
歃血结盟的结拜才可靠嘛。
张良一把抢过他的小手,
“不可!你才这般小,不能伤害身体,用我一人的血就够了!”
李世民立刻憋起嘴就要哭,
“这是我们兄弟两个的结拜仪式,怎么能只用阿兄的血?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想认我当阿弟了?”
张良急忙把他搂在怀里哄着解释,
“不是的,你这般可爱,阿兄怎么舍得不认你?可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浪费宝贵的血”
话音还没落,韩非已经走到附近的槐树旁,摘下一根细刺走来,
“来,用这个给世民轻轻扎一下,一滴半滴就够了。”
李世民起身抢过细刺,毫不迟疑就往自己的食指狠狠一扎,一股细细的血丝立刻渗了出来。
他立刻兴奋地把它们挤到了碗里,好像一点也不疼似的。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张良心疼感动得有些想哭。
世民是秦国的太子,可他如此赤诚,坦荡,仁善,与世人口中狡诈凶狠的秦君,完全不是一类人。
他与自己不过萍水相逢,就肯付出全部的真心,一心想认下他这个阿兄
张良使劲吸了吸鼻子,急忙把孩子的小手握住吹了吹。
直到小小手指没再冒血丝出来了,他才伸手咬破自己的食指,把鲜红的血滴进了碗里。
今天开始,他在咸阳也有牵挂了
李世民执意要带张良去认识扶苏,兴高采烈拜别了韩非,命人打道回宫。
他已经想好了,就算张良这趟执意要回韩国,他也会天天给对方写信,让他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份兄弟情义。
等过几年韩国灭了,张良也长大了,不就刚好能帮着秦王干活了吗?这样的大才,刘邦用得,大秦自然也用得。
不过,史书上的张良体弱多病,眼前的他看起来确实有些过于苍白,还是得想办法弄些药方,帮他调养好身体才行。
扶苏一听李世民回来了,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迎接,但他看着阿弟身边的张良,一下就呆住了,
“阿兄好好看啊,可以抱抱我,让我也变好看些吗?”
说着,就满脸企盼地朝对方伸出了小手。
他的父亲虽然也非常好看,可那是一种充满威势的冷峻好看,扶苏宝宝根本就欣赏不来。
他只喜欢张良这种毫无攻击性、一看就知道对方性子很柔和的好看,他也想变成这样!
张良笑着抱起扶苏,小小的孩童急忙把小脸轮流换着贴贴他,好像这样,就能染上几分对方的美貌了。
张良没想到威名在外的强秦之主,养出来的两个孩子竟都如此单纯淳善,不由得第一次生出了怀疑:
真实的秦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时,殿外传来宫人的通禀:王上来了。
第41章 好消息,秦国太子被儒家教歪啦人傻钱……
第42章
秦王一听蒙恬回禀了李世民结拜之事,就放下政务匆匆赶来了。
他对次子的心眼之多深有体会,知道孩子这么做绝不是闹着玩的,想来必有深意。
加之,他又早就从探子的口中,听闻过韩相张平之子张良聪慧过人的名声,这才特意赶来见一见对方——
秦国用人不拘一格,向来以能者居之重之,十二岁的甘罗能被秦国拜为上卿,十三岁的张良又为何不能入秦为官?
如果此人真如传闻所言般有才华,他自然要设法挽留对方。
来到侧殿与对方交谈一番后,秦王很快就确定:眼前这名少年学识之渊博、思绪之机敏,更在当年的甘罗之上。
而且,对方在分析当下秦赵之战时,竟能敏锐察觉到李牧才是战端的关键,还提前恭喜他这次赵国临阵换将,秦军必胜。
秦王暗暗赞叹,张良如今才这般年纪,就已有不俗的见识谋略,假以时日,此人必会成为一代奇才,难怪世民执意要跟此人结拜
我儿慧眼如炬,是在帮寡人拉拢人才啊!
他对待想招揽的人才,永远有一腔饱满的热情和如沐春风的和煦,一番交谈下来,张良不由得更恍惚了——
暴秦之主,竟是这样一个英明温和、主动听取谏言的君王?如果他是韩国的王该有多好
他回神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吓得悚然一惊,急忙驱散了这个荒诞念头
李世民盛情邀请张良留在咸阳,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对方果断而委婉的拒绝。
张良忧心朝中的情况,次日下午就执意要带着家仆启程回韩国。
咸阳城门口,李世民抓着他的衣襟抹泪,
“呜呜呜我昨日才与阿兄相见,今日就要分离了你真不能留在咸阳多陪我几日吗?”
张良心疼为他拭泪,温柔哄着,
“好孩子别哭了,如今韩国朝堂之危十万火急,我既然说服不了王叔归国救火,只得早些赶回去再想别的法子。阿兄一到新郑就给你写信,可好?”
亮晶晶的泪痕落在李世民玉雪般的脸颊上,平添了几分惹人怜惜,他啜泣道,
“韩王那么坏,你怎么总是心心念念要帮他?反正韩国也是要被灭掉的,我保证,以后所有韩国百姓都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你为什么不肯留下来帮我呜呜呜”
张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黯淡无光的眼中划过浓浓的不舍,
“阿弟呀,我阿父临终前一再交待我,张氏一族深受国恩,我长大了就该入朝继续辅佐君王就算韩国真的会亡,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的不过你放心,我回去后,绝不会把秦王想灭六国一事告诉任何人。”
世事忠义难两全,他舍弃了义弟回韩国,又岂能再出卖义弟,把秦国的计划告诉韩王?
李世民含泪伸出了小拇指,
“好吧,那我们拉钩,等韩国灭了,你就来秦国找我好不好?到时你不会偷偷跑掉的吧?”
张良抿了抿唇,眼中闪着泪花满脸愧疚,
“如果韩国果真亡在了秦国手上,我转而投秦,又有何颜再面对张氏先祖?对不起世民,我,我”
李世民早就料到,对方是这种反应。
有了韩非亲自当说客,张良恐怕不会再像史书上一样对韩国的灭亡耿耿于怀,把复仇的责任硬揽在自己身上了
但他也未必肯来为秦国效力。
但没关系,自己会帮他慢慢改变的,谁说愧疚不算是一种利器呢?
他要让张良对自己生出无尽的愧疚,直到足以盖过张氏遗训对他的影响。
他眨了眨眼睛假装逼回泪意,立刻又伸手捂住张良的嘴,一副很懂事的样子,
“阿兄,难受就不要说出来了,我知道你的选择了,但我不会怪你的!到时,到时你要是悄悄跑了,记得给我写信报个平安好吗”
说着,他晶莹的泪水却滚滚而下,倔强承诺着,
“你放心,我和阿父绝不会派人去找你的,我只是想要知道,我的阿兄还好好活着如果你遇到危险,也一定要写信来告诉我”
张良看着小小的孩童这副故作坚强的模样,听着孩子满心满眼对他的关心,终于抱着对方呜呜大哭起来。
他与世民相处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两日,却觉得早已命中注定般与对方默契十足。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恨起了韩王。
如果韩王能有秦王的半分英明,又何至于会面临亡国的处境?
如果韩国还能像从前那样,再苟上一两代人,他这个无官无职的张氏子弟,就能放弃封地待遇,带着家人迁居咸阳,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背信弃义,可偏偏,他身上肩负着韩国存亡的危机
李世民絮絮的关心之言还在继续着,张良心中的愧疚如泄洪的潮水般涌起,泪水稀里哗啦掉个不停。
直到家仆再三上前提醒时辰不早了,他才为怀中的孩童擦干泪水,含泪把他放回地上,再三承诺一到新郑就会马上给他写信。
马车终究还是启动了,张良从车窗探出头,望着车后站在城门朝他一直挥手告别的孩童,心中升起无尽悲凉。
今日一别,他此生恐怕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的阿弟了时也,命也,上苍对他何其残忍!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李世民突然转身向蒙恬要了个什么东西,又飞奔着朝自己追来。
张良忙让人停车,三两步跳下去奔跑过去抱起孩子,问他怎么了。
李世民跑得小脸红扑扑的,气喘吁吁取出一张折叠的白纸塞给他,
“差点忘记这个了!如今列国的旱情都很严重,再这样下去,还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阿兄,你把它带回去吧”
张良疑惑打开白纸,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这,就是秦国用来浇地的龙骨踏车?”
但下一瞬,他立刻把它叠好还给李世民,
“不行,这是秦国的机密要物,快收回去!”
李世民却执意要送给他,
“阿兄,只要能快些赶工造出这踏车,今年就能抢回一两成粮食的收成,你家的封地很需要它!”
张良却摇头,坦荡道,
“不,除了我家封地,韩国所有百姓也很需要它!你把图纸给了我,我一定会忍不住把它交给韩王,因为,只有韩王才能命人大量制作这种踏车来浇地,可是这样一来,秦王必会震怒,到时你又该怎么办,快收回去吧”
“那你就交给韩王吧!如果韩国百姓能抢回一两成的收成,就多了一两成活命的机会,这些百姓将来也是我大秦的百姓,我不介意你这么做!”
说完,李世民就挣扎着跳下来,把图纸往张良身上一扔飞快跑了。
张良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俯身捡起这张宝贵的图纸,泪如雨下。
世民啊,我这一生该拿什么来报答你的深情厚谊,又该拿什么来回报你的磊落心胸?
回宫的马车里,蒙恬忧心忡忡很不能理解,
“太子,您为何要把我大秦的龙骨踏车图纸送给张良?这不是帮韩国缓解了旱情危机吗?此事若是让王上知道了,该如何是好啊”
太子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怎么办啊愁死人了!
李世民却一脸诧异看着他,
“你难道以为,我阿父不知晓此事?”
蒙恬震惊脸:啊?!!
李世民戳了戳他差点石化的脸,
“建议确实是我提出来的,但这图纸,却是我阿父连夜让五黑画出来的”
蒙恬突然懂了,
“我知道了,这张图纸是假的!王上想让韩王大肆浪费人手和木材,折腾出一大堆根本就用不了的龙骨踏车,从而达到弱韩的目的”
李世民无语了,
“你以为我阿父,是韩王那个昏君吗?我们要拉拢张良,要笼络韩国民心,怎么会拿假图纸给他们?”
蒙恬又萎了,
“太子啊,臣不懂,我大秦既然要灭韩,又去笼络韩国的民心做什么?”
李世民朝他神秘一笑,
“为了多救几个百姓的命,也为了挑拨离间,帮秦国节省大动干戈耗费的粮草。”
蒙恬见他不想继续说下去了,只得挠了挠脑袋,他从小学武学兵法都很快,连大父都夸他挺聪明咧,可为啥待在小太子身边,他总会生出一种“我到底是不是蠢货”的自我怀疑呢?
秦王放下手中的奏章,抬头看向跑得满头汗水的孩子,
“东西给他了?”
李世民蹬蹬跑上殿扑进他怀里,
“当然给了,孩儿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秦王一脸嫌弃地推开他,命人取水来为他洁面,
“张良若把这图纸假称是韩人所作,你这番算计,岂不是白费了?”
李世民从光滑的丝帕间露出个可爱小脸,
“你就放心吧,他不是那种人!”
孩子对待外人太过信任,秦王有些不悦,
“你只与他相处了一两日,又怎知他不是这种人?此事正好能为韩国朝堂笼络人心,张良一心忠韩,未必不会动摇。”
李世民抢过丝帕胡乱给自己抹了抹脸,再次如幼鸟归巢般扑进父亲怀里,反问道,
“阿父啊,你既然这么不相信孩儿的眼光,为何又同意我的建议,要把龙骨踏车的图纸送给张良,还叮嘱我不要提你的名字呢?”
秦王叩指弹他额头,
“连我大秦造出的桌椅,这两年都在列国公卿豪贵间颇为流行,你以为龙骨踏车这好东西,就没人偷画图纸带去列国了?此物最晚明年就会出现在六国的田野间,寡人何不顺手拿它做个人情,成全了你和张良的兄弟情谊?”
“哎呀!”李世民气愤挪开脑袋,也伸出手指弹了弹秦王的额头,
“怪不得你答应得这么爽快,原来根本就不信我的办法,只是想哄我高兴罢了!”
秦王伸手扶额冷笑一声,
“只是,哄你高兴罢了?世间能得寡人花一两分心思哄的人屈指可数,你不感念君恩以思回报就罢了,竟还敢动手殴打君父?简直是山中野人,无法无天!”
李世民指着自己的额头,学他冷笑两声,
“孩儿只是把阿父给我的父爱,原封不动送还给您啦,怎么,是这爱太沉重,您也消受不起吗?”
秦王移手挡住视线,不去看他这面目可憎的模样,
“小小年纪,睚眦必报!”
李世民伸手用力去掰他的大手,
“明明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也!阿父,你敢跟我赌一千金吗?我保证,张良绝不会把这图纸冒称是韩人所作,很快我这秦国太子仁善的名声就会传遍韩国了,然后再传遍天下列国”
秦王挪开手,面无表情看他,
“哦,这么仁善的太子,只可惜是大秦的。”
真荒谬,因为这个孩子,因为那个怪梦,大秦的名声竟会一天天地跟仁善沾上了关系想一想他就头疼。
李世民拽着他的手臂使劲晃,
“干嘛嫌弃我!你应该庆幸我是你家的,不然秦国就会面临五百年来第一强敌——我!到时,谁灭掉谁还说不定呢。”
我打仗很厉害的哦,收拢人心也很厉害!
秦王忍不住伸手把他抱住,一时啼笑皆非,
“你这孩子,个头这么小,口气倒是比天还大!你可知,五国联军数番伐秦都铩羽而归,就凭你这只懂些兵法皮
毛的孩子,能打败我秦国?第一强敌,寡人劝你还是多读些书吧!”
李世民鼓起小脸,很想把自己的战绩和胡亥的战绩甩给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算了算了我不管,来吧,打不打刚才一千金的赌?”
秦王摊开一只手心朝上,
“来吧,空口无凭,先把一千金赌注付来。”
李世民把自己的小手放上去,
“好啦,这里有个秦王的儿子,至少值一万金”
秦王冷眼瞪他。
李世民理直气壮收回小手,
“那就还是老规矩吧,输了算阿父的,赢了算孩儿的,我赌张良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他连祖上得到韩国重用的恩都要报,可见责任心多强,岂会背叛自己这个一片真心义弟?
一个很重信义的君子,嗯,有时也可以欺之以方嘛。
秦王见孩子如此笃定,不由真生出几分好奇来,
“就算张良真把你赠龙骨踏车图纸之事宣扬出去,你又怎么知道,韩王不肯推广这踏车抗旱,韩国庶民和官吏会因此对他生出怨怼之心而到最后,我秦国只需用这一张小小的图纸,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李世民立刻一脸认真给秦王解释,
“因为一个人的行为,是可以结合他先前的许多行为来预判的呀。就拿这趟来说,天下旱情都已经这般严重了,百姓本就提心吊胆得不行,韩王竟还下令要加税,可见他是何等的贪婪愚蠢,阿父你觉得,就算他得到了图纸,就真会舍得耗费人力物力造出踏车吗?
孩儿觉得他不会,但张良会,韩国那些忧民的官吏也会,他们会想尽办法造出一些踏车来灌溉田地。到时,韩国秋收的产量差距必然很明显,阿父觉得这样一来,会出现什么情况?”
秦王顺着孩子的思路,沉吟着,
“到时,得到踏车灌溉增收的韩人,会感激张良和那些官吏,也会感激你”
李世民笑眯眯点头,
“那阿父以为,那些眼睁睁错过灌溉良机的韩人,又会把愤怒和仇恨的火烧向哪里呢?”
秦王蹙眉思考,骤然眼睛一亮,
“韩王?没错,就是韩王!我儿果然聪慧,竟想出来这样一个奇计!”
李世民矜持地抿嘴笑了笑。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没有出现能高效汲水的龙骨踏车,韩国人面对这场旱情,无非是痛苦认命接受天意。
可当他们有一天发现,国中有人竟然凭借着踏车,多收了一两成的救命粮食,而韩王一开始,明明也可以造车帮他们灌溉的。到了那时,他们还坐得住吗?
而在史书上,韩国有个很快就会造反献城给秦国的假守腾,再加上这些韩国百姓
他不过是借这场早到的旱情,和可以缓解旱情的龙骨踏车,给韩国早就摇摇欲坠的民心再添把火罢了。
这一回,灭韩的代价会比史书上更小,秦国怎么不算不费吹灰之力灭一国呢?
李世民从正殿出来,马不停蹄就开始部署买粮一事。
虽然有荀子师生几人的鼎力相助,但要抵扣全国的两成税赋,这点粮食还远远不够。
而且,他也看出了秦王同意此事的真实原因:他想把秦国这两年从商业上挣来的钱,全部换成更可靠的粮食。
所以,李世民把目光瞄准了六国的豪强贵族——
他们大量兼并国中土地,譬如,楚国宗亲掌握的土地资源,加起来竟比朝廷持有的土地还多。
而这些人纵便谷粟满仓,大多也宁肯烂掉喂猪喂牛,绝不会开仓赈济饥肠辘辘的灾民。
再者,这些豪强贵族作为既得利益者,本就是秦国统一后暗中蹦跶谋划得最欢的群体,并不在他真心想拉拢的“民心”之列。
他毫不客气为他们准备了一个香喷喷的鱼饵,在与秦王商量后,就让吕不韦在列国贵族间悄悄放出消息,安心在咸阳等着愿者上钩。
吕不韦如今名为六国之相,明面上,当然早就跟秦王分道扬镳了,但他在秦国门客众多,消息自然也比六国的人灵通。
他是用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跟六国贵族分享这个“秦国秘闻”的:
听说秦国太子读了些儒家之书后,今年竟逼着秦王为庶民减免两成税赋,还大言不惭放出话来,说秦国虽然不却粮食,但他愿意用母亲的嫁妆,以150钱一斛的价格,大量收购粮食来弥补秦国税收的亏损。
他还不经意间失言,把自己命人从赵国买了上百车粮食、运去咸阳贩卖一事告诉了众人。
贵族公卿们听完,纷纷顺着他的话头,嘲笑秦国竟然出了个被儒家带歪的太子,真是六国幸事啊。
可他们转身一回到家,却马上把这大好消息告诉了亲友:
秦国太子被儒家教歪了,正在用150钱一斛的高价收购粮食,人傻钱多,速去!
这时代的显贵公卿都有大量土地甚至广袤封地,根本就不缺粮食。
那些需要掏钱买粮的人,大多是底层穷人,穷人本就是没几个钱的,所以就算在这样一个旱情严重的时期,列国粮价最高的也不过80钱左右。
他们知道,要想涨到150钱,恐怕得等到这旱情持续到年底,可万一中途下暴雨了呢?只要旱情一缓解,粮价很快就会跌回去。
所以,根本就没有人怀疑这消息的真假——
他们查到,吕不韦确实从赵国买了上百车粮食运去咸阳贩卖;
而楚国盛产黄金美玉,历代楚王嫁女向来财大气粗,就连赵国当初的至宝和氏璧,都是楚国公主带去的陪嫁之物。
他们笃定,秦国太子的母亲也是楚国公主,自然有足够多的嫁妆任由这孩童随意挥霍;
更重要的是,秦王确实下诏承诺,只要太子凑齐粮食,他就真会给秦人减税两成
没想到秦国那对父子斗法,倒让他们捡了个发财的大好时机!
一时之间,六国数不清的马车载着菽麦黍稷,争先恐后朝着咸阳运去
李世民的这个计划,分为两步走:
他先象征性稍稍收了一些高价粮食,然后对外声称需要的粮食已经收满了,如果还有人想售卖给他,只能按秦国30钱一斛的价格结算;
与此同时,他下令秦国粮商不得与官府抢粮,又暗中让咸阳各处客舍仓库涨价,以一天一个新高价的紧迫感,倒逼那些豪强选择把粮食快速卖给秦国。
毕竟再运回去,耗费的马料人力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样一来,有的贵族豪强察觉到被耍了,在怒骂秦人奸诈无耻之时,立刻就命人运着粮食回国,绝不肯低价把粮卖给对方;
也有的贵族豪强本着“来都来了,反正也不差这点钱,不如与秦国太子结份善缘”的心态,当天就把运来的粮食全卖给了秦国——
对于这种人,李世民暗暗划入“识时务,可改造”的行列,让人把他们的名字记了下来。
等秦国灭了六国,他会劝秦王给这些人比前者更好的待遇,反正没法全除去,那就分成三六九等分化吧。
到七月中旬时,算上荀子几人的帮忙,他已经凑够了抵税的三成粮食,但还有整整七成的缺口。
可那些先前运粮的人,回去把粮价只有30钱一斛的消息一宣传,就没有人肯再运粮来贩卖了。
李世民早就做好预备方案了,既然他掏钱买粮对方不想卖,那就别怪秦国不客气了。
他又以太子身份下了一道命令:
秦国纸张严重紧缺,今日开始不再运往列国售卖,现在还有少量现货,只接受按原价两倍的粮食折算购买,售完则按三倍的粮食提前订货。
谁让六国忙活了那么久,连个最粗糙的纸张影子都没捣鼓出来?偏偏这回又这么巧,秦国需要的粮食,刚好就在这些离不开纸张的豪强手中。
可见天意都在助他,不耍赖白不耍——
命令又不是秦王下的,他一个任性的小孩子非要耍赖,反正他们除了跳脚谩骂,也不敢跑来咸阳打他。
小孩子跟自家父亲对着干的事,怎么能叫有损国体威严呢?
而他这招
,堪称狠狠拿捏住了对方的命门。
那些用惯了秦纸的列国贵族公卿,谁还愿意再用回以前厚重不便的竹简?
抛开纸张的轻薄便利不说,此物早就成了他们炫耀身份和财富的象征。如果稍微涨点价就用不起了,不得被人嘲笑是没钱装逼格的破落户么,这谁能忍?
他们只得一边骂骂咧咧“秦太子蛮夷无耻,真小人也”,一边飞快命人拉着粮食把国中秦商的纸张抢购一空。
同时,又命人运着大量粮食前往秦国换纸,生怕再晚一步,对方又要搞出什么新的幺蛾子。
没办法,秦太子现在这一招,比先前按30钱一斛骗人卖粮食还黑,万一他回头要按五倍六倍十倍的粮食换纸,他们纵便出得起这些粮食,还不得会被活活气死?
囤货,必须大量提前囤货!
李世民为了分化这些六国贵族,又特意让咸阳内史发布告示,对那些先前愿30钱卖粮给秦国的豪强,给出了一种特殊优待:
他们每家有四千张原价购纸的特权,还能优先购买现货,只需出示家族信物登记即可。
这个消息一传出,那些先前想着与秦国太子结个善缘的列国豪强,立刻带着族人携礼亲自奔赴咸阳表达谢意。
在众人羡慕嫉妒悔恨的目光中,他们满面红光带着家仆,领走了这些象征独特身份的四千张秦纸。
嘿嘿,不过是亏损点粮价,就能跟强秦的太子搭上一分半毫的关系,这笔合算的买卖,不做才是傻子!
李世民靠着这番令人瞠目结舌的麻溜操作,在九月中旬就提前超额完成了任务。
秦王看着摆在面前的上计薄,心神都有些恍惚起来了,商道,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门道吗?
他本来做好了掏出大量黄金铜钱购粮的准备,孩子这一通操作下来,秦国也确实得到了接近一百万石粮食。
可今日治粟内史一算账,朝中所有人都惊呆了:秦国只花出去了800多万钱,却得到了超过3000万钱的粮食,折算一下不但没花钱,还反倒赚钱了!
秦王在惊喜之余,不免又愈发困惑:
我儿难道还是个精通商道的奇才?他到底还有多少惊喜要送给寡人?
这一刻,他脑中倏地闪过李世民去年“要亲自灭楚”的豪言壮语——
等孩子再大点,该不会哪天真的告诉寡人,他要亲自前往军营,担任军师为我大秦征伐出谋献策吧?
他立刻收回神思,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这可不是什么惊喜,寡人绝不会让他去军营冒险!
第42章 十二岁?太晚了!蒙恬喜得一女……
第43章
眼看秋收在即,第二天李世民就急吼吼跑来正殿,催促秦王赶快发布减免两成田赋的正式公文。
秦王伸手把案桌上早就写好的诏令扔给他,
“急什么,寡人还会赖账不成?”
李世民忙笑嘻嘻捧着诏书,假装随意地看了起来。
他倒不是信不过秦王,实在是这个时期太过特殊:赖账,可是战国诸侯的祖传技法。
而两成田赋又涉及到那么多粮食,朝中反对这事的人本就不少,万一,秦王被他们劝得又改了主意,自己连哭都没地哭去
总不能,他才三岁就要被这事气得起兵造反吧?还是小心使得万年船嘛!
秦王见小家伙表面上假装漫不经心,实际上还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看得很仔细,不由气极冷笑起来,
“怎么,还真的信不过寡人?你这小子,到底把你父王看成什么人了?”
李世民这时已经飞快看完了,立刻扑过来让父亲抱他,笑得脸上都漩起了小酒窝,
“不是的阿父,是你写的字太好看,孩儿忍不住就看得入迷了,嘻嘻”
说着,他忙把诏书递给蒙毅,两只小手举得更高了,
“阿父别生气嘛,快抱抱我!”。
秦王冷哼一声,抬袖微微挥手,
“回去吧,今天没空抱你。”
可李世民会是迎难而退的人么?
他立刻抓着椅背借力吭哧吭哧爬上龙椅,抱着父亲的手臂安慰,
“阿父,你真的误会了,孩儿真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兹事体大,孩儿很高兴阿父愿意给百姓减税,才想认真多看几眼这道诏令嘛别生气了阿父,孩儿已经知道错了!”
乖乖巧巧的孩子一眼不眨地哀求自己,浓密的睫毛也比往日温顺了许多,连声音都多了几分稚气的绵软秦王一下就心软了。
他伸手把孩子揽入怀中,指着蒙毅手中的诏书警告,
“我是君父,自当一言九鼎,何时骗过你玩耍?以后,不许再这般试探寡人。”
李世民心中早掠起了一阵愧疚,他原以为刚才自己已经掩饰得足够隐秘了,没想到还是被秦王敏锐察觉了。
他把脑袋埋在父亲怀中,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阿父确实从来没骗过孩儿,是孩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不起,请阿父原谅我。”
秦王的气霎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哪还舍得再让孩子惴惴不安,
“我儿小小年纪就知错能改,我又岂会真跟你计较?”
只不过方才察觉到孩子不信任自己时,他难免生出了几分烦躁不满罢了。
年轻的君王轻轻抚着孩子的小脑袋,
“我儿这次只用两个巧计,就为我秦国粮仓带来上百万石的粮食,真是世间少有的聪明孩子,这次你想要什么奖励?”
“啊?”李世民抬起脑袋茫然看着父亲,“孩儿按照约定筹好了粮,阿父现在也按约定为百姓减税赋,这不正是给孩儿的奖励吗?”
秦王用一种赞赏的目光,注视着他无比满意的太子,
“我与你当日的约定,是我出钱,你来筹粮。可你此番不费国库一钱半财,就让我大秦白得这么多粮食,如此大功,又岂能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就不按国法行赏?寡人打算赐你一个两千户的封地,你若还想要什么只管提。”
孩子如此聪明能干,当然要好好赏一赏,至于超出秦律规定的赏赐部分,他从专归秦王所有的少府私库中补给孩子就是。
李世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晕乎乎的,两千户的封地?他才这么小,竟然就有封地了!
他立刻抱着秦王的脸激动贴贴,
“谢谢阿父,孩儿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与此同时,一个想法飞快浮上他心头。
秦王带着几丝无奈神色,任由这孩子抱着自己亲昵贴个不停,待孩子笑嘻嘻收回小脸了,才再次出声提醒道,
“封地就给你栎阳吧,总归离咸阳也近,方便以后视察打理,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
李世民抬起头,黑溜溜的眼睛扑棱扑棱地闪着喜悦的光芒,
“阿父,孩儿还想要一匹好看的小马!”
他要亲自挑一匹最好的小马,如果能长得像他的昭陵六骏就更好啦!
反正他马上就四岁了,早就能稳稳拉小弓射短箭了,当然也可以开始尝试骑矮些的马了,到时,也能早些把骑射训练起来!
秦王听完一怔,确实怎么也没想到,孩子竟然会提出这个要求。
这孩子,你说他傻吧,这个字跟他压根就不沾边,这小脑袋瓜时常聪明得让自己都意想不到;
但你说他聪明吧,他又总是在这种该为自己谋利的时候,莫名其妙提些傻乎乎的要求:
不是要给庶民减税,就是要一匹小马!
他打量着李世民的小身板,毫不犹豫拒绝了,
“不行,你还太小了,骑马一事等满了十二岁再说。”
三岁半的孩子学骑马?魂都能给他吓出来!
李世民立刻皱起小眉头抗议,
“不行,十二岁太晚了!蒙恬和蒙毅六岁就学骑射了,孩儿凭什么要等到十二岁?”
秦王淡淡道,
“因为他们出生于将门之家,而你,却没有一个做将军的父亲和大父。”
李世民很不服气,叉腰怒目,
“我的阿父和大父虽然不是秦将,但孩儿可以当上一名秦将啊,阿父应该趁我还小早些培养”
十二岁才学骑马,黄花菜都凉了!
秦王听得只觉头疼,又来了!
昨日,真不该把“军营”和这孩子放一块联想的,看看吧,他不但想当军师,还想当将军了!
他毫不留情地轻轻推开孩子,
“回去吧,好好想想,你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不然寡人就只给你这个封地了,到时别又来哭。”
李世民现在就想哭,他立刻挤出一滴眼泪,可怜巴巴抓着父亲的衣襟恳求,
“阿父,孩儿只要一匹最矮的小马,我保证绝不会从马背摔下来的”
然而这回不管他怎么卖惨卖萌,秦王也半分不肯松口。
李世民只得悻悻先藏下这个念头,转而说起明年筹建常平仓一事,这样,往后再遇到灾情,就可以从仓中取粮赈灾了。
然而正如他所料的一样,这事立刻就被父亲拒绝了。
秦王看着这个,整日想把国库的钱粮白送给庶民的孩子,愈发头疼起来,
“此事,等寡人灭了六国再说,快回去吧!”
这件事李世民不过是试探一下,倒也没真抱希望。
至少,在天下没有统一之前,把军粮储备看得无比重要的秦王,是绝不会开口同意的。
虽然他这个后世人知道,秦国统一六国后,粮仓里仍有足够的余粮,根本就不必担心军粮不够,奈何他的父亲并不知道此事啊。
他立刻作出十分委屈愤怒的样子,把话题引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另一件事上,
“烦死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这个秦国太子到底能做什么!算了,我在我自己的封地上为庶民减税赋、建常平仓,这总可以吧?孟子说十之税一,孩儿就要按这个来征税,哼!”
说完,就抱起两只小胳膊气呼呼瞪秦王。
没办法,他这个秦国太子想公然在封地减税赈灾,实在是有些“太过儒家”了,当然得先把不讲理的气势拿出来。
要知道,商鞅制定的泰半田赋,高达三分取其二,也就是说,百姓每年需上缴超过粮食产量的六成。(1)
所以单就田赋而言,秦国的征收比例,不但远高于汉初的十五税一,也比春秋时期通行的十之税一高出了一大截——
虽然到了战争规模更庞大的战国时期,列国诸侯为了筹集足够的军粮,早就巧增各种名目的附加税,把实际税赋大幅提高了数倍。
但在明面上来看,天下七国之中,没有一国的田赋之高能与秦国并论,这也是多年来,世人称秦国为“暴秦”的原因之一。
而秦国即将以一国之力灭六国,必须以重税征收军粮集中力量办大事,在天下统一前,让朝廷降税赋显然是不现实的荒诞之说。
所以,李世民一听自己将得到一个封地,立刻就生出了这个想法:
他要把这块封地,变成大秦统一后改革的试验先行地,为那两千户人家降税赋、设常平仓赈灾,让秦王和秦国朝臣看看轻徭薄赋治民的效果。
他始终坚信,能以真心换真心,而天下最辛勤的劳苦百姓,本就是最知恩图报的人,他们绝不会辜负他。
而秦国统一后,就算能说服秦王按十之税一的田赋征收,也能给天下百姓留下一个大大的喘息之机。
他这委屈巴巴一闹,秦王不想答应也得答应了,于是挥手不耐烦道,
“随便!那是你自己的封地,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大善人!”
李世民终于如愿以偿,马上喜滋滋搂着秦王的脸颊吧唧一口,
“阿父真好!”
他坚信,这个封地一定会如燎原的火星,给未来的秦国带来巨大改变。
秦王嫌弃地擦了擦脸上口水,见孩子这傻乐的样子,不由得疑心自己是不是答应得太痛快了些?
这孩子,该不会在尚儒的路上越走越远吧?梦中被叛军称作无道暴秦的秦国,竟要迎来一个崇尚儒家的继承人…难道,这就是天意?
但看着孩子一脸幸福憧憬的样子,他马上又释然了。
不过是区区两千户之地,纵便在栎阳施行这种儒家的仁政,也绝不会动摇到大秦的国本分毫。
还是满足孩子的心愿罢,免得天天来烦他!
李世民一走出正殿,就告诉蒙恬,现在想去他家看看。
蒙恬一脸懵然地应下了,立刻吩咐人去准备马车。
可一路上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太子为什么突然要去自己家看看?
他是个爽快的性子,忍来忍去,在马车驶出宫门后,实在是忍不住就开口了,
“臣不懂,太子今日为何要屈尊前往臣的寒舍一观?”
“怎么,不欢迎我吗?”李世民笑着指了指放在角落的礼物,
“听说你六月喜得爱女,前些日子我一直忙着筹粮一事,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呢,今日有空,正好备些薄礼去看看。”
蒙恬没想到会是这个缘由,忙起身朝李世民行礼,
“欢迎,臣当然欢迎太子了!您百忙之中竟还惦记着这事,臣在此先替小女谢过太子了”
李世民见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不免有些暗暗心虚,赶紧跳下来扶起他,
“哎呀,你何必跟我如此见外?快起来!不知你现在可有为爱女起名?”
蒙恬起身高兴道,
“多谢太子!小女还在肚子里时,臣与她母亲闲来无事时,就起好了二十多个名字”
李世民眼睛一亮,急忙直奔主题,
“最后,你们选了哪一个?”
“嗣音,臣的小女名叫蒙嗣音。”蒙恬乐滋滋答道,
“是臣的父亲亲自挑的,他说这个名字的寓意最吉,嗣者,传承也,音者,礼乐也”
他很高兴,作为蒙家四代降生的第一个女孩,长女一出生就得到了全家无尽的疼爱,连蒙毅这性子冷情的,现在一下值就赶着回家要跟他抢孩子抱,他的嗣音这辈子,一定会是有福之人!
李世民听着蒙恬絮絮叨叨的介绍,愈发暗暗惊心惊喜,太巧了,这孩子连名字都带着“音”,一定真是音妹来了!
六月时,忙着筹粮的他有天夜里又梦到了那朵桃花,而且这回,它竟然还开口说话了。
它说自己马上就要出世了,请他一定要记得来看看它。
李世民一夜没睡好,总觉得这梦有些太过玄乎,哪知第二日起来就听到一个消息:
蒙恬昨夜喜得一女,告假三日!
这样一来,就由不得李世民不多想了:自己和这梦中的桃花,和这大秦蒙恬的女儿,究竟有什么缘分?
他每天百忙中见缝插针地琢磨着这事,总算在前几天,得出了一个最荒唐却又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答案——
观音婢曾与自己游园赏桃花作诗,一定是她也来这时空的秦国了!
这个认知让李世民狂喜不已,恨不得第一时间就冲去与妻子相认,怎奈筹粮一事正待收尾,他只得强作镇定先忙朝事。
所以今天一有空,他就兴冲冲往蒙家来了。
然而,当他从蒙府出来时,眼中却露出一种跟年龄不符的落寞岑寂。
蒙恬的女儿刚满三个月,生得玉雪软糯十分好看,可不管他怎么暗示引导,对方都没表现出半点认识他的样子。
观音婢既然会托梦告诉自己,她也来到大秦了,又怎么会遗忘前世的记忆?
李世民这趟失望离开后,并没有放弃渺茫的希望,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又寻借口拉着扶苏一起,往蒙家跑了三四趟。
然而,就算那个可爱的女婴渐渐长大,眼神中的懵懂无知也褪去了不少,还晓得回应他的笑了——
却依然没对他的百般暗示,做出任何特殊的反应。
李世民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无法确定,蒙家小女是不是观音婢。
他既不想错过,又害怕错认,这个刚满四岁的孩子,终于在这一世体会到了“初识愁滋味”的愁苦。
但是,当同样四岁的扶苏第三次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蒙家的小阿妹好可爱好好看,他想请阿母把她抱回宫送给自己养时,李世民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反手就把他按在地上哇哇胖揍了一顿。
已经很久很久没被阿弟欺负过的扶苏,茫然不知,对方为何又会突然变得如此恶劣?一颗心霎时碎成了一地的渣渣,他真的伤心极了!
他爬起来伤心捂着脸,大声哭喊着“呜呜呜我不想要阿弟了,我要把阿音妹妹抱来养”,咚咚跑
去找芈夫人告状了。
哪知他刚扑进母亲怀里,李世民又凶巴巴追上来扬起小拳头要打他,惹来昭华宫好一顿鸡飞狗跳
秦王政十二年四月,桓猗在平阳杀赵将扈辄,斩赵军十万,破城带着秦军大胜而归。
赵高一见扈辄被杀,险些当场吓破了胆,第一时间就让赵成跟他一起,带着手上的几万人马,冲去找秦军投降了。
桓猗看不起这种鼠辈,原本是想杀了他们的,但他一听赵高哭嚎的“小人福薄,只愿来生再侍奉秦国太子”之言,立刻又生出了迟疑:
听闻此人原先在秦国时,是自家太子最喜爱的宦者,现在若贸然杀了他,太子岂不是会伤心难过?
于是,他把赵高兄弟也一起带回了咸阳,直接把他们交给了李世民亲自处置。
李世民没想到,赵高这条狗命竟然还没被老天收走,在一脸真诚假惺惺与对方含泪主仆重逢后,他不由开始琢磨起来:
既然赵高又回到秦国了,该用什么法子,把他再废物利用一次呢?
哪知就在这时,芈夫人又收到了一封楚国来的密信,是赵国王后芈修写来的。
在信中,她简略说了下自己被赵王监视的处境,让妹妹切勿回信,又以急促潦草的字迹告诉李世民:
她的儿子赵璟一得知赵高被秦军抓走了,就哭闹不休逼着赵王把他赎回来,赵王已经答应了。
但郭开担心赵高回去又再次复宠,就一再怂恿赵王,让他答应了派李牧前往秦国谈判要人。
李世民看着信上末尾那句“上回我无奈失约,这次世民总算能见一见李牧了”,渐渐扬起了嘴角。
是啊,他终于能见一见李牧了,而赵高这条命,也能为秦国再派一次用场了。
他要利用这个天赐良机帮郭开一把,在李牧和赵王之间种上一根君臣离心的深刺。
第43章 谁说强扭的瓜不甜了?就把这难题留给……
第44章
轰隆隆——
黑云滚滚翻墨,天际间传来一阵阵雷鸣,眼看一场暴雨就要到来了。
李牧迎着呼啸的狂风走下马车,看着近在眼前的章台宫,心情就跟这暴风雨来临前的天色一样黑沉。
自从他在平阳战场,被赵王一道诏令临阵夺权后,已在家中被迫赋闲数月,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等赵军惨败的消息一传来,他立刻就进宫,请求要亲自上阵为十万赵国将士报仇雪恨。
哪知,面对这样的兵败奇耻,赵王想的不是怎么报仇,不是怎么阻止秦军继续攻城略地,而是怎么赎人——
他拒绝了自己的请战,无视国家的战端危机,却打发自己一个武将来到咸阳,让他把临阵脱逃、按军法当斩的赵高花钱赎回去,何其的荒谬!
身旁的使臣瞥了瞥他的脸色,急忙小声劝解,
“李将军,我们马上就要去面见秦王了,还请您稍稍笑一笑”
李牧闻言,从胸腔重重哼出一声冷笑,
“我本就是一介粗鄙武夫,平生只会舞刀弄剑,学不来那般巧言令色的卖笑之举!要不,我就在这宫门外候着,你带人进去与秦王交涉赎人之事,如何?”
使臣想到赵王的一再叮嘱,忙又堆起笑脸道,
“不不!李将军才是王上钦点的谈判之人,下官哪敢越俎代庖?不过秦君一向暴虐,下官是担心我们若不慎惹了他不喜,反会搞砸了这趟的谈判呐”
李牧一听“赎人”,眼中怒色愈盛,
“搞砸谈判?一个只会阿谀献媚的卑鄙小人,何德何能让我赵国一赎再赎?我倒希望,秦王能快些杀了赵高!”
使臣无奈,又知道李牧一向正直,对君王此举定然是憋了一肚子不满的,只得继续好言相劝安抚道,
“赵高确实是个无耻小人,可谁让他能讨得太子欢心呢,王上让我等必须赎回赵高,李将军与我奉命而来,总该好生与秦国协商,好回去复命才是”
这时,蒙毅带人出现在宫门处,使臣一见忙闭上嘴,轻轻推了推李牧暗示,然后赶紧满脸笑容迎了上去。
李牧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也无法抗拒赵王的诏令,只得目光沉沉抬脚跟了上去。
一行人刚走到章台宫正殿的宫檐下,一道“咔嚓”的闪电白光猛然突现,紧接着,倾盆大雨便哗唰唰骤然而至。
他转头看了一眼急促如鼓点的跳珠白雨,心中闪过一丝祈祷:
但愿,此刻我们刚好避开这场雨的吉兆,能为赵国此行带来一个好消息,比如,能不费一钱带回赵高
秦王无视满脸堆笑的赵国使臣,径直下殿朝李牧走来,含笑啧啧称赞,
“正所谓风雨迎贵客,李将军神勇之名震慑北地多年,今日一睹阁下天人威姿,实在令人心旌神摇,寡人恨不能与将军有一场君臣之谊矣!”
赵国使臣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这秦王,也太不把我赵国当回事了吧?哪有当着我们的面就开始撬人的?
李牧慢慢直起身来,语气不无嘲讽道,
“外臣虽有几分虚名,贵国的王杨桓诸将也不差,秦王若再这般得陇望蜀,小心伤了国中勇士之心。”
秦王面不改色扶着对方的手臂不放,笑得和煦又从容,
“李将军此言差矣,我大秦诸将一心为国、心胸开阔,寡人若能再添得李将军这员虎将,他们必会欣喜若狂”
一旁的赵国使臣听得悄悄翻了个白眼,秦王无耻啊!
先前秦军与李牧僵持了一年多,迟迟未能攻下平阳,如今王上一换将,秦军就势如破竹杀得我赵军片甲不留
这下连傻子都知道了,赵国缺了李牧不行!
秦王竟想一边派人哐哐打赵国,一边拉拢抗秦的主力李牧?白日做梦,无耻!
李牧暗使巧力挣脱秦王的手劲,往后退了两步,淡笑着避开了对方的话题,示意使臣把国书递给秦王,
“外臣此番奉我王之命前来,是想与贵国商议赎回裨将赵高一事,这等背信弃义临阵叛逃之徒,我王想抓回去以酷刑杀之以儆效尤”
他一口气扯了一堆借口,把赵高的命运说得好像一回到赵国,就会被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但凡买过东西的人都知道,要想往狠处压价,就要先把这东西贬得一文不值——
更何况,赵高这狗东西本就一文不值!
他一到咸阳就打听清楚了,赵高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奇怪的好运,如今他被俘回到秦国后,竟然又摇身一变,再次成为了秦国小太子身边第一宠宦!
这样一来,恐怕赵国想赎回此人的价码,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李牧绝不想再用一城半池来换这个蠢货,只能设法另辟蹊径。
他这番话,就是想给秦王一种巧妙的暗示:赵国准备捉回去杀鸡给猴看的赵高,却被你家小太子视作心腹宠臣,可见,对方是何等的奸滑善钻营。
自古君王都多疑,但凡明君者,必会以雷霆手段清除储君身边的奸佞小人。
所以他早就想好了,秦王听了这话只消细想一番,应该就会出现两种反应:
第一种,他认为赵高会带坏秦国太子,于是迫不及待想低价抛售给赵国;
第二种,秦国太子执意不肯放人,秦王盛怒之下,索性也不贪图赵国赎人的好处了,当日就命人把赵高拖出去砍了。
世人皆称这代秦王英明神武,他能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要,坐视自家太子被奸臣蛊惑吗?
哪知,听完这番暗含机锋的话,秦王却面露难色摇头道,
“赵国这一回,要的若是其他的俘虏,寡人马上就能命人给李将军送来,可是赵高不行呐!”
李牧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回答,再次故作一派诧异挑拨道,
“赵高这无耻奸贼,凭着些江湖术士的小把戏,就把贵国小太子和我赵国小太子哄得团团
转,秦王竟要留下这种贼人在秦宫肆意妄为吗?”
秦王似是不经意地轻蹙剑眉,苦笑了一下,
“寡人并非昏君,又岂会看不出赵高的奸佞面目?可他偏偏是我儿最喜爱的宦者,上回赵国来要走此人,我儿就足足哭了三个月,此事着实有些难办啊”
李牧垂眸掩饰锋利锐色,眼前这个一看就非等闲之辈的秦王,真是自家王上那种,宠溺太子宠得毫无底线的慈父吗?难说。
而且这些日子,他还听了不少关于秦国小太子的传闻,知晓对方是个少有的神童——
这样一个聪明神童,真的会像自家太子一样,沉迷于赵高那套哄骗寻常孩童的手段之中吗?也难说。
秦王满意看着李牧,不动声色藏起了眼中的喜悦。
怪不得,此人能横扫雁门赶跑草原北狄,又能一夫当关牢牢堵住秦军的猛攻。
这番试探下来,对方确实极擅迂回曲折之术,一言一语之间,处处布满了高手过招才有的陷阱,真是难得的大将之才啊!
这个人,秦国要定了。
于是他一脸无奈,开口送了个人情,
“既然李将军亲自来讨人,寡人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这样吧,我那无知小儿虽然喜欢赵高,倒是不曾在意赵高的兄弟赵成,不如,寡人就把他送给阁下?反正此人也是临阵叛变之徒,赵王想要以儆效尤,杀他跟杀赵高也差不多的。”
借口谁不会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嘛。
一旁听得着急的赵国使臣,一个劲朝李牧使眼色:
不行啊,太子要的是赵高,免费的赵成拿回去没用!
李牧已经看出来了,不管自己再用什么法子激秦王,对方都绝不会松口把赵高赎给赵国。
他立刻拒绝了对方的“慷慨馈赠”,并提出了另一个请求,
“多谢秦王,虽然外臣也是这般想的,怎奈,我王点名要把赵高这罪魁祸首抓回去治罪此事既然秦王做不了主,外臣斗胆,可否能见一见贵国的太子?”
“做不了主”的秦王欣然应下,马上就派人去把李世民找来
下雨天不能去园子里玩,李世民在一处宽敞侧殿疯跑着玩木鸢。
赵高不知师从何人,确实学了一手很会讨好小孩的技艺,各种奇技淫巧之物随手拈来,也难怪赵国小太子根本就离不开此人。
但扶苏一点都不喜欢赵高!
他气鼓鼓抱着手臂站在柱子旁,就是不肯接对方谄笑着递给他的木鸢。
因为,赵高先前还没离开秦宫时,他有次撞见对方独自站在屋檐下桀桀怪笑,像极了常嬷先前给他们描述过的吃人山鬼。
从那天开始,他就百般劝阿弟“赵高是山中鬼怪变的,进宫肯定是想吃我们,快把他送走吧”,可李世民总是不肯信他的话
还好后来赵国太子把赵高要走了,他那天还高兴得多吃了一碗稻米饭呢。
哪知道,现在桓猗又把赵高送回来了,这可恶的“山鬼”又进宫了!
扶苏虽然很害怕会被吃掉,却不想搬回昭华宫,丢下阿弟一人面对那么危险的鬼怪。
所以,他每天都带着一大堆随从严格监视赵高的一言一行,同时还用坚决抵抗的态度,表达自己对他的不满。
李世民满头大汗举着木鸢过来劝他,
“阿兄啊,这木鸢有木链机关,扭几下它就会自己飞出去了,快来跟我一起玩嘛,很好玩的!”
扶苏高高昂起小脑袋,冷哼不看他,
“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才不玩这种幼稚的东西,好丑,赵高做的这个木鸢真丑,我只喜欢五黑做的!”
你这个傻阿弟,这个山鬼肯定已经把赵国太子吃掉了,现在是专门回来吃你的,还不快把他赶走,真是气死我了!
赵高忙露出一种“我很委屈,但为了太子,我什么委屈都可以受”的神情,急忙对李世民柔声道,
“长公子素来就不喜小人,定是小人哪里做得还不够好,还请太子勿要因为小人与长公子生出龃龉啊”
李世民听得暗暗冷笑。
别人原本不会生出龃龉的,有了你这种话火上浇油,手足之情怕是会生出个大大的裂缝吧?
但他没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演得依然很尽职,一听完赵高这话,就不满地瞪向扶苏,
“阿兄,赵高哪里做得不好,你指出来就是了,你怎么整天看他都不顺眼?”
扶苏更气了,立刻朝赵高挥了挥小拳头,
“对呀,我不但看他不顺眼,我还想打他呢!”
蒙恬心疼自家长公子,弯腰把他抱起来安慰,狠狠瞪了赵高一眼。
赵高马上做出惊惶不安的样子,轻言细语跟四岁的扶苏道起歉来,心中却暗暗恼恨不已。
他搞不懂,扶苏以前明明很喜欢他的,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讨厌自己了。
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只要有这个长公子在,自己想在秦国太子身边,一步步获得昔日在赵太子身边的无限风光,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谁让这秦国长公子和太子,是感情深厚的双生子?
所以,他要抓住一切机会挑拨这兄弟二人的关系,让太子对扶苏渐渐生出不满和防备,他必须取代所有人,成为太子心中最重要的人!
这时,蒙毅把伞放在殿外,走进来禀告李世民:赵王派人来赎赵高了,王上请他过去一趟。
赵高竖起耳朵专心偷听,眼睛渐渐亮起了精光。
没想到自己犯下如此大罪,赵国竟然会来赎他回去?是赵璟,肯定是赵璟让赵王派人来赎他的!
还是赵太子好啊,如果能回赵国,自然比待在秦国好多了
哪知李世民一听就怒了,马上紧紧抓住赵高的衣角,
“不行,我不去!我已经失去过赵高一回了,绝不能再失去他第二回,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再抢走赵高!”
不管蒙毅怎么劝,他都一口咬定不去见赵国使臣。
赵高的衣角,都险些被孩子用力攥破了,听着李世民这番坚决的言语,他只觉得命运弄人欲哭无泪——
早知道赵国还肯赎他回去,他这回来到咸阳,就不使出百般解数再次讨好这秦国太子了!
可他现在又不敢贸然开口,劝李世民把自己送回赵国,只得把希望寄托在扶苏身上。
这一刻,他情不自禁看向了扶苏,恨不得对方马上让人把自己扛起来送去正殿。
幸运的是,扶苏果真没辜负他的期待,立刻就抱着李世民一个劲撒娇耍赖,说想跟他一起去正殿看看赵国使臣。
李世民拗不过阿兄,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他担心自己离开后,赵高会被人悄悄送走,于是把他也带上了
扶苏一被蒙毅放下来,马上就撕下“想来看看赵国使臣”的伪装,迫不及待指着跟阿弟一起走来的赵高,跑进殿朝秦王大喊着,
“阿父,孩儿把阿弟骗来啦!赵高在那儿,快让人捆住他,快把他送去赵国!”
吃人的山鬼,快去吃赵王那个坏蛋吧!
李牧立刻顺着这稚气的童声望去,看到了赵高那张面目可憎的脸,目光骤然变得晦暗起来。
如果不是有君命在身,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冲上去,一脚踢翻对方再把这奸贼杀了!
秦王俯身抱起激动的扶苏,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李世民就一脸警惕地拽着赵高往回跑了起来。
此刻殿外大雨滂沱,蒙恬兄弟忙上前挡住他的去路,赵高生怕自己还会留
在秦国,也故意拖着脚步假装走不快。
李世民跺脚大哭,依然紧紧拽着赵高的衣角不放,
“你们又想把我的赵高抢走吗?我不同意,凭什么赵国总要来秦国抢人呜呜呜”
这一回,他收到信就跟父亲商量过,用的是“孩儿以前虽然很喜欢赵高,但他临阵投敌让人不齿,不如把他再卖一回吧”的理由,所以秦王知道孩子是演的。
可孩子此刻亮晶晶的眼泪是真的,他单手抱着扶苏疾步走来,俯身就想抱起李世民。
却被孩子愤怒推开了,
“阿父,你为什么又要把我最喜欢的赵高送给赵璟?孩儿一点都不喜欢你这样呜呜呜”
扶苏急忙朝他探出身子,大声安慰着阿弟。
秦王眯起了狭长的眼睛,似笑非笑盯着李世民:你这臭小子,演得竟比真的还真,寡人平日里,还不知被你骗了多少回!
这时,赵国使臣一脸惊喜跑来拉住赵高,
“王上命我们来接你回邯郸,你快谢谢秦太子这些日子的照顾”
言下之意,是暗示他快开口劝秦国太子放人。
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只要让秦太子察觉,赵高的心根本就不在他身上,他不就会痛快放人了吗?
赵高知道,这话只要自己劝出口,与秦国太子的主仆情谊恐怕就要彻底断了。
可回到赵国大展拳脚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实在不想错失这个良机。
他悄悄掐了一把大腿,咬咬牙挣脱了李世民的小手,噗通一声朝他跪下,
“太子啊,小人如今乃赵国戴罪之身,不敢留在您的身边玷污太子名声,请您就让小人跟他们回去吧,如果还有来世,小人愿做牛做马服侍您”
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世民,登时就炸毛了,
“赵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又想背叛我去赵国侍候那个赵璟吗!”
赵高暗暗得意,那是自然。
他此番身负率军降秦的大罪,赵璟都能劝得动赵王不再追究,还派李牧亲自来赎他回去,可见在赵国太子心中,他有着何等举重若轻的位置
待在秦国,只会妨碍他平步青云的速度!
他假装抽了抽鼻子哽咽,伏地磕了几个响头,
“小人只是不想让太子为难,也十分惦记还在邯郸的家人,还请太子成全啊”
赵国使臣急忙跟着帮腔,话里话外都是“赵高更喜欢赵国”的意思。
秦王眼中浮起一丝嘲弄之色,呵,说得被赵高喜欢很光彩似的。
若不是为了李牧,世民又岂会忍着厌恶,演上这一出?
李牧忍着想打死赵高的冲动,走过来蹲下身,温声劝导又被气得眼泪哗啦啦的秦国小太子,
“秦太子请息怒,外臣知道,你对赵高十分喜爱,可自古以来,强扭的瓜就不甜,既然赵高主动提出要离开秦国”
李世民却一脸倔强地打断他,
“谁说强扭的瓜不甜了,我去年在师伯的院子里,连藤一起扭了一个甜瓜,吃起来可甜可香了”
李牧没想到世人口中的神童太子,竟如此童真单纯,不由有些啼笑皆非:这可一点不像是秦国的太子。
他见孩子哭得可怜,忍不住伸出一只手,为眼前可爱的孩童擦拭着刚滴落到鼻尖的泪珠,柔声道,
“可赵高不是藤上的瓜,他既然已经生出了叛主的心思,秦太子你又何必强留他在咸阳?”
李世民似乎一下就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一点也不见外地伸出小手,一把牵起李牧的大手,左看右看惊讶道,
“你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裂痕?很疼吧?”
说着,就凑近小脑袋轻轻给他吹了吹。
扶苏见阿弟在吹吹,急忙也抓起父亲的手,鼓起小脸呼呼吹起来。
秦王眸光幽邃看着扶苏这幼稚之举,又面无表情看向李世民。
你要给寡人拉拢人才,也不至于要这般体贴入微吧?哼,倒从未对寡人这般体贴过!
李牧却一下就怔住了。
孩子吹出一缕缕带着关心的空气,混杂着殿中的熏香,一下下蔓延在他手背上,让他这颗踏过无数趟尸山血海的冷硬心肠,彷如正在一点点地被这温暖的和风融化。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竟然会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裂痕。
天下间,竟然有一个与他素不相识、初次见面的孩子,会自然而然地,做出这样关心他的举动。
就好像,他是这孩子的长辈,是这孩子的友人,是与对方相识了很久的故人
这一刻,李牧心中涌起了许多感动——
这般温暖如春风的孩子,真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
他没有急着抽回自己的手,因为不想拂了孩子的一腔好意,声音也变得更柔和了,
“这些裂痕,是我前些日子伐竹编篾弄出来的。”
李世民更诧异了,
“你不是赵国的将军吗,为什么要去伐竹编篾?”
李牧苦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本该镇守在赵国的北疆,却因秦军伐赵被调回了国中。
然后,又被赵王夺了兵权,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只得跟着乡邻上山伐竹,在砍成竹篾来编筐,他编得速度快,每日能帮乡邻多挣二十钱。
乡邻因为这二十钱,对他无尽感恩戴德。可赵王,却将他弃之如敝履。
当着秦王的面,他实在无法把自己如今不堪的处境,毫无掩饰地告诉这一脸好奇的孩童。
可他还没想出借口,李世民就一脸愤然道,
“我知道了,一定是赵国这回打了败仗,赵王一生气,就罚你伐竹子编筐,哼,他真坏!”
李牧哑然失笑,没有纠正孩子的说法,而是立刻把话题转移回来,指着还跪在地上的赵高,
“我王此番想赎回此人,并非是空手来问秦国要人的,秦太子想要赵国拿什么宝物来交换,可以尽管提。”
他本想设法用最少的代价,把赵高从秦国赎回去。可现在,他改主意了。
面前的孩子是如此喜爱赵高,赵王既然执意要将对方,从孩子的手中再抢走一次,那么,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的。
这一回除了城池,不管这孩子想要什么宝物,他都可以帮他去说服赵王,反正那些宝物也落不到百姓和将士手中,只会被王族胡乱挥霍。
李世民闻言却一下放开李牧的手,蹬蹬跑到秦王身旁,带着哭腔道,
“阿父,孩儿不想让赵高去赵国!”
秦王配合地抱起孩子,一脸宠溺道,
“好,赵高是你的宦者,此事你自己决定。”
旁边的赵国使臣急了,忙再次给李牧使眼色。
在李牧的耐心再三劝解下,李世民终于肯松口了。
他澄澈分明的眼中还噙着泪花,表情却十分坚决,
“赵璟上回逼我让出赵高,天意却让他再次回到我的身边,这一回,赵王如果真想再把赵高要走,就拿二十座城池来换,赵高如今在我心中就价值二十座城池,少一座都不行!”
李牧心中一凛,二十座城池?!这绝不可能!
然后,他就看到这位眼泪汪汪的秦国太子,突然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下,才又开口道,
“不过,我今天一见到李牧将军就十分喜欢,如果赵王舍不得二十座城池,拿李牧将军来换也是可以的。”
风雨声混杂着刮在紧闭的窗棱上,李牧脑中骤时嗡嗡一阵轰鸣,拿他来换赵高?简直是荒谬!
他下意识怀疑这孩子是故意的,但转念一想:他才这么小,难道就能毫无破绽地,配合秦王演这么一场不成?绝不可能。
想来,孩子提出这个荒唐的以人换人方法,绝不会是眼馋自己的军事才能,而是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一见到自己就十分喜欢。
或许,孩子用他非常喜欢的赵高,换来一个他十分喜欢的李牧,还暗暗觉得有些吃亏了呢
李牧心头乱糟糟地想着,却毫不犹豫开口拒绝了李世民的条件,
暗暗思索该怎么破局。
李世民趁他锁眉沉默之际,迅速朝秦王眨了眨眼睛。
秦王与他心照不宣微微一笑。
郭开向来妒贤嫉能,早在赵国先王在世时,就暗中进谗陷害过李牧,怎奈对方一走便边关大乱,先王暴怒只得作罢,又岂会不记恨此事?
如果赵王肯放弃赎回赵高,这趟谈判不过就是走个过场,不管结果如何,使臣都无功无过,赵国又何至于会突兀安排一个武将李牧专程赴秦?
顺着这个答案往前推,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原因,就只剩下一个荒谬的原因:
郭开知道,赵王非常宠溺赵璟,这趟下了决心会不计代价赎回赵高。
同时他也知道,只要让李牧来负责谈判,就绝不会同意赵国付出超过他预期的代价、去赎回赵高一个该死的叛臣,所以,他一定会因为此事,跟赵王发生激烈的冲突,正好能达到自己挑拨离间的目的。
而李世民故意把赎回赵高的筹码,标得如此离谱,就是为了顺着郭开的算计,把李牧再往前推一把,让他与赵王的君臣嫌隙,因为赵高这棵刺而变得更深。
这次为了赎赵高,无论赵王选择付出二十座城池,还是付出李牧,李牧都必会与他离心离德。
而李牧对此事的激烈反对,在赵王看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功高盖主的威胁呢?没办法,越无能的君王越喜欢假想扩大这种威胁
殿中,赵高听完李世民开出的条件,原本正暗暗兴奋着呢:这趟回去,自己的身价可又涨了!
哪知竟被李牧一口拒绝了,他悄悄咬紧了牙关:找到机会一定要杀了李牧!
而一旁的赵国使臣,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忙又追问了李世民一遍。
在得到与刚才一样的答复后,他霎时间突然想起了出发前,朝中一位同袍莫名提醒的那句“呵呵,别看秦国太子人小,他这心呐,可比土匪还黑”!
二十座城池?李牧将军?呵呵呵,秦国太子明明可以直接来赵国打劫的,却还好心答应要送给赵国一个屁用没有的赵高,竖子无知信口开河,真是比真的土匪还像匪啊!
他两眼一闭就往前栽去,又借着眼睛缝隙寻了个不靠近柱子的安全方位,才缓缓闭眼放心扑咚一声倒下。
自古能者多劳,就把这难题留给能者李牧去解决吧,他这智者还是先苟一苟为好!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很快就迎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大转折。
第44章 今天终于懂事了?如果秦王想要追上我……
第45章
李世民咬死条件,寸步不让。李牧坚决不答应这荒唐的交换条件。
两人来回友好协商了三趟,却谁也不肯妥协退让半步,谈判一时陷入了僵局。
说实话,秦国把价码开得如此之高,李牧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
因为他预感到,就算能费尽心思说服秦国小太子,恐怕,最少也要付出不低于上回九座城池的代价。
这是他绝不能接受的。
赵国使臣急匆匆把秦国的赎人条件写下来,催他快让人送回邯郸给赵王过目。
李牧忍无可忍,只好写了一封痛斥太子荒唐、赵高该死、赵王当以社稷为重的谏书,命人快马加鞭一起送回邯郸,试图打消赵王赎人的念头。
然而六日后的清晨,他刚从信使手中接过赵王的诏书,还没来得及拆开封泥查看,侍从就冲进驿馆带来了一个消息:
赵高死了!
章台宫里,赵成跪在地上呜呜咽咽。
秦王正抱着泣不成声的李世民无声安抚。
赵高的死,让秦国损失了白得二十座城池或李牧的机会,他当然怒不可遏,一大早就下了诏,命人立刻追捕嫌犯。
但他忧心的是,世民有些太重情义了,就算孩子已经不再喜欢赵高,也仍会为他的离世而伤心哭泣,甚至,还吵着要亲自去看看赵高的遗体,唉
不过秦王并不知道,此刻趴在自己肩头啜泣的孩童,眼中并没有半分真情实意的悲痛,反倒闪过了几丝若有所思的疑惑——
究竟,是谁杀了赵高?
按理说,最希望赵高死的人是李牧。
因为此人一死,赵国就不需要再付出任何代价来赎他了。
可在这个交涉赎人的关键时点,李牧又怎会冒冒失失杀了赵高引火烧身,把秦赵两国的不满全引到他自己身上?
所以,设局谋杀赵高的,绝不是他。
李世民借着假哭飞快思索着,心中很快升起了一个猜测,啧啧,如果真是这样,可真够阴险的。
好在,此事虽然不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最终的结果却也是对秦国有利的,倒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这时,蒙毅进殿通禀:李牧和赵国使臣求见。
李世民急忙调整心绪,从父亲怀中跳下来,泪水也一下就滚得更多了。
李牧进殿时,看到的就是小小孩童一边哭、一边悲声质问赵成的场景,顿时生出了几分不忍。
这孩子有多重视和喜爱赵高,他也算看得一清二楚。
就算那奸贼为了攀附赵国的富贵,开口恳求秦太子放他离开,这孩子也依然待他极好,并没有因此而生出芥蒂
此时此刻,他不知该有多伤心!
这样想着,李牧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匆匆朝秦王拜了个礼,就立刻上前安抚起哭哭啼啼的孩子。
秦王不由眸光一闪,方才世民一听李牧来了,就闹着要下殿去找赵成,他猜出孩子是故意想在李牧面前卖惨的,就并未前去安抚。
没想到这样的当世名将,果真对自家小儿有一腔铁骨柔情,可真是难得。
而跟着进来的赵国使臣行完礼,就迫不及待询问秦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赵高怎么突然就死了?
秦王冷冷示意赵成再把经过讲一遍。
赵成哭着抬起头,说他和兄长赵高今日跟往常一样,在鸡鸣时分就出门上值了。
但他如今在官办工坊做事,与赵高并不同路,于是,在走到离家不远的一条巷子时,两人就跟往常一样分道而行了。
哪知,他往左边的岔路走了一会儿后,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凄惨短促的痛呼声,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吓得往前急速跑了一段路。
直到猛地回神,才想起那是赵高的声音,急急忙忙转身往回跑——
然后,他就在两人分开的巷子里,看到了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赵高。
等他手忙脚乱喊来周边的邻人帮忙时,赵高早已经咽气了,他只得前往咸阳官府报了官。
赵国使臣听得一阵心惊肉跳,他没想到咸阳的治安如此恶劣,真恨不得马上就飞回邯郸!
这时李牧请示,想跟赵成一起去看看赵高的尸体,他常年在战场厮杀,或许能为秦国缉凶提供一两分助力。
秦王欣然应下,命赵成立刻带着两人前去咸阳官衙查看。
一路上,赵国使臣战战兢兢恨不能踩着蚂蚁慢慢挪步,而李牧则一刻不停地追问赵成许多问题。
赵成面上支支吾吾一派伤心惊惧,不时摇头说一句“小人没看到”“小人不知道”,心中却暗暗得意不已。
其实他一开始就听出来了,那是兄长赵高的声音。
可他长得还没赵高魁梧高大,又是单枪匹马的,还能跑回去救人不成?
于是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往前奔跑,躲到了一处角落悄悄偷窥,亲眼看着那几道黑影快速离开了,才小心翼翼折身回到了那处熟悉的巷子。
借着稀薄的晨光,他看清了赵高血肉模糊的样子,然后,在对方眼中骤然迸射出惊喜的那一刻,就猛地上前捂住了赵高的嘴,直到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才装作惊慌失措,离开巷子大声呼救起来。
同为兄弟一起长大,凭什么赵高既能得到秦国太子的喜爱,又能得到赵国太子的欢心,而他却要像条狗一样,卑微地跟在对方身后摇尾乞食?
这一刻,赵成脸上掩饰不住的一缕得色,被身旁满腹疑心的李牧尽收眼底
既然赵高已经死了,这场谈判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李牧折返章台宫告别时,出人意料地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秦王上次承诺的愿意把赵成送给赵国一事,还能算数。
秦王虽然讶异,倒也爽快应了下来,反正赵成一文不值,留在秦国也是浪费粮
食。
李世民却冲下来抱着李牧不肯撒手,眼泪汪汪道,
“李牧将军,我以后再也没有赵高了呜呜呜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能一直留在咸阳,当我们秦国的将军吗?这样我就能一直看到你了!”
李牧听着这满是孩子气的问话,心头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清的惆怅,只得蹲下来,耐心道,
“我是赵国的将军,如果这趟私自在秦国滞留,就犯了叛国大罪,论罪当斩”
李世民可怜巴巴仰头看着他,泪珠簌簌而下,
“可是赵高跟我们秦国打仗,打到一半就跑来投降了,赵王都舍不得杀他,为什么他偏偏就要杀你呢”
他稚嫩的童言胡诌,让李牧心里漾起了阵阵波纹。
孩子虽是无心之言,事实却也正是如此。
自己什么也没做错,王上就对他百般猜忌疏远,赵高都率军投秦了,王上却打发他一个将军亲自来赎对方。有时想想,真是让人寒心呐
他强按下深藏心底的不满,当着赵国使臣的面,温声为赵王辩解起来。
李世民不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继续渲染着舍不得李牧离开的氛围,又抓住对方也流露出一两分不舍的时机,立刻诚挚提出了一个请求:
希望李牧回到邯郸后,能编一个竹子做的小马送给他,还能经常给他写信。
李牧看着孩子满眼期待的乌黑澄净眸子,和他满脸流淌的泪痕,本来到了嘴边的拒绝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是赵国将领,如果不是这趟奉命出使,这辈子都绝不可能跟秦国太子沾上关系,又怎么能与对方过从甚密?
朝中奸臣早就虎视眈眈,赵王本就对他心生不满,如果自己真编一个竹制小马送来咸阳,还给秦国的太子写信王上知晓后,会是何等的勃然大怒?
但这满心善良可爱的孩子,今天刚刚失去他最喜欢的宦者,伤心不已的他,只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几分慰藉罢了,他又如何能狠心拒绝?
李牧沉默着犹豫不决。
这时,秦王突然开口询问赵国使臣,邯郸今年的春耕可还顺利。
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牧下定了决心。
他悄悄在李世民软乎乎的小手心,写下了一个“可”字,并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声张。
李世民小心翼翼握住手心里的承诺,眨了眨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溢出满是单纯的快乐欣喜——
他成功打破了李牧心中的那条底线,以后就可以跟对方书信往来了!有了这样不同的情分,还怕把他撬不来秦国吗?
很快,赵国一行人就带着赵成离开了咸阳。
在路上,李牧突然想起赵王那封诏书,便命人取来拆开封泥查看。
看完后,他整个人一下就冷冰冰僵住了——
诏书中,赵王让他先讨价还价一番,试探秦国同不同意“把李牧借给秦国十年”的交换条件。
如果秦太子不肯同意,就按对方的要求,让李牧直接留在咸阳不用回去了,让使臣把赵高带回邯郸即可,还说这比送给秦国二十座城池划算得多,让他为国分忧勿要斤斤计较
一滴混杂着愤怒和不甘的滚烫泪水,顺着李牧的眼角滴到诏书上,刚好把他的“李”和“牧”二字各洇湿了一半
李世民从荀子那里学习回来,就坐在专为他们两小只打制的矮小案桌前,吭哧吭哧给张良写了一封情深义重的回信。
他在信中文思如涌,狠狠倾诉了一腔“思念阿兄”的离愁。
然后,就放下毛笔,问扶苏现在想不想哭。
扶苏放下图画书,一脸懵然摇摇头,
“好端端的,我哭什么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李世民只得遗憾叹了一口气,用力一拧自己的手臂,好痛啊!
他小心翼翼把写满思念的白纸接到下方,点点泪痕很快就染湿了字迹。
他拿起来看了看,满意地举起白纸吹了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苦肉计呢?
等信纸干了,他把它放进竹筒里封泥装好,吩咐蒙恬拿去交给信使,就扭头问扶苏,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找阿父。
扶苏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自从他今年满了四岁,秦王就总是提起要为他找个老师的事,真的好烦啊,他才不想又自投罗网呢!
于是兄弟两个又叽叽喳喳说了一会儿话,就被随从带着分道扬镳,一个前往昭华宫,一个前往正殿了。
等李世民一踏进来时,秦王迅速把手中的密信压到了奏章底部。
吕不韦正与六国豪强打得火热,如今又借着商队贸易的名义,从赵国贵族的手中,拿到了一笔用瓷器换马匹的买卖。
这孩子上回就嚷着要一匹马,绝不能让他知晓此事。
秦王随手拣起最上方的奏章,若无其事看了起来。
哪知李世民兴冲冲扑上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阿父,孩儿听说乌孙国有商人在咸阳卖马,我想去看看!”
秦王伸手把孩子抱进怀中,抬头看向蒙恬。
蒙恬急忙上前,
“禀王上,今日太子与臣回来时,确实听闻有乌孙商人在城中售马。”
蒙毅也上前提醒道,
“乌孙商队在去年九月,就向咸阳内史提交了要前来售马的文书。”
王上日理万机,哪会去记这些鸡毛蒜皮的商贩之事?所以他会很仔细记下来,就是以防君王问起。
乌孙国的马匹举世闻名,远比燕赵边地的马要强壮,它还盛产一种格外骁勇的矮马,有些胆大的商队会牵着它们长途跋涉,来到中原各国的马市上高价售卖。
李世民特意跑来找秦王,就是冲着这事来的。
秦国人普遍很高,军中的马匹也很高,而寻常的小马又太过孱弱了,他真的很想要一匹合适的优良矮马!
秦王听完,低头看着眼巴巴的孩子,
“就算真有此事,你又不买马,去看什么热闹?”
李世民立马抱住父亲的手臂撒娇,
“我要买的啊,现在正好有个这么好的机会,孩儿想买一匹乌孙矮马!”
秦王的面色一下就淡了,
“怎么,寡人说的话,你是一句也不想听了?我上回就说了,等你满了十二岁,我会亲自为你挑一匹最好的骏马”
李世民急急道,
“可孩儿现在就想要一匹适合我的骏马,如果错过这次机会”
“错过这次机会,十二岁以后你还有无数机会,不过就是一匹马罢了,何必非要这般跟寡人犟?”秦王不悦道。
李世民扁起小嘴,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不过就是一匹马罢了,阿父为什么非不让孩儿拥有,我都已经四岁了!”
秦王低眉注视着他,神情冷漠,
“又装哭?你才四岁,连缰绳都抓不牢,想靠什么去驯服马匹?不管你这回哭得有多像真的,寡人也绝不会同
意你买马!”
李世民“哇”一声哭出声来,索性不再开口说话,转过身趴在父亲怀中呜咽个不停。
好吧,那我们就来比比到底谁会先低头!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泪水,顺着孩子软嘟嘟的脸颊流到秦王的衣袍上,很快,他的衣襟就湿了一大片。
秦王感受着传递给皮肤的冰凉濡湿,面无表情把孩子强行抱远了一些,
“没想到你假哭,也能哭得这般真情实意?”
李世民精致小巧的鼻尖,已经在父亲衣襟上蹭得红彤彤的,两颗晶莹透亮的泪珠悬在上面,看起来要掉不掉的。
看得秦王实在心烦意乱,于是抬手就给他拭掉了,
“怎么,今天终于懂事了,不再胡搅蛮缠了?”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再次溢出一串串泪水,却又倔强地不肯开口自辩。
秦王与他对视数息,终究心疼地败下阵来,重新把孩子抱回怀中,
“好了,寡人知道你不是在假哭,也是真的很想要一匹小马,可你如今还太小了”
李世民见时机已成熟,立刻带着哭腔开口道,
“阿父,孩儿一定会很小心的,而且有蒙恬在,我绝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阿父就让我去看看吧!”
秦王想劝说的话,一直就卡住了。
他命人取来丝帕,给孩子认真擦拭着满脸的泪水,过了许久才开口,
“可,寡人亲自带你去看看,但只能看,不能买。”
李世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好的呀阿父,那我们就去看看乌孙的矮马,快走吧!”
到时他再找借口坐上去试试,哭闹着不肯下来,嘿嘿
李世民在看到这匹马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非得买下它不可——
它是一匹毛色黄里透白、喙微黑色的矫健强健良马,除了四条腿短了许多,其他地方,都像极了他前世的坐骑特勒骠。
特勒骠陪伴他灭了宋金刚,收伏了尉迟敬德,在雀鼠谷一天连打了八次硬仗,整整三天未曾解甲卸鞍是他无比亲密的好伙伴啊!
他立刻提出要坐上去骑一下。
乌孙商贩一见他才这么小个,吓得连连摆手不同意,还一再强调:
这匹马虽然年纪小,却是这一代的马王,它奔跑最敏捷持久,性子也最暴烈难驯,最不喜有人骑乘。
李世民却从这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温和友好,他蹬蹬跑到这匹马面前,哭闹着执意要上去骑。
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哭闹,成何体统?秦王黑沉着脸,正想让蒙恬把孩子抱上车回宫。
哪知下一刻,让所有人都深感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这匹强壮的年轻烈马,不但主动把脑袋伸出栅栏靠近李世民,还用嘴唇碰了碰孩子的手,表现得无比温顺亲近!
李世民高兴抱住它的脑袋,轻轻抚摸着它油亮的鬃毛,
“特勒骠,我以后就叫你特勒骠好吗?”
马儿用脑袋轻轻拱了拱他的小身子,然后退回栅栏里,昂首朝天兴奋嘶鸣了一声,似乎很是喜欢这个名字。
乌孙商贩们惊得面面相觑,叽里呱啦用草原话沟通了一会儿后,只得派出一个人沮丧又虔诚地走来,用蹩脚的咸阳话告诉秦王:
马王挑中了他的孩子当主人。
在他们的传说中,被马王亲自挑中的主人,都是天神派来拯救世人的天之子,所以,这匹马他们必须送给对方!
秦王又不缺钱,哪会贪图这一匹白送的马?他正待开口拒绝,一名商贩却兴高采烈打开了栅栏,还想把李世民抱上去。
好在,蒙恬疾步闪身抢先抱起李世民。
秦王面色骤变,立刻走来接过哭闹着要骑马的孩子,目光沉沉看着商贩,
“谁准你这般大胆放肆的!”
侍卫立刻齐刷刷围了上来,把这人牢牢包围在中间。
这名商贩听不懂咸阳话,一脸茫然害怕地比比划划。
在乌孙草原上,孩子们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他的脑子中,根本就没有“这孩子还太小,会从马背摔下来”的概念。
李世民前世常与草原打交道,对他们的习俗早已了若指掌,立刻收起泪劝说秦王,
“阿父,这商贩只是想抱孩儿试试那匹马,并没有半分恶意,请不要吓到他呀!”
秦王挥退侍卫,冷冷道,
“寡人带你出宫看马,已是破例之举,你若不想遵守与我的约定,现在就立刻回宫”
李世民不服气,指着一脸期盼看着自己的特勒骠道,
“阿父方才只规定了孩儿不许买马,又没有规定我不许骑马,你为何要出尔反尔?”
秦王冷笑,
“是吗,你永远有一堆大道理”
李世民小脸一苦,不等他说完,就可怜兮兮低声哀求起来,
“这马这么矮,又有蒙恬和侍卫在身边,孩儿绝对不会摔下来的,求求你了阿父,孩儿真的很想试试”
说着,他刚才哭得湿润的眼角,立刻又闪起了点点泪花。
秦王面无表情,抱着他朝那匹马走去,
“那就试一试,但必须由寡人抱着你。”
这是一匹成年的矮种骏马,自然承载得起他的重量,李世民忙破涕为笑答应了。
在乌孙商贩们目瞪口呆的艳羡目光中,这趟试骑比众人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得多。
李世民依依不舍地摸着无比温顺的特勒骠,继续跟秦王讲道理,
“阿父,你刚才只说了不准孩儿买马,但特勒骠是这些乌孙人送给我的,我应该可以把它带回宫的吧?”
秦王气极反笑,
“特勒骠?连这般稀奇古怪的名字都起上了,看来,你是真想把它带回宫了?”
李世民连连点头,
“嗯嗯嗯,孩儿觉得它是我前世的坐骑,一看到它就很喜欢,我必须把它带回去。”
秦王勒缰停马,抱着孩子跃身而下,
“好了,不必在寡人跟前说这些胡言乱语,此事你想都不用想。”
李世民一听,立刻挣脱秦王,跑去牵起特勒骠的缰绳,
“我不管,反正这是他们送给我的马,如果我不收下,天神就会降罪给他们的,所以我必须收下!”
秦王眸光一闪,吩咐蒙毅去询问那些乌孙商贩。
在得到“如果不把马王送给它亲自挑中的主人,天神就会为我们降下诅咒”的答复后,
他深深看着孩子,沉声问道,
“你从未去过北地草原,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难道,孩子身边的侍从宫人里,竟藏着草原戎狄派来的间者?
李世民紧紧牵着缰绳不放,扬起小脸得意洋洋,
“孩儿虽然没有去过草原,却读了许许多多的书,当然是从书里看来的!”
秦王听了这个答案,心弦骤然松下。
荀子韩非张苍李斯,都是博览群书之人,孩子与他们关系亲近,从某一本藏书里看到这些草原习俗,倒也不足为奇。
这场父子争执的拉锯战,又一次以李世民的凯旋告终。
他特意跑去感谢那些乌孙商贩,见对方拒绝了秦王给出的买马钱,忙又取出钱袋,给了他们足够的赏钱,众人这才兴高采烈收下,还学着中原人的样子噗通跪下谢恩。
要知道,马王是一群马里最昂贵的稀缺品,价格远比寻常骏马高出数倍乃至数十倍。
虽然草原有马王主动认主的神秘传说,但他们做了一辈子的贩马营生,还是第一回真正遇到这种事情。
这意味着,他们千里迢迢的奔波,很可能会白白忙活一场。
古老的传说他们不敢违逆,也不敢收下秦王的买马钱,但却是可以收下赏钱的——
因为在这个传说里,天神并不会阻拦他的孩子,赏赐苦命的贩马人。
这样一来,这些乌孙商贩对李世民好感倍增,愈发坚定认为他是天神派来拯救世人的,一个个感恩戴德咚咚磕头磕个不停。
李世民也没客气,他趁着这个大好的机会,把秦国马上就会推出一种“能救草原万万腹痛之人的茶叶”一事,神神秘秘地告诉了他们。
能免费借着他们的口,把茶叶提前打出玄乎的知名度,何乐而不为?
李世民得到了心爱的宝马,高兴得恨不得马上骑着它绕咸阳城显摆几圈,他频频探头往窗外望去,心情愉快地打量蒙恬牵着的特勒骠。
秦王面沉如水提醒他,
“今日起,没有寡人的允许,你不许跟蒙恬偷学骑马算了,还是寡人亲自来教你吧。”
这马虽矮,跟孩子也颇为亲近,但他一个当父亲的,哪能真放心一个四岁的孩子胡乱学骑马?太危险了!
如果按他的本意,是绝不想收下这匹马的,唉,真拿这孩子没办法!
李世民立刻转过头来抗议,
“不行,你天天都那么忙,哪有时间教我骑马?我要蒙恬教!”
秦王深吸一口气,
“寡人虽忙,每日也有一个时辰来练剑修身,正好可以用这时间教你,而且你还太小,每三日学半个时辰就够了。”
李世民一听,每三日学半个时辰,那不跟没学一个样吗?
他忙抱着父亲,语气软乎乎地哄,
“阿父,你每日操劳国事万分辛苦,孩儿怕你太累了,还是让蒙恬来教吧”
秦王近年来,实在深深体会到了当父亲的不易,尤其有一个太过聪明的孩子,每日要与他百般周旋,更加不容易!
他轻叹一声正要开口,马车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刀剑出鞘的铮鸣声。
秦王目光一寒,迅速拉下车窗抱紧了孩子。
咸阳素来安宁,今日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刺客不成?简直是找死!
这时,蒙毅走来轻轻敲了几下车窗,
“王上,有人用箭镞射来了这张布条,臣用银针试过了,无毒,中尉军和侍卫正在带人搜查,请王上和太子勿担忧。”
秦王重新拉开车窗,伸手接过浅色绸缎布条。
李世民满眼警惕地紧紧抓住父亲,看着他徐徐展开布条,布条上出现的第一句话,是用篆书写的,字迹行云流水:
“如果秦王想来追我,请往东南方向的巷子走,向左拐个弯再往北走两里,在下敬待半日,过时不候。”
秦王的眸色骤然幽邃起来,加快了展开布条的速度。
在看清剩下的文字和盖着印玺的署名后,他和李世民异口同声喊出了一句话,
“马上调头,去东南方向的巷子!”
第45章 你胆子很大,朕喜欢(捉虫)观音婢真……
第46章
他们顺着对方的提示,来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干净茅屋小院前。
简陋的篱笆门敞开着,蒙毅示意侍卫持刀进去搜查。
李世民却探头朝他招手,轻声道,
“不必了,派两人进去悄悄检查有无埋伏再命人暗中包围院子,让一只虫鸟也飞不出去,你和蒙恬陪我们进去就行了。”
蒙毅一愣,急忙看向秦王请示。
秦王注视着怀中的孩子,
“你就不怕,这是一个针对我父子二人的阴谋?”
李世民斩钉截铁摇头,
“孩儿有种预感,这绝不是一个阴谋。”
布条上的署名是叶腾,盖的又是韩国郡守的印玺,此人,必是史书上突然就献地降秦的假守腾。
今日对方冒险来到咸阳,又在信中坦言有投秦之心,正是秦国表现信任拉拢人心的好时机。
叶腾如今在韩国只是个假守,在降秦之前几乎又寂寂无名,纵便有人想设下一个假降刺秦的局,也绝不会用他的名义吧?
秦王看着孩子清亮自信的眼神,沉思了一瞬。
其实他也不太信这是一个阴谋,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追过来了。
伪造官员印玺,在列国皆是抄家灭族的重罪。有哪个刺客会设下这样一个局,为了刺杀他这秦王,就搭上满门亲人的性命?
而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一郡数十城的诱惑,又实在让自己心动。
他想了想,低声吩咐了蒙毅几句。
这时,进去搜查的两名侍卫悄无声息退了出来,上前回禀说没有发现埋伏。
秦王这才抱着李世民下车,在蒙恬兄弟一前一后的守护下,踏进了院中。
他环顾一圈,院里有四间茅屋,其中三间的门都敞开着。
他把目光定格在虚掩着门的那间,扬声道,
“寡人已经如约而来,阁下若是诚意相邀,何不出门一叙?”
李世民一眼不眨,盯着那道木板门。
秦王话音刚落,门就“咯吱”被人推开了,然后,快步走出一名高大儒雅的中年男子。
蒙恬警觉向前一步挡住君王,眼风又快速朝这间堂屋瞥去,里面确实没藏人。
这时,男子已经走来朝秦王深深一拜,
“多谢秦王信任前来!今日之事机密,还请随在下进屋一叙。”
李世民窝在父亲怀中,忍不住悄悄盯着对方的脸一直看,奇怪,怎么感觉这人有些眼熟呢?
可他分明是第一回见到此人……
他摸了摸小脑袋,今天出门头就有点晕,现在好像更晕了,是幻觉吧?
一踏进屋子,男子立刻撩起衣袍朝秦王跪下,
“韩国南阳假守叶腾拜见秦王!去年,贵国太子以龙骨踏车图纸赠张家小郎,让我南阳数万庶民,家家户户都多收了数斗粮食,此等大恩大德,我等早就铭记于心!”
当年,韩国南阳被秦昭襄王派兵占领后,韩王耿耿于怀,最后想出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法子:把另一个郡改名为南阳。(1)
叶腾如今,正是这个南阳郡的代理郡守。
秦王马上伸出一手扶他起来,
“此事不过是小儿随手为之,阁下不必行此大礼。”
叶腾却执意不肯起来,
“在下此番冒昧前来咸阳,乃是真心想献城投秦,但在下还有个贸然之请,恳请秦王能答应。”
秦王把李世民交给蒙恬抱着,负手笑吟吟看着叶腾,
“阁下如今愿意弃暗投明,寡人绝不会亏待阁下,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就是。”
自古叛国降敌者,图的无非是官是财,而这两样,刚好他都给得起。
有一郡之守公然开门献城,必会给韩国的士气民心带去莫大的打击,这也是他很乐意看到的场景。
哪知,叶腾却开口恳求道,
“在下听闻,去年秦国遭遇旱灾之时,秦王为民减免了两成税赋,而我韩国去年也同样旱情严重,各地庄稼十有九死,不知有多少农人哭干了泪水,韩王却听信奸臣谗言,执意要加征税赋,百姓早已不堪重负等在下把南阳献给秦国后,秦王在今年秋收之时,可否也为我南阳百姓减税两成?”
秦王怔了怔。
他原以为叶腾变节叛国,只是看中了秦国的前途无量,这才想用南阳一郡,来换取余生的富贵无穷。
哪知,此人竟还是个关爱庶民的官吏。
这样一来就更好了,一个有良知底线的降臣,用起来总比毫无底线之徒放心得多。
他飞快算了一笔账,再次俯身把对方扶了起来,面露悲悯叹道,
“也罢,若是阁下能在今年秋收前,就带民献城于我大秦,寡人便会免了南阳百姓今明两年的税赋,以弥补他们去岁遭受的无妄之灾。”
李世民听完啧啧称奇,秦王不花自己的国库钱粮时,出手可真大方。
不过,如果秦国这趟真能拱手得到南阳郡,那么,用原本属于韩王的两年税赋,做个顺水人情也确实可以收买人心。
叶腾一听眼中光芒大盛,连声询问秦王此言可当真。
秦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叶郡守爱民如子,乃是南阳百姓之福,寡人岂会以虚言,敷衍你这一腔真心?你若不信,现在就可随我进宫,我写份诏书给你做凭证,可好?”
这种事情,当然要有个你知我知的凭证,叶腾立刻答应了。
不过他暗中赁下这个院子时,早就备好了笔墨,两人细细密谋一番后签下了协约。
进屋就一直沉默观察的李世民,终于找到了好时机,一脸稚气问出了一个早就想知道的问题,
“叶郡守,你是韩国人吗?我师兄韩非也是韩国人,他是被韩王送给秦国的,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投靠我们秦国呀?”
秦王含怒瞪了孩子一眼,
“世民,休得胡言放肆!”
李世民分明看出来,父亲故作怒气的眼神中,暗藏着一丝赞赏之色。
他嘻嘻笑了笑,半点不惧怕地又问了一遍。
想来,秦王也有同样的疑问吧?自古以来,战场上不敌而降的将领不少,可像叶腾这样,主动找上门来想献城的官吏,却实在是寥寥可数。
只不过,这个稍稍转换一下就变成“你既然是韩国人,为什么要背叛韩王”的直白问题,只能从他这稚龄孩童的口中问出。
叶腾慢慢收好盖了秦王玉玺的协约,把它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才微笑看向李世民,
“秦国小太子这话,倒真是问到了在下的心坎上,不错,我确实是韩国人”
李世民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他,只听对方继续道,
“而且,我跟韩非一样,不但是韩国人,还是韩国王族之人,只不过我运气实在太差,生来就被父亲唾弃厌恶罢了”
也许是有心借此向秦王表达投诚的诚意,叶腾毫不避讳地,把他的身世秘密全说了出来。
原来,他本该跟韩非一样姓韩的,因为他们的父亲,都是病逝的韩国先王。
而他的母亲出身于南阳叶氏望族,原本有一个才貌相当的丈夫,哪知韩国先王一次无意窥见她的美貌后,就寻了个借口把她的丈夫杀掉,强行把她夺进了宫——
然后,又在她身怀六甲后疑神疑鬼,认为这孩子不是自己的,在她费力诞下孩子那日,命人用一碗加了鸩毒的药汤夺走了她的性命。
好在一个母亲的天然直觉,让她早就有了防备,她暗中联络好娘家人,又用厚礼买通了韩王信任的数名宫人。
一个本就该死的孽子,一生下来就如愿死了,韩王高兴都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想要看看他的尸身触霉头。
于是,宫人抱着装着稻草的襁褓抛去荒野,又把刚出生的孩子送去了叶家。
被调包的叶腾从小长在南阳外祖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舅父的孩子,度过了非常幸福的前半生。
直到后来不知怎么东窗事发,在韩王派兵血洗南阳叶府的那一夜,舅父才把一封写着当年真相的褪色竹简塞给他,催他快跑逃命。
他不想跑,只想跟家人一起赴死,可是在杀光叶家满门后,韩王却独独命人抓回了这个胆敢戏耍自己的孩子。
他原是想把他挂在新郑城门,一刀刀割了再撒盐处死的——
然而,长大后的叶腾,跟韩王年轻时实在长得太相像了。
他们的相貌肖似到,韩王一见到他就当场色变,踉跄扑下殿抱着他大喊“腾儿,原来你真是寡人的孩子”!
韩王抱着他迭声后悔说当年错怪了他的母亲,还承诺要为他改姓认祖归宗,让他光明正大成为富贵无极的韩国公子。
可叶腾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至亲至爱,哪肯认贼作父?他固执以性命相逼,终于得到了韩王“不会把此事诉诸天下”的承诺,成功保留母姓回到了南阳,含泪为家人收尸刻墓。
而韩王为了弥补他这些年受的苦,很快就下诏破格提拔他为南阳郡守
听着对方刻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这样一段家破人亡的经历,李世民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泪光也在眼中打着转。
怪不得方才他觉得此人眼熟,叶腾跟韩非的外貌,确实有两三分相像,没想到,他们竟然都是韩国先王之子。
可是叶腾若是有得选,一定绝不会选择当对方的孩子吧?
该死的老韩王,因为一己之私害死了多少无辜的性命!李世民认为,这就是为君者,为什么必须克己制欲的根源。
难怪史书上的叶腾,不但不顾名声公然做出献城叛国的举动,还在投秦后,亲自率军灭了韩国、俘虏了韩王安!
秦王显然比他冷静得多,平静反问了一句,
“寡人不解,既然阁下早就是南阳郡守,为何如今竟降职成了假守?”
叶腾收起眼中压抑的痛苦,敛容正色道,
“因为当今韩王也暗中得知了此事,所以他特意下诏,把在下贬成了假守。”
在韩国,郡守与九卿同职同爵,堪称统领一郡的大吏。
在韩王安看来,他这个半路出现、又没正式名分的兄长,当然不配身居如此高位。
李世民认真问他,
“你献城投秦是为了复仇吗?”
叶腾看着他眼角亮晶晶的泪珠,一下呆住了。
这孩子,竟是在为他的母亲、为他的外祖一家的遭遇哭泣吗?
他迅速整理心神,朝李世民认真一拜,
“是的,在下此番正是为复仇而来,我不但要献城投秦,还要助秦国灭了韩国!为此,我可以不要名声,不要官位,也不要这条早该死在当年的命”
从叶家一夜被灭门那日起,他就只剩下这一个执念:他要变得强大,更强大,然后伺机亲自引狼入室灭了韩国!
李世民朝他伸出一只小手,试图安慰道,
“别难过,我阿父一定会帮你报仇的你要好好的,到时你的阿母,你的舅父他们”
他哽咽着,却无法再违心说出更多安慰的话。
一个南阳的望族,枉死在了韩王的贪欲之下,就算韩国真被灭了,他们,还能活过来吗?
这样想着,孩子浓密乌黑的睫毛上,又有几滴泪水扑簌簌悲伤落下。
这几滴纯真善意的泪水,却不经意地砸到了叶腾的心上。
他微微颤抖伸出一只干燥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孩子温润的小手,
“多谢小太子!”
这一刻,原本只想助秦国灭了韩,就设局早日功成身退的叶腾,突然升起了想为秦国做更多事的念头。
为了这个,肯为他这陌生人伤心落泪的孩童
叶腾是悄悄离开南阳的,在跟秦王协商好计划后,就匆匆赶回去了。
回宫的马车上,李世民再也生不出先前得到特勒骠的欣喜心情了。
他感到有些乏,神情恹恹地趴在父亲怀中。
秦王知道这孩子心肠软,定是在同情叶家那些人的遭遇。
他伸出修长优雅的手指,捏起孩子胖乎乎的冰凉小手,意有所指道,
“趁你如今年纪还小,想哭就痛快哭出来吧。等长大了,你这双手,就会跟寡人一样搅起天下的风云,你这颗心,也会跟寡人一样慢慢波澜不惊,再也不能生出这些悲花伤叶的心思”
李世民抬起头,认真摇了摇脑袋,
“让孩儿悲伤的不是花和叶,而是一个可怜女子和她无辜家人的性命,是韩王利用君权肆意妄为的无耻之行。再说,等孩儿长大了,我也会像现在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打抱不平就打抱不平。”
秦王戳着他手背上的小窝窝,轻笑,
“一团孩子气!你以后是要当秦王的人,哪有君王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还能随意替人打抱不平的?若无雷霆手段,你连手中的权力都握不牢,又岂能这般心慈手软?”
李世民垂下头,盯着自己和父亲形状相似的小手和大手,有气无力道,
“等我当了秦王,你就会看到世上真有这种君王了:孩儿虽有雷霆手段,却也有慈悲心肠,我会当一个心慈而手不软的秦王。”
秦王冷哼一声,抬手轻柔敲了敲他的脑袋,
“等你当上秦王之日,寡人早就去找你大父了,如何能看到你会成为何样的秦王?你这小家伙,不会想趁寡人活着时就夺权吧”
话还没说完,李世民一下就抬起头来,挣开他的手,捂着小脸呜呜哭起来,
“干嘛又说这种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听!凭什么我要当上秦王,就得先失去你?你就不能好好活着当太上皇吗呜呜呜”
他本就是
情感丰沛之人,这会儿还沉湎在叶家人的悲剧里,心绪本就十分低沉,哪受得了秦王这句玩笑话?
他知道父母会离去,他和扶苏也会离去,可受今生这具身体本能的影响,他早就把他们当成最亲的亲人了,下意识就想避开生老病死这些念头——
现在的李世民,不是前世可以淡定面对父亲离世的大唐皇帝,而是半点都听不得这些话的大秦太子。
他才只有四岁,真的很怕一语成谶失去这个父亲!
秦王怔了一秒,电光石火间突然想起来,约摸在孩子两岁左右时,自己也说过一回类似的话,那一次,孩子也是这般哭泣着抗议,不许他再说下去。
他的心一下变得无比柔软起来,立刻温柔把孩子抱进怀里,
“好了别哭,是父王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可好?”
李世民觉得脑袋愈发变得昏昏沉沉的,趴在父亲透着沉香味的温暖怀抱里,迷迷糊糊地抽泣着,
“那你答应我,以后一定要当太上皇哦孩儿好害怕,我不想失去阿父太上皇在海池泛舟他们想毒死我,那匹马有问题”
秦王根本就没听懂“太上皇”是什么意思,但孩子嘴里的“他们想毒死我,那匹马有问题”之言,却立刻让他面色骤变。
难道,是那些乌孙商贩,想借着那匹马谋害我儿?可世民又是怎么突然就发现的?
他按捺住想命人把那些商贩抓来审问的冲动,尽量让语气保持方才的柔和缓慢,
“世民,你说的他们是谁?”
李世民努力皱起小小的额头,很想张开眼睛,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恍恍惚惚喃喃道,
“他们篡改了诏书,我阿兄他不,智云被他们丢下了,我想回去救他”
秦王听得一头雾水,索性扶着李世民的小脑袋,想让他好好看着自己说话,别这般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讲。
哪知,手刚触碰到孩子的后脑勺,他脑中就轰地一下空白一片,怎么会这么烫!
他立刻起身把孩子仰面打横抱起来,看着李世民红得不正常的小脸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也很烫。
年轻的君王下意识急声呼喊孩子,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世民,世民?”
难道,那些乌孙人方才果真给孩子下毒了?不,绝不可能,孩子方才一直跟他待在一起的
好在李世民的意识虽然糊涂,却还是有反应的。
他胡乱挥舞着小手,朝空中一通乱拍乱抓,
“阿父,你快回来呀阿父”
秦王稍稍放下心来,马上命蒙毅带人去把那些乌孙商贩抓来审问,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章台宫。
他抱着孩子大步冲进侧殿时,先行骑马回宫的蒙恬已经把夏无且、和其他十多名医士巫师传来候着了。
夏无且急忙上前为李世民诊脉,秦王一眼不眨盯着孩子,似乎自己一错眼他就会消失。
片刻后,夏无且暗暗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禀王上,太子的脉象充盈有力,体内气血运行旺盛,并无中毒迹象,想来是邪热侵体之症”
秦王一听并未中毒,心中巨石顿时落下了大半,沉声打断对方,
“寡人听不懂这些脉象之说,你直接说病症即可。”
夏无且又伸手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用最简单易懂的语言告诉君王,
“太子只是发热了,并无其他大碍,臣马上去煎些草药给他服下,想来至多三四日,这热症就能退下来。”
事关孩子,秦王却有些不信,命其他医士也轮流给孩子诊了一番脉。
在得到“太子确实并未中毒”的答复后,脸色总算好看了两分,立马催促他们快去煎药。
他亲自给李世民换了一身外裳,把他轻轻放到了床上,静静站在床前看着孩子。
这孩子生下来虽孱弱,体质却极好,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回生病,自己今日倒是关心则乱了,只顾着顺孩子口中的下毒一事往坏处想,全然忘了发热的病症特点
既然是这样,他想了想,吩咐蒙恬去通知蒙毅把人放了。
蒙恬急忙应下走出殿门,悄悄松开了攥出冷汗的双手,医士们都这么说了,太子绝不会有事的!
在这场好像无边无际的浑噩梦境中,李世民见到了很多故人,被高温折磨得神志不清的他,俨然把梦中的场景当成了真事,以为自己如今,还是大唐那个年轻的天策上将和秦王。
他看到年轻的自己跪在太极宫中,李渊借着太白经天的名头,正勃然大怒命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他当然不肯束手就擒,起身就往殿外冲去,哪知被李元吉狞笑着挥刀拦住了去路。
他进殿时卸了兵甲,手中并无武器。
情急之下,只得绕着柱子躲避,哪知竟凭空生出一阵大力,把柱子轰地推倒朝李元吉砸去。
在李渊气急败坏的大吼大骂声中,他飞快抢过侍卫手中的刀朝宫外杀去。
他要是死了,观音婢和孩子们,还有那帮追随他的伙计怎么办?他今天绝不能死在这里!
他一路单枪匹马厮杀着往外冲,快到玄武门时,李建成却领着一大队人马,好整以暇地搭弓对准他,还嘲讽他不自量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观音婢身穿铠甲手持长刀,带领着敬德他们气势汹汹朝这边冲了过来!
李世民顿时眼睛一酸,趁李建成惊慌回头之际,上前飞快把他砍下马,抢过马匹纵身一跃,惊喜交加挥鞭朝观音婢奔去,还不忘大声喊着,
“观音婢,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观音婢立刻策马朝他飞奔而来,李世民一边高兴挥刀杀敌,一边思考等会该怎么对妻子撒娇,好让她以后,把放在孩子们心上的心思多分些给他
然而就在这时,离他越来越近的观音婢却消失了,那些襄助他的将士也消失了,他茫然转过头,发现李建成和那帮人也消失了,甚至连他手中的刀也消失了!
他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朝前追去,天色越来越晦暗起来,跑着跑着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里根本就不是长安的太极宫,可这是哪里?
炎炎烈日下,一座古朴的宫殿孤零零矗立在旷野间,他知道自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召唤,在吸引着他一直往前走去。
他走进一座空荡荡的殿中,看到了一个虚弱躺在床上的人。
为什么他会下意识,认为这个人很虚弱呢?
因为对方的身姿虽然很高大,却早已瘦得形销骨立,而他苍白的面色间,已经不带半分红润血色了。
李世民走到床前蹲下来,目含悲悯地看着对方,很想问问,他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在身旁伺候?
可不知为什么,他心头突然变得好难受,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窒息难受,让他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于是他伸出温暖的手,握住了对方干枯冰冷的手,似乎想分一些力量给眼前的人。
这时,床上穿着玄色龙袍的人缓缓睁开眼,深深审视了他一会儿,声音沙哑而无力地开口道,
“你,是扶苏派来看朕吗?他在上郡,可还好?”
扶苏?
李世民怔住了,扶苏不是史书上的秦国长公子吗,他怎么可能认识对方。
他张了张口想解释,却依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床上的人盯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又艰难抬头看了一会儿他的脸,突然笑了,
“扶苏,自己不肯来见朕最后一面,却派你这孩子来尽孝,你胆子很大,朕喜欢。”
李世民无法开口说话,他想收回手,去找纸笔给对方解释一下。
哪知那人却努力反
握着住他的手,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虚弱语气道,
“朕很冷,不要走。”
李世民举头看向殿外炙热的阳光,虽然疑惑不解,却很想起身为他寻一床厚些的被子。
可殿中依然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知道该去何处寻被子,只好解下身上的外袍,认真给对方盖好后,重新蹲在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
这一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双脚早就僵硬麻木了,可他没有抽出手离开。
过了一会儿,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然后,李世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宦者端着一碗药,领着身后的宫人满面堆笑走来。
这时,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手指,在他手心如飞羽般轻轻刮了刮,低声呢喃道,
“朕不想再喝苦药了,下辈子,就让你当我的孩子吧,我很喜欢你”
然后,他的双手一下就耷拉了下去。
李世民看到那宦者把碗一摔,大喊着“陛下呀”冲了过来,很快,数不清的人开始冲进这冷清的殿中,可他们仿佛根本就没看到自己的存在。
他怔怔半蹲在地上,看着彻底阖上双眼的那个人,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鼻息,却猛地发现,自己脸上早已滚满了冰凉的泪水。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那人的尸身竟然没有按常理下葬,而是被放进了一辆装满渍鱼的辒辌车里,脑中才闪过一道惊雷般的白光——
这不是秦始皇的遭遇吗?这个人,竟是秦始皇吗
下一瞬,骤然恢复意识的他目眦欲裂朝辒辌车冲去,歇斯底里大喊着,
“阿父,阿父啊!”
李世民大喊着“阿父”从噩梦中惊醒,小脸上满是泪痕。
芈夫人立刻扑上来,把他搂在怀里温声安抚。
一直守在旁边的夏无且,急忙上前为李世民诊脉,面露喜色告诉芈夫人:
太子已无大碍了,只需再静养几日便好。
夏无且走后,扶苏瘪着小嘴凑上来,抬袖擦眼泪,
“阿弟,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现在想不想吃甜糕呀?”
那个梦境实在太过漫长,李世民还没从梦境的悲痛中回到现实,他拒绝了扶苏的建议,扭头到处找秦王,
“阿父呢?”
扶苏急忙来抢着抱住他,告诉他,秦王去蒙家了。
李世民还没来得及问他去蒙家做什么,秦王就抱着蒙家小女快步走来了。
芈夫人忙把孩子已无碍一事告诉了秦王。
李世民见父亲好端端地站在眼前,眼睛又一酸,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阿父呀!”
他绝不会让父亲像梦中一样孤独早逝!
秦王忙把蒙嗣音交给芈夫人,惊喜抱起李世民道,
“你先前在睡梦中,一直吵着要找阿音妹妹,没想到她一来,你还真就醒了!”
他仔细辨认了好多回孩子的呼喊声,观音婢?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蒙恬的女儿名字中带个“音”,他以为这是孩子给她起的小名,就亲自去蒙家把这孩子抱来了。
看来,这两个孩子确实颇有缘分。
十个月的蒙嗣音不哭也不闹,乖乖在芈夫人怀中一脸好奇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听了秦王的话,想到梦中的妻子,看着眼前的婴童,泪水顿时又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到了现在,他依然无法判断蒙恬的女儿,是不是就是他的观音婢,如果能在前半段的梦境中多停留几日就好了!
芈夫人忙在一旁安慰,
“好了世民,哭太多了伤身子,乖乖的先不哭了哦,阿母让人为你端碗蜜水来,好不好?”
她怀中的蒙嗣音听了这话,眼中突然闪过一抹茫然——
咦,世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
她歪着脑袋努力回忆了一下,朝李世民伸出友好的小手手,稀里糊涂乱喊道,
“饿狼?”
她记得,好像是有人会把“世民”,喊成“二郎”呢。
芈夫人稀罕地低头香了她一口,
“呀,我们阿音都会说话了!”
扶苏骄傲地含泪拍起小胸膛,
“是我和阿弟教的哦!”
芈夫人忙也夸了夸他,蒙嗣音马上就把“世民”和“二郎”忘到了九霄云外,咿咿呀呀地跟扶苏对话起来。
连秦王都难得温柔起来,也出言逗了几句这可爱的小婴孩。
只有他怀中的李世民,怔怔看着眼前试探了许久的蒙家小女,再一次泪如雨下。
但他知道,这一次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原来观音婢真的也来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第46章 阿父竟然这么好劝?真是一劳永逸的好……
第47章
虽然,李世民接下来的试探,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了:
蒙嗣音还是听不懂他的暗示,只会眉眼弯弯地含糊喊着“饿狼”,伸出手想让他抱抱。
但这一回,他安稳的心中却无比笃定——
如果蒙家小女不是观音婢,她又怎会把“二郎”和“世民”联系起来?
而自己先前,又怎会梦到关于她的两个巧合梦境?可见,她一定就是观音婢!
只不过,她的情况可能跟自己当初一样,灵魂需要慢慢适应这一世的小身体,才会逐渐恢复前世的记忆。
李世民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带着记忆转世的人都会经历这个过程,但从这一日开始,他心中盛满了草长莺飞的欢欣希望
病才刚好两日,李世民就心痒痒想练习骑马得不行了。
秦王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当然只能悄悄找蒙恬教啦。
蒙恬是观音婢这一世的父亲,算起来就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如今,李世民对他的亲近度嗖嗖直涨——
反正都是爹,他教,跟秦王亲自教也没什么区别了。
然而,当小小的孩童兴致勃勃把偷学计划告诉蒙恬后,却被对方义正严词拒绝了,
“王上特意叮嘱过,太子近日十分需要静养,连跑步都要暂停几日,臣哪敢带您做如此危险之事,还请太子稍稍忍耐些时日!”
李世民一脸幽怨看着他,
“又是王上王上,你整天就只听我阿父的话吗?”
蒙恬呐,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我才是你最亲的大好佳婿,你为什么不把我放在心上啊!
蒙恬只当孩子急症初愈,心绪才有些反常,急忙安抚道,
“不是的太子!臣当然也愿意听您的吩咐,只是您如今生病才刚好,骑马实在太过危险了”
李世民不耐烦听这些话,索性扭头就跑了,算了,还是去找亲爹吧,亲爹才好说话!
咚咚跑进殿在,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秦王也毫不犹豫拒绝了孩子的白日梦,命人立刻把他送回去。
李世民紧紧抱着父亲不肯离开,
“阿父,孩儿真的已经好全了,不信你让夏无且再来看看嘛!”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现在确实感觉精神百倍精力旺盛,迫不及待想试一试特勒骠的速度。
毕竟孩子生病才刚好,秦王实在不忍心苛责他,只得放下文书给他讲道理。
哪知讲着讲着,反被孩子一通耍赖给绕了进去,君王只得不耐烦地答应,等再过两日就教他骑马。
李世民实现心愿心满意足就想离开,秦王却握住孩子的小手,
“你还记得,那日自己说过什么吗?”
李世民讶然仰头望向父亲,
“哪一日?孩儿说什么啦?”
秦王提醒他,就是见了叶腾回来发热的那一日。
李世民心中一惊,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忆起来——
他那天在半路上,脑袋就已经开始晕乎乎的,难道那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仔细回想了一下,实在是想不起来,他索性睁着波光熠熠的眼睛看向父亲,反问道,
“孩儿那日恐怕是烧糊涂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说了什么呀,阿父?”
一个烧得稀里糊涂的小孩子,就算说出什
么“朕乏了,诸位爱卿退下”的胡话,也没人会当真吧?
“你说有人要下毒害你,马匹有问题,他们篡改了诏书,你要去救智云还说要让寡人当太上皇,泛舟于海池之上”秦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试温度,仿佛漫不经心道。
李世民一下瞪大了诧异的眼睛,无辜得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宫中这么安全,谁敢下毒害孩儿呢?马匹是我跟阿父一起挑回来的,谁又能对它做手脚?至于什么诏书智云的,孩儿,压根就不知道那是什么”
心中却是一阵后怕。
这就是他从一岁恢复意识开始,要坚持多走路锻炼身体的原因。
如果生病一旦出现高热,情况就太不可控了,随时会让意识模糊的他泄露这些前世的秘密。
好在自己如今年纪还小,又是第一回说这种胡话,不然秦王必会生疑。
他正暗自庆幸着,却听父亲再次问道,
“你那日一再提起,将来想让寡人当太上皇,何为太上皇?”
在历史上,这个称呼是秦始皇在灭了六国后,根据自己的“皇帝”尊号、追封父亲庄襄王而来的。
可现在,他还没有一统中原改称皇帝,所以这时代也还没出现“太上皇”的说法。
秦王目光认真看着孩子,一寸寸扫过他细软的头发和小脸,心中早已盈满了愧疚。
这孩子头一遭生病,就烧了整整的三天三夜,全靠些米汤药汤吊着。
芈夫人还说,他那时出宫去抱蒙家小女后,烧得神志不清的孩子,还一直在流着泪在大喊“阿父”
秦王自然就理所当然地,把李世民这趟来势汹汹的病,视作了“那日我与他玩笑,说等他登基时我已不在了,才让孩子急火攻心气得病倒的”。
所以,他想问问孩子想让他做的太上皇,究竟是怎么个做法,如果合适,也未尝不能一试。
李世民一听这个,顿时就来劲头了。
他当然想让父亲长命百岁了,却不想做个七老八十还没登基的太子。
而他这一世享受了父亲的无尽偏爱,是绝不愿在大秦也发动玄武门事件的。
如果秦王以后愿意早些退位安享清闲,不就正好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毕竟,自己前世到了晚年饱受病痛折磨,打理政务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既然秦王有一个自己这么优秀的孩子,晚年完全可以放心把朝政交给他嘛。
他忙给秦王解释,
“孩儿不记得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了,太上皇,就是主动禅位给储君的君王,然后他就可以”
“呵!”秦王冷嗤一声,覆手轻轻揉着孩子柔软的小肚皮,
“他就可以不理朝政荒唐度日了?你这满肚子小心眼的家伙,竟还真惦记着寡人早些退位给你,哼,可惜,我不是尧那样的明君圣主”
李世民怕痒,急忙嘻嘻笑着推开父亲的手。
只听秦王继续道,
“说起来,尧有诸多子嗣,纵便长子丹朱无才无能,他亦可从开明、启明诸子中,再择一位贤良之才继位,又何须把基业拱手让给舜?此事蹊跷,绝非贤君所为,所谓上古圣君之举,恐怕也是情非得已,寡人又岂会想要效仿他?”
李世民当然知道,自认“德盖三皇,功过五帝”的秦始皇,压根就看不上尧舜黄帝。
西汉的文人刘向,还公开指责过他“上小尧舜,下藐三王”,所以,他的父亲秦王,又怎么会愿意效仿尧帝禅位呢?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描摹着秦王衣裳上的十二章纹,不经意地换了个劝说的角度,
“阿父误会了,孩儿只是希望你长命百岁呀,到时,一百岁的阿父还要日日忙于朝政,孩儿会很心疼的。”
软乎乎的声音又带着几许清脆,像春日轻快流淌着的小溪,听得秦王心里也再次柔软起来。
他目光深邃看着这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孩子,捉起在自己衣襟前胡乱描画的小手,
“看来是寡人错怪你了,不过现在就谈此事,有些为时过早了,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如果自己真活到一百岁,这孩子即位时都快八十了,一个太子熬到这把年纪才登基,那些臣子能服他的管吗?
而且,到时自己双眼一闭,孩子还不知有多伤心,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儿子,又得操持他的丧礼,又要忙着处理朝政,还要跟那帮大臣斗智斗勇不行!
只是稍稍这么想一想,秦王就知道自己根本放心不下。
世民从小就爱哭,又爱找他撒娇,将来,如果不多给孩子些时间慢慢过渡接受,他真担心自己前脚刚走,孩子后脚就伤心过度跟来了!
他情不自禁抱紧了怀中的孩子,暗忖着,太上皇这个建议,其实也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至少,单从名字来看,总比太上王要尊贵得多吧?
李世民听完这话,茫然抬起头看向父亲。
他只不过趁机这么随口一提,秦王就大有松动之意了吗?
前朝历代史书,多称秦始皇刚愎自用、独揽君权、连个太子都舍不得立,可谁能想到,他竟然这么好劝。
这可是在君王还活着时、就主动提前禅位的国之大事啊!
秦王却误读了他这小表情,轻捏着孩子的小手,挑眉冷笑道,
“怎么,不满意?你想让我现在就退位让贤?”
李世民忙挣脱手紧紧抱住父亲,依偎着他解释道,
“哪有呀,孩儿怎么会这么贪心!我还要看着阿父带领大秦一统四海呢,孩儿相信,你会成为大秦最厉害的王!阿父说得很对,这事还是等孩儿长大后再说吧。”
反正,他已经探出秦王的底线了。
秦王这才满意扬起了嘴角,这孩子虽然时常得寸进尺,却又很懂分寸从不贪心。
他正想夸一夸孩子,李世民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问道,
“阿父,赵国此次大败,秦国可会乘胜追击?”
秦王颔首,
“这是自然。桓猗全军士气正盛,正是一鼓作气攻城之时,朝廷如今正在调拨军粮,五月中旬,他会再带十五万大军攻打宜安。”
李世民心中一咯噔,脱/口而出道,
“不行,这趟不能再让桓猗去了!”
“为何?你还担心他率军降赵不成?”秦王笑着刮了刮孩子的小鼻子,语气调侃道。
李世民的小脸却绷得很严肃,
“才不是呢!赵国这次的伤亡太过惨重,就算赵王再如何猜忌李牧,朝臣也一定会支持派他上阵来反击秦军。桓猗虽然十分勇猛,性子却冲动易怒,孩儿以为,这回该派最沉稳的王翦率领大军前去对阵。”
秦王轻蹙眉头沉思起来,
“王翦?不可。上回的平阳大捷,乃是桓猗带人打下的,寡人若贸然改换王翦攻打宜安,恐怕朝中会生出各种猜测,桓猗也会心生不满”
因为,宜安也归属于平阳,按照惯例,如果将领没有犯下大错,朝廷就不会中途换人抢功。
李世民想了想,灵机一动提出一个解决方案,
“叶腾那日不是说,他会在五月中旬献城给我们吗?到时秦国也要发兵过去接收,不如就让桓猗去吧。”
秦王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桓猗先前也跟李牧数次交锋过,对方防守虽十分厉害,秦军却也能跟他打个僵持平局,你为何如此担忧宜安之战?”
李世民紧紧皱起眉头,
“因为骄兵必败,这一趟,跟以前的局势完全不同啊!桓猗刚刚斩杀了赵军十万人,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以他的性子,必会放松警惕。
而李牧面对如此大仇,他带军复出的第一战,必会想尽办法剿杀秦军、以重振赵军士气阿父,孩儿以为这一战事关重大,只有王翦带军才是最稳妥的!”
秦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确实有几分道理,我儿的兵书倒是没白读。当年长平一战后,三十万燕军趁虚而入想攻下邯郸,却被廉颇带着愤怒的数万赵军一路反攻,最后甚至打到了燕都蓟城,可见哀兵必胜啊。”
而李牧的战力有多凶悍,秦军早就领教过了,领着哀兵的他,若是对上领着骄兵的桓猗这一仗,确实对秦国大大不利!
说完,他立刻吩咐人召王翦和桓猗前来。
李世民悄悄松了一口气。
按照史书的记载,这趟本该发生在秦王十四年的宜安肥下之战,会以李牧成功为赵国复仇、斩杀桓猗和十多万秦军结束!
他前世悉心研究过历代将领的用兵特点,对王翦的风格也了若指掌:
此人从不贪功冒进,发兵前必会先治粮道、勤操士卒、稳固后方,以“先胜后战,谋而后动”的沉稳耐心,静待最合适的时机。
正因为这样,极擅示弱诱敌、事先设伏、奇计百出的李牧,后来在对上稳如泰山的王翦时,战事才会持续陷入胶着之中——
然后,他就死在了离间计里…
想到离间计,李世民忽而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没猜错的话,郭开上回行了个一箭双雕之计,一边把李牧派来赎人,一边派人秘杀了赵高。
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借机嫁祸李牧,一举除去两个眼中钉。有他在一旁设局进馋,赵王真会再派李牧上阵吗?
不,以赵王妒贤嫉能、提防武将的心性,如果李牧这趟真上了战场,那才叫不正常!
李世民赶紧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秦王,回到侧殿后,他展开白纸给李牧回了一封信,在信的末尾告诉对方:
如果李牧这次要上战场,不管遇到任何危险,请及时向秦军主将求助!
李牧收到孩童的信后,很认真地看了两遍透着稚嫩的笔迹,眼中闪过一抹感动,也有几分遗憾。
秦国战书已下,秦赵马上又有一场战事在即,王上终于肯让他重归主将之位了。
没想到这天真的孩子,竟以为他会败给桓猗,还特意叮嘱他,到时可以拿着这封信朝秦军求助可见他是何等的善良单纯。
只可惜这一次,他的目标却是杀秦将,斩秦军!
他怀揣着这封来自“韩国”的信,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了丹墀玉阶。
赵王居高临下站在殿上,恨恨远眺着他的背影,
“此人明知寡人的太子喜欢赵高,却在两国谈判之际暗中杀了对方,害得璟儿现在都不肯原谅寡人!可见他心思狠毒,居功自傲,半点也不把寡人放在眼里,相国又何必执意要派他去迎战秦军?”
郭开眼中精光一闪,笑眯眯上前一步,
“先王临终前一再遗嘱臣,说李牧是我赵国的社稷之臣,就算赵王能换,李牧这赵国第一大将,也绝不能换啊”
赵王怒气冲冲砸下一个玉杯,霎时摔得四分五裂,
“先王早就老迈昏聩了,相国正值盛年,难道也老迈昏聩了不成?”
碎片是朝左边砸的,并未伤及站在中间的郭开分毫,他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大呼道,
“臣是为王上而生,亦为王上而死的,纵便臣老迈昏聩到了连亲子也不认识的那日,也仍会记得王上啊!”
赵王大喜,急忙走下来扶起他,
“寡人方才太过激动了,还请相国勿怪!但这李牧着实太可恨,他仗着是先王的旧臣,又有些军功在身,便百般不把寡人看在眼里,寡人确实不想再让他掌军了”
此次扈辄大败身死,邯郸人人皆称李牧才是赵国基石,甚至,还有刁民敢嘲讽他眼盲心盲,错把鱼目当珍珠
他命人抓了几个刁民来斩首以儆效尤,早就下定决心,绝不会再给李牧扬名立威的机会了!
郭开追问道,
“王上此番,果真不想让李牧上战场吗?”
赵王松开他的手,傲然而立,
“寡人乃当世雄主,就算不用他李牧,又何愁没有四方名将为我赵国效力?齐将颜聚刚刚才来投靠我大赵,国中又有宗室赵怱能兵善战,寡人若让他二人一起反攻秦军,还比不上区区一个李牧吗?”
郭开不由垂眼偷笑,不枉他天天在王上面前夸赞这两人,看吧,一到要用人时,王上就主动想起来了。
想到两人给他送来的大笔黄金美玉,他急忙抛出了底牌,
“此二人确实是当世豪杰,臣这趟,本就有意让他们上战场的”
赵王大喜过望,
“好!那就让李牧继续待在家里,寡人把他们换上去!”
郭开忙劝住他,
“王上有所不知,臣今日执意要让李牧上阵领兵,正是想为您排忧解难啊”
说着,他附耳凑近对赵王说起了悄悄话,听着听着,赵王脸上顿时绽放出异样的光辉神采。
好哇,这可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而且绝不会有损他的明君名声!
第47章 太子,臣委屈!哭什么,你也知道怕了……
第48章
桓猗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王上临阵换将,摆明了是不信任他的能力。
可这些日子,他委屈地想来想去,又实在想不出来:行军布局慢吞吞的王翦,到底比自己强在哪里?
哪怕是换成杨端和,他也能理解几分啊!
可秦王虽然还很年轻,他却绝不敢生出半分轻视僭越之心,也不敢公然反对君王的决策,只得忍气吞声独自生着闷气。
然而,等他五月率军前往韩国南阳接收城池回来,浑身的憋屈早已一扫而空!
这一日,桓猗喜气洋洋卸甲解剑,踏进了章台宫正殿,恭敬将手中的印玺舆图呈上,声如洪钟回禀,
“臣幸不负使命,已将韩地南阳郡收归我秦国!”
秦王从蒙毅手中接过小包袱解开,目露不解,
“这印玺舆图,为何会有三份?”
桓猗兴高采烈直起身来,把叶腾说服了紧邻南阳的另外两郡郡守、对方也前来投秦献城一事说了。
又急忙跪下请罪,
“臣斗胆擅作主张,还请王上恕罪!叶腾说,那两名郡守皆是爱民好官,他们是听闻南阳归属秦国后、王上会给百姓免两年税赋,才肯前来投靠的。
臣认为这笔买卖很划算,担心对方稍作迟疑就不肯做了,就擅自做主答应了他们臣愿捐出家资抵扣这两郡的税赋,以此将功折罪”
不动一兵一卒,就能白白多得两郡数十城,这样的美事,他连做梦都没梦到过,真碰上了哪舍得迟疑半刻?
派人回来请示王上,再快也要耗费两三日的来回路程,夜长梦多,万一对方一觉醒来,又反悔了呢?他实在不忍放过这两块肥肉。
秦王一听大喜过望,快步走来扶起桓猗,
“爱卿快快请起!你处事果决坚定,此番为我大秦多收来韩地两郡,寡人高兴还来不及,岂可让你用家资来抵税?不,寡人还要赏你!”
桓猗喜笑颜开,心中忍不住偷着乐。
他敢擅作主张应下此事,是因为相信自家王上绝不会把这个举动,看成是他有什么不臣之心。
嘿嘿,王上现在都夸他“果决坚定”了,又怎么会不相信他的能力?王上信重我!
告别君王,桓猗步履轻快走出殿外,正碰上李斯抱着李世民走来。
他突然猛地放慢了脚步,那股子憋屈劲再次涌了上来——
当日,正是太子提议王上换将的!
李斯是谨慎之人,深知与武将交往会引来的一系列猜忌。他又不想造反,才不想跟武将套什么近乎呢。
于是淡淡朝桓猗点了点头,抱着李世民就想快些绕过去。
哪知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桓猗将军,南阳郡已经派兵入驻了吧?”
“太子,臣委屈!”
李世民忙示意李斯把自己放下来,仰头不解道,
“桓猗将军,你这是怎么啦?”
难道是阿父骂他啦?不像啊,他方才走来时,分明是春风得意很高兴的样子。
殊不知,桓猗差点想把舌头咬下来:怎么一冲动,就把心头的想法喊出来了!
他尴尬瞄了瞄李斯,示意对方快些识趣离开。
李斯却面带微笑淡定站在李世民身旁,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呵呵,满朝文武,除了韩非,谁配与他抢夺小师弟?
桓猗暗恼李斯不解风情,索性半蹲下来,迎着李世民困惑的目光,幽幽怨怨地,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臣不解,平阳一战后,赵军最怕的秦将分明是臣,太子为何要劝王上,改换王翦领兵
攻打宜安呢?您,难道对臣有什么不满吗”
说着,语气也染上了几分委屈。
满朝之中,他最敬重的人当然是王上,最喜欢的人,却是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太子。
可太子竟然更喜欢王翦,真是越想,就越让人伤心愤怒!
李世民一听,哦,原来是吃醋了,这题他熟。
他笑眯眯伸出小手,摸了摸桓猗满是胡须的脸安抚,亲切道,
“桓猗将军如此忠心可爱,我怎么会对你有什么不满呢?正因为你平阳一战威风凛凛,打得赵军全军覆没,我才担心,赵军这回会使出什么杀手锏的计谋,趁机报复于你啊”
桓猗听得不由满心欢喜,原来太子是因为关心他,才会临时把领将换成王翦的。
他忍不住咧嘴嘿嘿笑了起来,太子待他如此亲近,还夸他忠心可爱、威风凛凛呢……太子也爱我!
这一幕却不经意刺痛了李斯的眼睛,他不动声色上前柔声提醒道,
“太子,王上还在殿中等着呢。”
果然,李世民闻言立刻放开了桓猗的脸,笑嘻嘻挥手跟对方道别。
李斯牵着孩子的手,矜持地点点头,快步抛下一脸不舍的桓猗朝正殿走去。
堂堂一个八尺的汉子,竟跑来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撒娇喊委屈,也好意思!
于是一进殿,李斯就不小心地告了桓猗一状,
“臣惶恐,还以为桓猗将军真遇到什么委屈了,哪知,他只是想跟太子开开玩笑”
至于,王上会不会认为那是玩笑,以后还让不让桓猗靠近太子,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秦王听完,伸手点了点李世民的额头,
“叫你不听寡人的话,这下招来桓猗质问了吧?”
孩子头铁,那日非要告诉桓猗和王翦,是他提出要换将的。
这样一来,桓猗对自己的不满,不就跑去孩子身上了?
李世民用力抓住父亲的手指作势要咬,凶巴巴道,
“老是戳我的额头,再戳都要变塌变扁了!桓猗才没有质问我呢,他只是以为,我不喜欢他而已。”
李斯这点小心思,他也不是看不出来。
这个做事兢兢业业的大秦臣子,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爱争宠了。
他不但会在秦王和自己面前争宠,甚至在荀子面前,也会细雨无声地跟韩非和张苍争宠!
可话又说回来,人非圣贤,哪个能做到完美无缺?
就连咸阳百姓眼中,济世爱人的儒家圣人荀子,都会一言不合就举起扫帚跟许朴打架,更遑论李斯这样汲汲于名利的实干家了。
李世民是很会换位思考的,面对李斯这点小心眼,只要对方不出格,他就会一直故作不知。
甚至他还认为,也许是李斯从小的生存环境太过恶劣,才会如此渴盼得到旁人的关注和在意?不由得愈发怜惜这位师兄了。
秦王注视着孩子饱满光洁的额头,冷嗤一声,
“你这额头,莫不是泥土捏的,寡人轻轻一碰就塌了扁了?桓猗问你什么了?”
李世民伸出小指头,戳了戳秦王的额头以牙还牙,把桓猗问他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秦王一听放下心来,又有些暗暗好笑,桓猗一个武将,竟会对着个孩子说“他委屈”?
看来倒挺喜欢世民的,如此甚好。
此刻,李世民突然体会到戳秦王额头的乐趣了:当手指被对方纹理紧密的肌肤弹回来时,会有一种弹弓打中靶物的满足愉悦感。
于是,他忍不住探起小身子,又戳了秦王几下——
然后,小手就被大手牢牢抓住了。
秦王冷笑,
“你让寡人不要戳你的额头,自己却胆大包天,这般不敬君父?”
李世民使劲想挣脱小手,耍赖狡辩着,
“既然阿父说,人不是用泥土捏成的,并不会一戳就变塌,孩儿力气小,轻轻戳你两下又怎么啦?”
李斯急忙垂首,死死咬住嘴,王上也是要面子的,我绝不能笑!
“哦,很好。”秦王命人取水来为他净手,然后飞快抓起孩子的小手,面无表情咬了一口,
“没错,果然不是用泥土做的。”
李世民怔怔呆住了。
明明一点也不痛,但心里难受极了。
秦王是父亲,如果真的爱自己这个孩子,又怎么会忍心咬他的小手呢?他前世做父亲养孩子时,就绝不会这么对待兕子稚奴!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伤心的泪水就已经夺眶而出了。
秦王见状,以为孩子是被咬疼了,忙抓起他的小手检查。
李世民气咻咻抽回自己的小手,抓起父亲的左手一口就咬了下去。
他一脸郑重仰起头,指着君王手腕处一排浅浅的牙印,理直气壮告诉秦王,
“看吧,你怎么对孩儿,孩儿就怎么对你!”
刚抬起头准备安慰太子的李斯,忙把头垂得更低了。
没想到小师弟胆子这么大,狠起来连君王都敢咬,还不知王上会不会生气,他掺和进去只会火上浇油
秦王伸出右手,摸了摸这排隐隐约约的牙印,并没有生气,语气还带着几分笑意,
“寡人只是做个样子,你还真狠得下心来?看来当父亲,是要比做儿子吃亏得多啊。”
李世民见父亲这样,心中却一下就愧疚起来,忙抓着他的手腕心疼地轻轻吹着,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了下来。
他原以为,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受这小身子孩童本能的影响会越来越小,哪知真实情况,却刚好反了过来——
他的年龄越是增加,在秦国待的时间越长,似乎就与这身体的本能融合得越深,而离自己前世修养出来的冷静理智就越远了。
尤其在面对秦王时,他时常会做出一些激烈的喜怒哀乐反应。
就像刚才,按他是绝不想咬秦王的,可那一刻,他完全无法控制突然冲出来的愤怒本能。
秦王轻叹一声,取帕为孩子拭泪,
“哭什么,你也知道怕了?寡人知道你在跟我玩闹,并没打算要惩罚你。”
李世民却更愧疚了,泪水噼啪滴到了衣裳上,
“对不起,孩儿刚才不该咬阿父的,我不是害怕才哭的,只是觉得自己时常顽皮不懂事,给阿父添了很多烦恼”
秦王耐心为他擦去眼角泪珠,温声道,
“可你也给父王带来了很多喜悦和骄傲,放心,父王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李世民泪眼滂沱,看着眼前丰神俊逸的父亲,
“阿父真不觉得我太顽皮了些,又太斤斤计较了些吗?”
他甚至怀疑,这一世,与自己前世的灵魂共存的孩童本能,是很狡黠懂得看人下菜的,正是知道秦王对自己十分纵容,它才敢在父亲面前肆无忌惮。
如果秦王对自己严厉些,多制定些规矩,是不是它就懂得收敛了?
秦王伸手摸着他的小脑袋,打断了孩子的胡思乱想,
“你若不活泼顽皮些,寡人每日干巴巴处理政事,该有多烦闷?至于我儿斤斤计较嘛,寡人绝不认同此言,你不过是用小牙齿蹭了一下寡人的手,不必这般记在心上”
李世民乖乖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吹着父
亲手腕上的牙印。
一旁的李斯垂手鼻观口口观心,暗叹着:小师弟真是身在山中,不识山之本来面目啊。
从吕不韦倒台开始,在这位君威日重的年轻人面前,满朝文武已无人再敢放肆半分了,前朝尚且如此,更遑论后宫诸人。
在他看来,普天之下,能得君王一再破例退让之人,也只有自己这个小师弟了。
旁人皆以为,王上待长公子和太子是一样的,擅于观察人心的李斯却认为,其实并不一样。
王上对长公子,固然也有满腔慈父之心,
可他对太子,却在这份慈父之心以外,还多了一层君父对储君的满意欣赏之心。
也正因为这样,勤政不喜干扰的王上,会特许太子有事可以随时来正殿找他,会与太子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反过来,与王上相处得更多的太子,也就更能牵动他的一思一绪了
李斯暗暗自豪不已,而这一切,都是自家小师弟争气挣来的,毕竟,如今才只有四岁的他,都能跟王上商议军事大事了!
等君王父子这段小风波很快平息后,他才开口汇报了一件大事。
戴罪在身的郑国今日派人传回消息:
大渠最后一段工程八月就要竣工了,等开渠试水成功后,他会带着水家弟子前来咸阳,完成当日的约定。
但他希望,在成渠放水大典那日,秦王能亲自前往泾河北岸一观,顺便再为大渠赐名。
秦王沉吟着答应了。
李世民看了看父亲的面色,故意问道,
“郑国说的,是什么当日的约定呀?”
秦王以为孩子真忘记了,就把前两年,查出郑国是韩国间者一事说了。
李世民立刻提出疑问,
“可是秦法有赏有罚,郑国和水家弟子虽然是韩国间者,却耗费了这么多年,为大秦修出这条厉害的大渠,阿父到时,真要杀掉他们吗?”
这个时空的变数实在太多了,万一秦王真想杀郑国,他必须提前打消父亲的念头。
秦王摸着孩子的脑袋,
“怎么,你这大善人,又想为他们讨赏?”
李世民立刻打蛇随杆上,
“是啊,阿父准备赏他们什么呀?”
秦王冷哼,命蒙毅从内室取来一份诏书,接过递给孩子,
“一天天心眼多!赏他们的东西寡人早就想好了,你自己看。”
李世民忙打开诏书仔细看起来,片刻后惊喜道,
“阿父,你不但不杀郑国和那些水工,还要赐给他们官职?”
秦王颔首,
“正是。他们虽奉韩王之名,前来行此疲秦之策,却始终坚守底线,并未对大渠做任何手脚。这样德才兼备的人,韩国用得,我秦国自然也用得。”
李世民立刻把小脑袋拱进父亲怀里,像只欢快的幼鸟高兴蹭啊蹭,
“阿父胸襟宽广,用人唯才,我大秦有阿父在,何愁不能天下归心?孩儿好喜欢阿父啊,你真好!”
秦王低眉看着被蹭得乱糟糟的衣襟,并不气恼,
“寡人只想要天下和人才,至于,天下人归不归心,好像只有你才在意的吧?”
李世民紧紧抱着父亲撒娇,
“嘻嘻,那阿父就负责打下天下,拢来人才,孩儿负责让天下人归心!”
秦王的眉眼柔和下来,
“可。”
李斯虽然是主管狱法的廷尉,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并未自作聪明开口,要求君王必须按律杀了韩国间者。
笑话,这天下以王者为尊,法再大也大不过君王,他可不想当第二个坚持要“上下一法”的商君。
看着君王和太子眼角眉梢的笑意,他脸上也浮起了欣慰的笑意。
王上如今选择施恩于水家,难道是为了仁善的名声吗?非也。
有水家这帮人在,秦国以后,何愁没有更多可以灌溉四野的大渠?
七月,秦王带着太子及众臣亲临泾河北岸,在成渠大典上亲自击鼓祷告。
在两岸站着的万万百姓围观的欢呼声中,所有人亲眼看着西引的泾河水,从遥远的群山中一路奔腾而来,咆哮着冲向了亟需一场甘霖的关中田野。
此刻大典仍在继续,而已完成所以使命的郑国,则带着水家弟子走到一侧人少的角落,遥遥跪拜了河神。
他起身看向大渠,无比欣慰道,
“多看看吧,这就是我水家亲手造出的巍巍伟业!从此,关中之地将成为不再惧怕旱灾的肥野沃土,而关中之民,也将迎来年年岁岁麦穗满田的丰年孩子们,不要惧怕死亡,死亡不过是所有人都会迎来的一个日子,我们此生有功业,不苟且,死后,关中秦人必会世世代代记住我们,虽死犹生也”
他身后的弟子们齐声低应道,
“谨遵师命!我等问心无愧,不惧死亡,只求功在千秋,造福世人!”
他们是奉韩王之命,来秦国修渠疲秦的,出发时,就已经知道此行九死一生,有去无回了。
既然是必死之局,又何必要连累那些秦国的工匠和刑徒呢?
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修一条真正可以解决关中之地因为秦岭山脉阻拦、连年遭遇大旱的有用之渠。
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这一场关中秦人的盛典,也是秦国君臣的盛典,却唯独不是他们的盛典,渠修好了,他们也该安然赴死了。
这时,李世民偷偷溜过来问道,
“咦,你们怎么全都在这边?”
众人知道,他是秦王先前抱在怀中的小太子,纷纷转身朝他行礼。
郑国忙收起脸上戚容,露出和蔼笑意走来,
“今日人多眼杂,小太子切莫跟秦王走丢了,让外臣送您回去吧。”
李世民乖巧朝他伸出一只小手,
“好呀,我就是来找你们回去的,刚才,我阿父还提起你们了呢。”
水家弟子面面相觑,秦王竟是如此迫不及待,今日就想杀了他们吗?
众人眼中陆续涌起悲戚之色,和视死如归的凛然。
郑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算算时间,他们来到秦国已经十年了。
十年的日晒雨淋和刨沟挖渠,让他的双手,早就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老茧,这样的手,会扎痛孩子柔嫩的小手吧?
他俯身询问李世民,可否让自己抱他去找秦王。
李世民却主动上前几步,欢快握住郑国如树皮般粗糙的大手,
“我已经是大孩子了,牵着司空的手自己走就好啦”
话音未落,郑国猛地低下头看他,
“孩子,你在说什么?”
李世民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就像泾河里清澈见底的水,
“我说,我已经长大了”
“不,不,小太子方才喊我什么?”
李世民笑眯眯举高郑国的这只手,
“司空呀!”
所有水家弟子闻言都震惊不已,郑国颤抖着手,看着孩子确认道,
“司司空?可是,两年前秦王分明与我约好,等这大渠一修好,就要治我们的罪啊”
自周王室败落后,列国早已不设司空之职,他根本就拿不准,这孩子是不是在逗他们开心。(1)
这一刻,每一双眼睛都带着希翼看向了李世民,如果能活着,谁还想死呢?
李世民露出一脸的与有荣焉,
“治罪?我阿父才不会治你们的罪呢!他很赏识你们的治水之才,决定按周礼,专为你们恢复司空一职,改设在治粟内史之下,为我大秦专司水利之事的官吏”
迎着水家弟子们不敢置信的眼神,他看着他们,笑道,
“你是他们的老师,这个领头的司空,当然就该你来当啦!”
方才他们一离开那边,李世民就发现了。
他担心对方自认为已
无生路,会惊恐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这才提前来跟他们透露一下——
万一这些水家弟子逃跑或自杀,实在太过令人可惜了。
郑国嗫嚅了许久嘴唇,才喃喃开口道,
“秦王,他真的不想杀我们吗”
“先生有才有德,教徒有方,寡人岂会因为韩王的毒计,就迁怒于你们水家众人?寡人不但不杀你们,还要重用你们,不知先生可愿为秦国效力?”
在群臣侍卫的簇拥下,秦王挺拔修长的身姿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他朝李世民伸出一手,瞪着孩子道,
“这样的场合,你也敢乱跑!”
李世民忙松手朝父亲奔去,他又不傻,正因为今日这里到处都围满了士卒,他才敢跑来的。
郑国愣愣看着秦王,嘴角激动抽搐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王抱着孩子走来牵起他,和煦笑道,
“先生不是让寡人为这渠,起个名字吗?寡人早就命人刻好石碑了,请随我一观吧。”
来到夯实入土的石碑处时,他请郑国上前,亲自揭开覆于上方的绸布。
当遒劲有力的“郑国渠”三个大字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阵阵惊呼和吸气声接连响起。
朝中大臣们对这条渠的命名,暗中早有各种猜测。
可谁也没想到,君王会以来自韩国的间者郑国来为它命名,这是何等至高无上的荣耀啊,从此千秋万世,每一户得到这条大渠庇佑的人家,都会日日感念郑国的功德!
有人暗暗羡慕万分,也有人感怀君王的宽容而落泪,而水家弟子们再也忍不住,开始低声抽泣起来,秦王竟有如此胸襟,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郑国怔怔看着石碑上的三个字,满是风霜的黝黑脸膛上簌簌滚落下了热泪。
他慢慢转过身子,走到秦王身前三步时停下,缓缓俯身下跪,从喉咙里喊出了铿锵有力的誓言,
“多谢秦王大恩!郑国无以为报,唯愿率水家弟子为秦国效力,为秦王效忠,至死方休!”
水家弟子也纷纷跟着他一起跪下来,流着泪许下了同样的承诺。
李世民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急忙扭过头朝别处看去。
没想到,却撞上了李斯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他登时惊得瞪大了眼:
理智如李斯,竟也会被这一幕感动,而变得如此感性吗?
他当然不知道,李斯顺着秦王对郑国的这份宽宏豁达,已经预想到了数十年后的事情——
他看到了自己白发苍苍躺在病床上,君王亲自来床前探望他的感人画面。
这泪,正是为这场君臣相得提前落下的。
第48章 阿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太子为什么……
第49章
回去的路上,李世民提出,想顺道去他的栎阳封地看看。
秦王爽快允了。
两千户虽不多,也能先让孩子练练手,世民总是要亲自去看看管管的。
但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途径一个村落时,李世民立刻就被道旁割稻的农人吸引了,坚持要下车去看看。
秦王当然拗不过这孩子。
你不同意,他就能叽叽喳喳像只小云雀一样在你耳边吵个不停,吵得你还要反过来担心他把嗓子吵哑了。
他只得冷脸下令停车,抱着孩子走了下来。
秦国的农人老实又本分,纵便听到了滚滚的车轮马蹄声,也无一人敢抬头去围观贵人,依然埋头持刀在田间忙碌着。
只有得了蒙毅通传的里正,在得知君王亲临后,吓得一路小跑着来拜礼。
李世民从父亲怀抱中跳下来,跑到田埂旁观察了一会儿,指着那些被割完的稻桩好奇问道,
“这些稻桩,为何全都留了半尺的高度?”
他前世经常视察农耕,知道水稻收割时,农人通常会一刀割到底,以方便犁地准备春耕,还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稻桩。
这位里正不过是认识些字的乡里老者,本身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听贵人这么一问,顿时面色大变,立刻请示要去把罪魁祸首带来解释。
李世民诧异,
“什么罪魁祸首?”
里正忙告诉他,今年春耕时,村里来了一家弃地逃灾的流民。
从商君变法开始,秦国就展开了争夺劳动力的农战,是很鼓励郡县接收六国流民开荒的。
所以里正并未赶跑他们,而是带对方前去登记户籍,又分了一百亩荒地给他们。
没想到,那个叫陈伯的户主尤擅农耕,许多乡邻按他的法子悄悄积肥掐芽,村里今年的收成竟真比往年好了些,大伙愈发信服此人。
等到了如今秋收割稻时,陈伯又劝大家留个半尺高的桩。
他说这些稻桩,接下来还会再抽芽结一回穗,虽然产量比不上第一趟,但多少也能再收点粮食。
这世道,农人把粮食看得跟命一样宝贵,里正想着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就同意按他说的试试。
可现在他见小太子这般提问,一下就慌了神,只以为自己此举闯了什么大祸,或是误中了魏人的诡计,当然就把陈伯称作“罪魁祸首”了。
李世民一听对方误会了,忙温声安抚了几句,解释说他只是很好奇这个法子,希望能请那位陈伯来帮忙解解惑。
里正这才暗松一口气,心情轻快应下后,转身就想去寻人。
“等一下!”李世民咀嚼着“陈伯”这个名字,突然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
“里正,那位陈伯是从何处逃灾而来的?他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秦王一听这稻桩还能再长一茬,立马就带着官员,走到田埂一侧细细打量它们,这会儿不由目光疑惑地看了一眼孩子。
小家伙又在打什么主意?
里正也不懂小太子为何会这般关心陈伯,但他立刻转身回来,恭敬道,
“禀太子,陈伯一家是从魏国的阳武郡逃来的,家中只有三口人,除了他的妻,还有一个仲弟。”
李世民听到这里,已经完全能断定心头的猜测了,便笑眯眯把里正打发走了。
陈伯,魏国阳武郡人,家中只有妻子和仲弟
不出意外的话,陈伯那个仲弟,就是西汉那位以贫困出身而登顶相位的大才,陈平。
虽然历朝以来,常有人诟病陈平擅长阴谋、奸诈狠辣,但李世民用人,向来用的是他们的长处。
在他看来——
在整个秦末楚汉争霸时期,有两个人是最擅长节省战争成本的,他们总能用最小的投入,为刘邦算计出最大的收获。
而这两个人,一个是韩信,另一个就是陈平。
李世民前世打仗时,本就喜欢用最小的成本、最快的速度来解决对手,自然舍不得放过陈平这个专业人才。
而且,此人聪慧又圆滑,在楚汉阵营时,都以担任情报机密要职起家,还是做间者的一把好手。
秦国若能早早把他收入觳中,没准能在灭六国之战中派上大用
他想着将会省下来的军粮辎重,笑得弯起了眼睛。
秦王命官员先测量记录这稻桩的高度,走来抱起他,
“你方才打听那陈伯的家人做什么?”
李世民当然不能说,因为他知道陈伯的弟弟是个大才啦。
他只能找了个完美的借口,
“孩儿想着,要是陈伯这法子真有用,就把他们一家迁进我的
封地当做赏赐,所以就随口问问。”
日头还是很晒,秦王抱着孩子走到树荫下,命人取水来喂他,
“如果此人真能借着这一截稻桩,让它凭空再长出一茬粮食,乃是对我秦国农耕有大功之事,到时寡人自会赏他,哪需要你一个孩子来操心。”
玉碗遮住了李世民的小脸,只剩下一双乌黑的机灵眼睛露在外面,他大口大口喝着清凉的水,思索着,等会要用什么借口见一见陈平。
他把空碗递给宫人,笑嘻嘻抱着秦王撒娇,
“我偏偏就要操心!孩儿的封地只收一成税赋,如果阿父肯让他们自己选,人家肯定会选我这个太子的赏赐。”
秦王没好气地睥他,
“又来了,你这个头虽小,口气倒一向不小。”
李世民起身比划了一下,得意叉起小腰,
“我的个头已经长得够快了,等着吧,十八岁就比你还高!”
李斯笑眯眯附和道,
“太子和长公子的个头,在同龄孩童中确实算高的,这也是王上的功劳。”
韩非也温雅附和道,
“太子所言有理,民皆趋利。去岁旱情,三晋之地尤为严重,正因秦国有利可图,他们才会抛下故土,逃来秦国开荒太子封地确实更吸引庶民投靠。”
李斯迅速瞄了一眼君王的脸色,果真没生气。
唉,人比人真是没法比,他与韩非虽同为荀子门生,但谁让人家出名甚早,是王上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呢?
太子这种在危险边缘蹦跶的话,除了韩非,还有谁敢接?
哪知,他这念头还没落下,就听到一贯特立独行的张苍开口道,
“太子言之有理,阳武郡正是臣的家乡,此地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秋收之时,庶民除了缴纳朝廷税赋,还要再交半成的收成给郡中四大望族,我张氏就在其中”
他的上司治粟内史拼命朝他使眼色,张苍却继续无所畏惧道,
“其他时候倒能忍一忍,听说去年这场旱灾下来,郡中已经逃跑了两成庶民秦国田赋高,太子的封地少了五成税赋,他们肯定会选太子。”
话音一落,场面骤时安静下来,众臣交换眼神后,飞快垂下了眼睛。
自揭家族黑幕、暗讽秦国税多、公然顶撞君王自从王上亲政后,还真没见过这么莽的!
李斯不动声色,悄悄离张苍远了一步。
李世民抬起一只小手扶额,假装遮挡着太阳。
难怪史书上,张苍在秦朝当官犯了罪,到刘邦手下当官又犯了罪
师兄,你真的很勇啊你知道吗!
秦王似笑非笑看了看张苍,目光又扫过李斯,最后定格在李世民身上,
“怎么,今天你们荀门三师兄弟,要对寡人三堂会审了?”
无辜躺枪的李斯,道心又碎了一次——
王上,臣,只是如实夸赞您的孩子长得高啊,所谓伴君如伴虎,莫不如是了吧?
他只得抢先一步请罪道,
“臣知罪,还请王上责罚!”
李世民暗暗腹诽,明明是荀门四师兄弟,还有个韩非呢,你一个秦王竟能偏心偏成这样,哼!
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用软乎乎的小脸贴了贴父亲,
“阿父,这事全是孩儿的错,师兄他们只是顺口接了几句,绝没有旁的意思啊”
自己刚才不过是随口一说,韩非接话也就算了,没想到还有张苍这勇猛的神来之笔,场面简直像极了荀子门生在当众挑衅君王的权威
秦王摸着他的脑袋,含笑看向李斯,
“爱卿何错之有?寡人方才不过是戏谑之言,不必介怀于心。”
李斯急忙一脸感激谢恩,暗忖着,哪有什么戏谑之言,王上分明是在借机敲打众人——
有些话,太子说得,韩非说得,其他人就别跟着凑热闹了!
但毫无疑问的是,有了君王这句宽宏大度的场面话,众臣紧张的心绪顿时就放松了下来。
片刻后,里正带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子匆匆赶来,待看清高些那个的身姿容貌后,众人纷纷露出了惊艳的眼神。
连秦王也忍不住出声感叹道,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没想到在这山野村落之间,竟有如此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1)
李世民两眼放光看着对方,来人不过十六七岁,身上虽然穿着补丁麻衣,容貌气质却半点不输出身贵族之家的张良。
如此相貌,再辅以如此气度,必是陈平无疑!
他马上抓住机会,指着对方告诉秦王,
“阿父,这人长得好好看呀,孩儿想带他进宫!”
他要拉陈平一把,让他先成为自己的心腹,再伺机派他前往六国。
秦王知道这孩子打小就热爱一切美的东西,连帽子腰带都要挑鲜艳华丽的,对他会提出这个请求毫不意外。
但他淡淡拒绝了,
“先看过人品再说吧。”
可别再是赵高那种奸佞之徒。
这时,里正带着二人上前拜礼,果然,那少年正是陈伯的仲弟陈平。
李世民看他的目光一下就更炙热了,陈平立刻有所察觉,急忙朝他谦恭一笑。
里正介绍完,见陈伯抖着双腿愣在原地不开口,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还不快些给王上和太子,细细说一说稻梗留长桩的缘由!”
陈家祖上八代都是贫农,陈伯一辈子老实巴交种个地,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里正,哪想到有一天,他会站在秦王、太子和一众高官大臣跟前发言。
里正这一催,他更吓得双手双脚一起抖个不停,连脖子眼睛都控制不住地一直颤抖起来,哪还说得出半句话?
陈平急忙上前一步,仪态端方诚恳拜道,
“请王上和太子恕罪,小人的兄长并非有意以下犯上,只是他久居乡间,乍然见到贵人不懂该如何应对,稻桩一事正好小人也知情,可否容小人代兄回禀?”
秦王见他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心头就先满意了两分,颔首道,
“可。”
陈平立刻抛出了一个重磅保证,
“请王上放心,这稻桩只需留半尺之长,任它再长上一月,必会再次抽穗结稻,至多两个半月,就能收获第二趟粮食,小人的兄长绝没有戏弄乡邻里正!”
秦王颇有兴致,
“哦,此话怎讲?”
陈平扶起兄长干瘪粗糙的手,与自己白皙细长的双手并排展示给他们看,
“小人原是魏国阳武郡户牖乡人,家中贫寒,父母早亡,全靠兄长一手拉扯我长大,他日夜耕作三十亩薄田果腹,可小人偏偏不自量力想要读书后来兄嫂为了供我读书识字,只得想尽办法让三十亩薄田能产出更多粮食,所以小人家中数年来,不但能收割第二趟稻谷,还能收割第二趟小麦,多出来的粮食,全仰仗这半尺高的稻桩啊”
三十亩地,要养活一家人,还要供他这个闲人读书,陈伯夫妇早把能想的办法全想过了。
所谓善于农耕,不过是被生活逼得必须精打细算,绞尽脑汁增加一粒粒粮食的产量罢了。
秦王眼中快速闪过一抹惊喜,
“小麦也能用此法,多收上一回麦穗么?”
陈平急忙点头,
“正是,第二趟虽然比不上第一趟丰收,但只要及时施肥布水,一亩地至少也能多收半石粮食。”
此言一出,群臣立刻惊喜讨论起来,
“一亩地,竟能多收半石粮食?”
“还不止呢,若是施肥得当,没准能多收一石!”
“这法子好哇!既能增收粮食,又不影响来年的春耕。”
“诸位且慢,若真有这种稀奇的好事,他们为何不上报魏国朝堂立功?为何还要逃灾来我大秦开荒?”
“是啊,没准这是魏人的阴谋,大秦今年的秋收,绝不可贸然效仿此法啊!”
李世民也很疑惑这个问题,在史书上,陈平一家可没有中途搬来秦国。
难道,是因为去年魏国的旱灾,要比史书上更严重得多?
陈伯到这时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他见这些身穿华服的达官贵人们,正在质疑阿弟陈平,忙用不太流利的秦国话,磕磕绊绊解释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们,我们说了,是里正不听”
陈平急忙悄悄按住兄长的手安抚,大声解释起来。
原来,魏国虽然明面上只收一成田赋,但每年秋收之前,朝廷都会摊派各种临时名目,这样算下来,就要缴纳五成半的粮食。
再算上交给乡里豪绅的半成
,农人留在手中的只有四成。
而魏国连连战败,土地越来越少,寻常四五口之家,也只有四五十亩田地,产出的粮食本就有限,剩下的这点根本就熬不到第二年秋收,人们早早就要上山扒树皮准备着了。
正因如此,陈伯摸索出这增收法子后,就主动找到了里正,希望朝廷能推广这种办法,让乡邻也能再多得些粮食。
但户牖乡的里正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还警告他不许乱在田地里折腾——
直到陈平捕来几只野鸡送给里正,对方才松口同意他家可以继续留桩增收,可推广这办法一事,自然就不了不了。
陈平苦笑,继续解释道,
“我们逃灾奔赴秦国,也是事出有因,去年旱灾粮食本就减产了□□成,朝廷税赋不变之外,阳武四大望族,竟要把原本的半成税加征到一成”
张苍恍然大悟开口道,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父亲说,族长已经找到了法子,来弥补上回卖粮给秦国的亏空呢”
陈平讶异看着他,悄悄猜测着对方的身份。
李世民却怎么也没想到,陈平如今阴差阳错来到秦国,竟跟去年张苍为他筹集粮食有关——
张氏族长为讨好他这个秦国太子,果真只按30钱一斛卖了几万石粮食给他。
得知这个真相,他心中不由五味杂陈起来。
此事,确实让秦国百姓得到了免税两成的优待,但他实在没想到,竟会给阳武百姓带去了额外的半成重负
他暗暗决定,等阳武郡收归秦国后,一定要说服秦王,第一时间为当地百姓减免些税赋。
秦王目光灼灼看向陈平,
“既是如此,你们为何不逃往齐国楚国,偏偏挑中了我秦国?”
陈平立刻满眼感激道,
“小人早就听闻当今秦王英明神武,乃是体恤百姓之君,去年灾情更为秦人减免了不少税赋,又听闻关中大渠即将竣工,我相信此地不会再受旱情影响,这才劝服兄嫂悄悄逃了过来”
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因家贫尝尽人情冷暖,心中早就有了一番成算。
在里正上门通知此事时,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能见到秦王和秦国太子,再与他们说上几句话,然后只需再稍稍美化几分,此事,就能成为他以后往上攀爬的重要机缘。
当然,他也很明白在这番滴水不漏的言语中,该小心隐瞒什么事:
他劝服兄嫂背井离乡,其实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随着他年岁渐长,又识文断字,能在十里八乡帮衬黑白喜事挣点钱补贴家用,一些乡邻就想把女儿嫁给他。
可他一心想靠读书改变命运,岂肯娶个乡间女子彼此蹉跎一生?自然拒绝了。
这样一来,那些未能如愿之人,竟翻脸污蔑他“年长还不分家,必有盗嫂之丑事”。
陈平不愿让兄嫂背负污名,便借着豪强加征税收的时机,成功劝服他们跟着自己来秦国。
为什么会是秦国?除了官府会给投奔之人授田百亩外,秦国有纸张、有明君、有仁慈之名在外的太子,都是吸引他前来的原因。
所以他想设法多攒些钱,能娶个秦国小吏家中的女子,再凭着这层“官吏子弟”的身份,参加秦国每年一趟的学馆吏史考试。
他相信凭借自己扎实的学识和八面玲珑的处事,定在秦国官场步步升迁,直到像那位来自楚国乡间的李斯一样,成为强秦朝堂的九卿高官!
秦王听完他这番话,心情十分愉悦。
他虽然不在意什么体恤百姓的名声,但世间哪个君王,会不喜欢敌国百姓抛弃故土、眼巴巴来到自己的国家开荒种地呢?
心情一好,他难免就多问了两句,
“你读过哪些书?师从何人?”
陈平方才故意透露自己读书一事,等的就是君王这只言片语。
他忙谦逊把读过的书说了,又一脸羞愧道,
“小人家贫,拜不起师,是在家中自学的。”
李斯心中早已升起了警惕,这少年一开口,就让他看到了同类人的影子。
此人能不动声色,把王上诱导到主动开口关心他的学习,绝不可轻视啊!
韩非却最喜欢这般勤奋的年轻人,当场就考了他几个颇有难度的问题,见对方对答如流,更有几分独到的见解,便转身请示道,
“王上,这孩子虽家中贫寒,胸壑间却有宏达志气,臣见他的才华,不输咸阳学室诸子,不知王上可否,破格让他参加入学考核?”
陈平一下就惊呆了。
他再有谋算,终归也只是个少年,哪会想到一个秦国高官,竟会初次见面,就跟秦王举荐他破格参考?
陈伯这回的反应却比他敏捷多了,他一听这话立刻就跪下来,一言不发咚咚朝秦王和韩非磕头。
陈平还在襁褓时,他们的爹娘就病死了,是十多来岁的他又当爹又当娘把阿弟拉扯大的,只要是陈平想要的,他豁出这条命都愿意帮他实现,更何况只是磕几个头?
韩非忙把他扶了起来。
另一名官员却出声阻拦道,
“韩丞相,大秦以法治国,学室,乃是专为秦国官吏子弟而设的学法之地,岂可让一个魏国来的无名之辈参加考核?”
韩非微笑着,指了指天上的云,
“世间万事,时时如浮云,处于变幻之中,又何来亘古不变之法?你我学成之前,何尝不是无名之辈?秦国广揽客卿,我这韩国来的,能担任秦国丞相,他一个魏国来的,又怎不能进秦国学室?”
随着秦国灭掉六国城池的增多,亟需派驻各地的秦吏也越来越多,仅靠从这些官吏子弟中选拔,人手很快就远远不够了。
他早就想提议增设庶民也可以考的学室,现在倒是个打破常规的好时机。
陈平感激地看向韩非。
此人与他素昧平生,竟肯这般为他说话,这是他活了十六年,在外人身上鲜少感受到的善意!
但其他大部分官员并不赞成此事,纷纷与韩非辩论起来。
秦王沉吟着看向陈平。
学室一事,关乎秦国官吏子弟的入学名额,若贸然打破规则,恐怕会引来诸多官吏不满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李世民,突然凑近父亲耳旁,轻言细语道,
“阿父,你觉得陈平怎么样?”
秦王轻笑,这点事,也要讲个悄悄话?
但他很喜欢孩子对自己的亲近,于是也低声告诉他,
“不卑不亢,处事练达,颇有才学,心性坚韧。”
李世民一下就高兴起来,继续轻声问,
“那你觉得,就按孩儿刚才的提议,把他带进宫历练两年怎么样?”
韩非的提议,要撬动大量官员家族的利益,他觉得父亲绝不会轻易答应。
除非朝廷另设学室,与官吏子弟的学室区分开来,但就算秦王有意如此,落实下来也需要一两年时间。
但韩非已经把招揽人才的心思抛出来了,秦国此刻就顺势取出鱼饵钓陈平效力,才是效果最好的——
漫长的等待,大概率会消磨对方的感激,而突如其来的好运,反而能让对方牢牢记住秦国的恩情
秦王伸出手,把孩子几缕碎发为他理到耳后,
“你真这么喜欢他?”
“嗯嗯嗯。”这种能完美控制成本的人才,他喜欢得不得了。
“可。”
李世民立刻喜笑颜开,扭头用清脆的童音打断了众臣的议论声,
“陈平,既然我师兄如此看好你,你就进宫来做我的文吏吧,可不能让我失望哦!”
陈平听着这天籁之音,看着君王怀中可爱的孩童,忙激动万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多谢太子提拔,陈平绝不辜负您的知遇之恩!”
韩非有些讶异地看向李世民。
按秦国吏史的升迁规则,纵便考进学室为令史,也要再经层层考核,才有微乎其微的机会进宫担任文吏。
太子为何如此看好陈平,竟要将他破格越级提拔进宫?
…
秦王当场下令,今年全国稻麦秋收时,都按陈氏兄弟的方法留桩试行一回。
李世民也承诺,如果这法子可行,到时会把他们三人的户籍,改迁到自己的封地内。
陈伯一听太子的封地只需缴纳一成田赋,惊喜交加之下就晕了过去。
等里正把他掐醒告别一番后,一行人当日就带着陈平回宫了。
回到章台宫,秦王就去正殿忙了,李世民让蒙恬先带陈平去安置,自己则快步向侧殿跑去。
一整日没见,他想扶苏啦!
哪知冲去侧殿,扶苏却不在。
宫人急忙告诉太子,长公子在园子里呢。
李世民听了一半急匆匆赶到园子里,还没见到扶苏的人,就先听到了他稚嫩的好奇童音,
“你肚子里的娃娃,什么时候才会出来跟我玩呀?我好想抱抱小娃娃呀,我会很小心哒…”
李世民不由脚步一顿,后宫里有人怀孕了?
虽然秦王这两年忙着灭六国之事,清心寡欲得恨不得用奏章来暖床,芈夫人说他好久才会踏足一次后宫
不过算算时间,秦宫也该有新孩子降生了,在史书上,这时候的秦王,总不会也只有扶苏一个孩子吧?
这样想着,他立刻惊喜转身朝正殿跑去,想快些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秦王!
然而秦王听闻后毫无惊喜之色,甚至脸还有点黑,一字一句反问道,
“后宫,竟然有人怀孕了?”
前些日子,他又梦到过两回那个奇怪的梦境。
梦里有为了儒生顶撞他的扶苏,也有忠心耿耿的蒙氏兄弟,却唯独仍旧没有出现他的太子世民。
他实在不放心这个太过早慧的孩子,又疑心太史令的占卜法子不太灵,于是暗中找了方士巫师来占卜。
有人让他喝神药为太子避灾,他便喝了。
有人让他坚持六十日半夜起来,朝着月神为太子祈祷一百遍,他便祈祷了。
有人让他在太子五岁前不要再诞育子嗣,他便数月才去一趟后宫,而且绝不留子嗣。
这世间,还有什么新的孩子,比他的世民这太子更重要?
所以如今的后宫之中,绝不该有怀孕的妃嫔出现!
秦王一把抱起李世民,怒气冲冲朝那处园子走去。
李世民奇怪得不行,
“阿父,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啊?”
秦王重重冷哼,不说话。
一个威胁你性命的人快降世了,寡人拿什么来高兴!
李世民急忙安慰他,
“你放心吧阿父,孩儿和阿兄都很欢迎这个新”
“住口吧你,寡人不欢迎!”秦王脚下生风,沉着脸走得更快了。
来到园子里,扶苏欣喜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
“你这肚子里的娃娃多大了呀?”
“TA到底是阿弟还是妹妹呀?我想要个阿音妹妹那么可爱乖巧的…我已经有阿弟了,只想要妹妹”
秦王愈发面沉如水,抱着孩子快步绕过遮挡的树木,胆大包天,岂有此理!
就在这时,一道充满无奈的雄浑男子声响起,
“长公子,臣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我是男子,肚子再大也是生不出娃娃的”
“你骗人哒!阿母说了,我和阿弟就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只要有了娃娃,肚子就会变大鼓起来…你的肚子这么鼓,怎么可能没装娃娃呢?”
李世民听得目瞪口呆,啊这,原来竟是我误会了?
秦王顿下脚步,面色却一下好看了很多——
今日临行前他下了道口谕,让杨端和进宫来教扶苏弓箭。
杨端和这人长得又高又壮,肚腩更是颇为壮观,扶苏近来爱玩“以尘为饭,以凃为羹,以木为牲”的游戏,正是想象力天马行空得一塌糊涂的年纪。
从对方的大肚腩,假想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娃娃,倒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第49章 你当寡人闲得没事做了?你大半夜不睡……
第50章
他欣慰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脚步轻快地继续朝前走去。
李世民抬头,看着父亲骤然变得轻松的神色,暗暗困惑——
自古王族之家,无不是讲求子嗣延绵、多子多福的,
可为何,父亲得知后宫有新孩子到来时,却是满脸的怒气?而他在察觉这是扶苏闹出的乌龙后,又一脸的如释重负?
按理说,史书上的秦始皇,分明是儿女满堂的帝王,还对幼子胡亥颇有几分宠爱,而现实中的秦王,对自己和扶苏也是非常在意的
这事太奇怪了!
这时,秦王已经抱着他穿过了树木,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只见杨端和正举弓瞄准前方草靶,耐心给身旁的小人儿讲解着搭弓的技巧。
而扶苏显然听得心不在焉,他拎着小弓,还不忘一脸认真地叮嘱着,
“小心些,别把娃娃给摔着了!”
李世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秦王眼里也漾出了一抹笑意。
扶苏转头来看,立刻两眼放光朝他们跑来,欢喜大喊道,
“阿弟,阿父,杨将军快生娃娃啦!”
杨端和雄壮的身躯猛地一抖,手中的箭支歪斜着飞了出去。
但他只能故作淡定转过身,快步上前拜见了君王。
然而扶苏一见他走过来,马上伸过小手轻轻摸着他的肚子,一脸兴奋地告诉秦王和李世民,
“你们看,杨将军肚子里有两个娃娃,到时我和阿弟去他家可以一人抱一个,我们再也不用抢了”
杨端和脸上的笑差点都快挂不住了。
早知道今天会碰上这一出,昨晚进门时就不该先迈右脚的这该死的大肚子,他一定要瘦下来!
李世民实在憋不住了,飞快低头埋在秦王肩头死死咬住嘴唇。
不能笑,绝不能笑,威猛高大的杨端和将军,此时此刻已经够尴尬了哈哈!
秦王强压下胸腔快溢出来的笑意,轻咳一声,俯身抱起扶苏,威严道,
“扶苏,休要胡言乱语!世间唯有女子得天独眷可以孕育孩童,杨将军是男子,肚子里又怎会有娃娃?”
杨端和立刻朝君王投去了一个感激涕零的笑容。
扶苏却歪头认真打量着他的肚子,很快就不满地辩解道,
“杨将军的肚子这么大,也许他本来就是女子呢”
秦王见杨端和原本红润的面色,霎时充满了破碎的苍白,立刻瞪着扶苏,打断了他的话,
“放肆!你现在竟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扶苏气呼呼就要顶嘴,李世民急忙抬起头安抚他,
“阿兄,你看杨将军是不是长得又高又壮?”
扶苏忙点头,
“是啊,他比蒙恬还高,比阿父还壮!”
李世民轻拍自己的小肚子,比划着解释,
“你看,我们长得这么小个,肚子也很小杨将军长得那么高那么壮,他的肚子当然就比寻常男子更大些了”
扶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本就对男女性别懵懵懂懂的。
再加上如今粮食产量太低,放眼望去宫里宫外全是瘦人,自然也兴不起“以胖为美”的潮流——
杨端和这种,比张苍还魁梧健硕的体格,在这时代实在是太罕见了。
懵懂的扶苏,会把有大肚腩的他混淆成怀有身孕的女子,实在是情有可原。
在他连比带划的一通解释下,扶苏终于搞懂了:原来,男子真的也能有大肚子!
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急忙朝杨端和道了歉。
杨端和见误会终于解除了,立刻又满血复活起来,爽朗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
“这也怪不得长公子,都是臣胡吃海喝的罪过,等臣回去便斋戒些时日,看能不能把这大肚皮瘦下来”
秦王顺势接过话头,谈起了今日的成渠大典一事。
李世
民看着言笑晏晏的君臣,刚才那个疑问再次闪上心头:
秦王,为什么如此不喜后宫再添新孩子呢?
夜里把扶苏哄睡后,李世民欲言又止两回,终究还是把这问题了问出来。
秦王身着单薄绸衣半躺在床的外沿,慢条斯理翻着手中书卷,不紧不慢答道,
“孩子太多,吵得人心烦意乱,寡人暂时只想要两个。”
李世民讶然睁大了眼睛。
史书上,公子高被迫自请殉葬时,就提过秦始皇是很关心孩子的父亲。
但他实在没想到,对方似乎打算,要把宫里所有孩子逐个带大
他哧溜爬过来钻进父亲的怀里,小声不解地问道,
“阿父,你准备把每个孩子都亲自带大吗?”
他前世亲手抚养过孩子,个中辛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甜蜜幸福自然也是加倍的。
可是,要把每个孩子都抚养一遍,勤政的秦王真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吗?
秦王翻书的手一顿,低眉瞥他一眼,
“你真当寡人闲得没事做了?也就你和扶苏生得早,才让寡人多操了几分心。”
李世民听得愈发糊涂了,仰头迷茫看他,
“既然阿父不想亲自带,宫里的新孩子哪又会吵到你呢?”
秦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声音喜怒莫辨,
“管好你自己,赶紧睡吧,寡人的事自有分寸。”
接下来不管孩子如何追问,他都认真盯着书卷一言不发。
李世民气鼓鼓哼了一声,扭过小身子离开父亲的怀抱,背对着他生闷气。
秦王轻叹一声,往里挪了挪,伸出一手轻柔拍着孩子弹性十足的小臀,
“睡吧,天还没亮就出门,舟车劳顿了一整日,你也该累了。”
李世民生气扭了几下小屁股表示抗议,但被父亲这般哄睡习惯了的他,身体远比大脑更诚实,很快就打起小哈欠舒舒服服进入了梦乡。
等他香甜的呼吸声均匀响起,秦王又看了看里侧同样睡得香甜的扶苏,才放下书卷,轻手轻脚下床离开内室,来到殿门口沉声道,
“端来吧。”
“喏。”宦者轻微的应答声响起。
不多时就有人推门而入,恭敬递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给君王。
秦王单手接过,依旧还有些烫。
他转身把它放到桌上,随手取过床头一件衣裳披上,无声无息走出了殿门。
紫檀桌上的黑药伴随着热气,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浓郁怪味,迅速扩散到殿中每一个角落,放着紫檀大床的内室也不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本就睡得不怎么踏实的李世民,迷迷糊糊被这怪味给惊醒了。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一看,扶苏还睡得正香,可秦王去哪了?
这时,透着一股熟悉气息的药味再次钻进李世民的鼻间,他的目光倏地警醒起来,飞快跳下了床。
然后,循味看到了那碗药汤。
他吸了吸鼻子,瞳孔猛地一缩,立刻扶着桌沿,踮起脚尖用力嗅了嗅。
混杂在草药苦味里的那股怪味,确实跟他前世吃的某种丹药味道很像。
他前世战伤累累,晚年又饱受风疾折磨,便试图服用各种丹药来缓解这难捱的痛楚。
可直到他在含风殿养病的最后一段日子,才从敬德寻来的一位南方老医者口中得知——
所谓能消百病的丹药,不过是混合了铅精(水银)、秋石(童便)、胎发、金粉、砒霜甚至处子经血的一堆粉末所炼制而成。(1)
世人不管是追求长生,还是服用此物来缓解疼痛,皆是饮鸩止渴之举!
当日对方为他采了血,又拿出秘制药方涂在银针上试了毒,无比惋惜而遗憾地告诉他:
如果不乱服用这些丹药,再辅以他拿手针灸疗法,至少,还能让他这大唐皇帝再多活五六年,可现在丹毒已侵入他的血脉脏腑,除非能有神仙为他换血洗髓,不然,纵便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所以李世民后悔莫及,临终前一再特意叮嘱李治,绝不能效仿自己吃丹药止疼之祸事……
此刻,他回想着那位老医者的话语,伸手摸了摸已经凉透的药碗,小小的手开始无法自控抖个不停,眼中已有泪花闪烁。
他知道,历史上的秦始皇痴迷方术之道,追求长生不老可他一直以为,年轻的秦王是绝不会沾染这些丹药之物的!
至少,秦王也该像史书记载的那样,等到统一六国后,再被那帮擅长炼丹的齐国方士忽悠啊!
如今黄白术颇为盛行,列国公卿豪强多有追求“长生不死金丹”者,难道,历史上的秦王其实也早就开始暗中服用丹药了,所以,并没有什么旧伤暗疾的他,才会刚到五十岁就猝然暴毙离世?
一想到真有这个可能,盯着这黑药汤的李世民就心乱如麻——
秦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悄悄服用它的?
他端起桌上的药碗,蹑手蹑脚走出了殿中。
门外侍卫纷纷惊讶不已,忙询问太子此刻出门有何事。
李世民借着月光环视了一圈,没看到秦王的身影,
“我阿父呢?”
侍卫赶紧告诉他,王上又去后院看月亮了。
李世民听完气得不行,“又”?
秦王每日如此繁忙劳累,竟还时常半夜不睡觉跑去看月亮?他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一下身体!
他狠狠把手中汤药倒掉,把碗递给一名侍卫,咚咚就往后院跑去。
吓得侍卫首领马上派人跟了上去。
今晚不是满月,冷雪消融般的月色,映衬着黑暗的树影屋影,照得四处一片迷离。
李世民跑到后院,见萧举清疏的秦王正举着什么东西在朝月亮拜礼,嘴里还不知在念叨着些什么。
肯定又是被那帮方士忽悠的!
他心头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又急又气冲上去大喊道,
“阿父,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你不会真信了那些方士的话,以为对着月亮行拜祈祷,月宫里的神仙就能让你长生不老吧?”
那些都是骗人的啊,阿父!所有人都会死啊,所有人!
哪怕我们是曾经创下煌煌功业的帝王,也一样无法求得长生不老,孩儿前世就已经死过一趟了,我能作证!
他伤心地望着秦王,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有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到他嘴里,好咸,好苦啊。
正在虔诚祈祷的秦王,没料到孩子会中途醒来找他,忙把手中的“通神桃符”递给侍卫,疾步走来抱起孩子。
他伸手一摸孩子冰凉的小脚,怒了,
“你今年几岁了,怎么赤着脚就跑出来了?”
说着,君王回头看了一眼月亮,还是毫不迟疑抱着孩子往回走了。
方士说,要连续六十日对着月神祈祷才有用,中途哪怕断开一日,都是冒犯月神之举,便无法如他所愿庇佑这孩子。
秦王自然日日不落地做到了,眼看都坚持到第五十六日了,怎奈先前又下了几日的雨,只能从头再来了。
李世民泪眼婆娑望着父亲,倔强反问道,
“那你今年又几岁了,还信那些长生不老的鬼话?”
侍卫们吓得赶紧垂下头,太子敢说这种话,他们可不敢听!
秦王面无表情瞪他,
“整日没大没小!什么长生不老?寡人正值风华盛年,何须求什么长生之道?”
说着,伸手给孩子擦了擦泪水。
李世民看了一眼侍卫手中那块足有半臂长的桃符,瞪着父亲质问,
“那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拿它对着月亮在求什么?我知道,那些方士说的,全都是假的”
“住口!”秦王面色一沉,厉声斥道,
“寡人所求之事,必会得到月神的庇佑,天地日月之神,岂容你这小儿无状亵渎?”
怎么可能是假的?
有了月神的庇护,他的太子必能平安长大一世无忧,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李世民被父亲凶了,“哇”一声就伤心大哭起来,然后就挣扎着要从秦王怀里下去,他不但要倒掉父亲的毒药,还要把这桃木符也夺来扔了!
这一世有他在,绝不会看着秦王走上那条被方士一再戏耍、被丹药摧毁身体的不归路!
听着孩子悲伤的哭声,秦王双目幽沉如海,却紧紧抱着孩子不肯松手。
片刻后,他终究放软了声音哄道,
“你放心,方士是骗不到我,寡人求的确实不是长生。”
大秦有了你这个继承人,只要你好好长大成年,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莫像梦中那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寡人求长生来做什么?
李世民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骗人!你如果不想求长生,半夜又悄悄喝方士给的毒药做什么?”
秦王一怔,
“什么毒药?”
随即他反应过来,停步取出丝帕,为孩子揩了揩泪水,柔声解释道,
“你今晚是被那碗药吓到,才跑出来的么?别哭了,放心,那不是毒药,那是来自仙山的神药”
李世民仰头看着父亲,抽泣着打断他,
“管它什么神不神药的,反正都被我倒掉了!”
秦王眼中再次蓄起晦暗的墨色,声音一下就冷了几分,冷冷注视着怀中倔强的孩童,
“是吗?你果真愈发出息了,连寡人的药也敢擅自乱倒!”
这来自仙山洞府的神药,是丹药搭配其他药材一起熬制的,也需连喝半年才能为孩子避灾,他才刚开始喝了十多日。
如水的月色下,小小的李世民毫不畏惧地与父亲对视,
“是,我敢!孩儿不许你再喝它,反正我看到一次,就会再倒一次!”
秦王听着这幼稚而又斩钉截铁的话语,轻叹着举头望了一眼月亮,抱着孩子疾步朝寝宫走去,一路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
那个怪梦和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瞒担忧,他又怎能开口告诉孩子,让他从此也活在担心慧极必伤的惊惧恐慌之下?不,绝不能!
回到寝宫,桌上那碗药果然已经不在了。
秦王冷着脸吩咐宦者再去准备一碗,命人端水来给孩子洗净双脚。
内室,无忧无虑的扶苏仍旧睡得极香,重新换了一身衣裳的李世民也回到了床上。
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蹲坐着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看着站在床前的父亲,
“阿父,你知道那碗汤药里有什么吗?满月孩童的胎发,三岁童子的便溺,银白剧毒的铅精,无色无味的砒霜”
看着秦王顿如断崖落瀑的脸色,他继续一字一句道,
“还有,妙龄女子初次降临的经血”
这些东西,正常人听了恐怕都要当场作呕,更何况是尊贵无上的君王?
丰神俊逸的秦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伸手扶住紫檀桌沿,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
“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
李世民哼哼着不服气道,
“张苍师兄才没有胡言乱语呢!他说,因为魏王沉迷丹药,魏国权贵也纷纷效仿,先前就有方士拿着丹药去阳武骗他父亲,不过被他当场揭穿了”
史书上张苍活到了一百零四岁,就是放在大唐也堪称奇迹,所以他时常找借口,缠着对方询问养生秘诀。
张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人生在世,吃喝两字,不磕丹药,不理烦恼,吃好喝好,就能长生不老。
而有一回,他还故意挑了个荀子在吃东西的时间,神神秘秘告诉对方:他发现,魏王吃的丹药是用童便做的。然后,就被荀子举着扫把追着打了一路
李世民认为,这位坚决反对以丹药求延年益寿、又离经叛道的师兄,当然是他最合适的借口人选。
哪知秦王听完想了想,仿佛在安慰他,又像在安慰自己,
“赠我神药的,乃是燕国来的张真人,宫人也早就试过了,无毒,并非魏国那些无耻术士用的污秽之物所制…”
李世民急得跳下床来穿好鞋子,指着自己的小鼻子道,
“可孩儿方才已经闻过了,你这药里的怪味,跟先前,张苍师兄拿给我们看的魏国丹药怪味一样!孩儿又不会害阿父的,你干嘛不相信我啊?”
前世那位老医者说了,世人皆以银针试毒,认为色黑者才是有毒的,可实际上各种单颗丹药里,铅精砒霜涉及的剂量都极小,用银针根本就试不出来,只有吃得多了,毒量堆积到一定程度,才能想法子测出来,可惜到了那时,早已为时晚矣!
这时,宦者端来新熬好的神药,秦王接过来看了一眼,突然有些反胃不适,立刻把它放到了床前的矮几上。
任他如何自我安慰,也比不上孩子说的那些秽物毒物,接连跳入脑海之中的场景
孩子又说得如此笃定,他实在下不了决心再如往日那样,闭眼喝下这极难入口的汤药。
但它若真的是神药,自己这般心怀不诚贸然断药,万一招来赐药神明的不满,该不会反为孩子带来什么灾祸吧
他蹙着剑眉把李世民抱起来,一边为孩子擦干净泪痕,一边思索出了一个法子,
“父王不是不信你,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还是,传那位张真人前来解释一番吧。”
李世民不懂,父亲为何如此执着于这所谓的神药,他转念一想,立刻满眼担忧看着秦王,
“阿父,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啊?是太累了吗?还是让夏无且来看看吧,回头你再好好歇息几日,孩儿会帮你处理那些奏章公文的”
秦王被这稚嫩的童真之言逗笑了,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寡人年富力强,哪有什么身体不适的?你这小小孩童,竟还会帮父王处理公文了?我儿如今真是出息了。”
李世民扭头去看那碗药,这会儿,可没半点心思跟父亲开玩笑。
他思忖一番,答应了秦王的提议,还是把那个燕国方士传来对质吧。
有自己在,怎么也能诈得对方露出马脚,什么来自仙府的神药,一听就是假的!
秦王喊来侍卫带着同袍去传人,又低声吩咐了几句暗示之言——
让那燕国张真人勿要说出,他求来这神药,乃是为孩子避灾所用的。
侍卫应声离开后,李世民陪着秦王来到外面的桌边等着。
担心对方会偷偷喝药,他极力强撑着不想睡着,实际上很快困得哈欠连连了。
秦王见孩子频频探头望向那碗药,顿觉好气又好笑,索性抱着他放回床上,
“你真就这般不放心寡人?别胡乱操心了,困了快睡就是。”
“我不!”李世民手脚并用,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孩儿一点也不困,我也想见见那个燕国来的张真人!”
再让你见识一下,他这种神棍,是怎么巧言令色哄骗你,拿丹药配方冒充神药的!
秦王只得重新把他抱出来,父子二人坐在桌边聊着家常话。
约摸半个时辰后,派去的侍卫再次踏进了殿中。
秦王含笑朝对方身后看去,却空无一人。
他心中诧异,正待开口询问,侍卫已心急如焚先回话了,
“回禀王上,臣等前往驿馆时,并未寻到那位张真人据驿吏说,此人前几日自
称得到了王上您的密信召见,早已收拾行囊离开了驿馆他们还以为那人得到您的重用,已经进宫任职了”
第50章 还好意思笑!我怎么能不管你呢?……
第51章
李世民一听这话立刻就不困了,精神抖擞朝秦王看去——
这下连人都跑了,你总不会还相信,对方给的是什么神药吧?
笑意僵在秦王的脸上,他的声音却听不出来半分喜怒,
“你是说,张真人已经离开驿馆了?”
“是,臣等还查看了城门的登记文书,他离开驿馆当日就出城了”
“下去吧。”
“喏!”
侍卫带着后背浸出的一身涔涔冷汗,快步转身阖上门离去。
秦王的反应,实在是太淡定太冷静了,李世民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
以对方如此迷信鬼神的脑回路,此时此刻,到底有没有察觉到被术士骗了?
该不会,那个张真人的离开,反被秦王解读成“此人淡泊名利,送我一场机缘便拂身而去,真乃神人也”吧?
这个念头刚掠起,他马上开口劝道,
“阿父”
“来人,把那些神药送去交给太仓令张苍,让他看看到底有些什么配方!”
与此同时,秦王也冷声开口了。
“喏。”殿外的宦者也应声离开了。
把丹药拿给张苍看?李世民面露惊喜看向秦王,
“阿父,你终于肯听孩儿的劝了!”
秦王抱着他往内室走去,语气平静无波澜,
“我何时又不肯听你的劝了?时辰不早了,快歇着吧。”
他把小家伙放到宽敞的大床上,给他盖了一层薄被,伸手就要取下帷帐。
李世民急忙牵住他的衣角,
“阿父,你呢?”
秦王掩下眸中锐利,温声道,
“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处理,很快就回来。”
李世民哧溜掀开被子爬起来抱住他,
“不,我要阿父陪着才能睡得着!”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秦王还不惦记着歇息?再如何年轻力壮,也不能这么折腾身体,上辈子的他就吃过这个亏。
秦王收回触碰到冰凉金钩的手,无奈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你不是总要跟扶苏比划身高吗?再不睡,他就长得比你高了。”
然而不管他怎么劝说,孩子就是紧紧抱着他不肯放手。
秦王只得答应下来,解衣卸带重新躺回了床上。
细微的噼啪烛火声中,困意再次汹涌袭来,李世民抱着父亲的手臂,心满意足打了个小哈欠,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他今天是真的很累了。
夜已深,窗外的月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孩子们香甜的呼吸声轻轻回荡在耳旁。
秦王侧首打量着身旁的李世民,又抬眼往里侧打量着扶苏,眼角渐渐盈起一两丝欣慰的笑意。
这个年纪的他,还在邯郸过着颠沛流离的人生,出门要面临赵人的辱骂和挑衅,回家要迎接母亲的怒骂和眼泪。
那些流逝的时光,并没有将往事统统吹散成云烟,他冷眼站在多年后的今日,依然还清晰记得那时自己最大的心愿:
他希望一醒来就能看到母亲温柔的笑脸,一出门能碰到燕国来的小质子丹,一回家就能无忧无虑睡上一觉。
而现在,他曾经无比渴盼的东西,他的孩子都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他们有温柔和蔼的母亲,有真挚陪伴的兄弟,有想睡就睡的自由
身为父亲,他很满意自己能成长为一棵庞大繁茂的大树,为他们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安然净土。
秦王动作轻柔而缓慢地,掰开了李世民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小手手。
他满眼怜爱地俯身亲了亲孩子细腻柔软的脸颊,才窸窸窣窣起身放下蚊帐,披衣端起矮几上的汤药朝外走去。
当这位年轻君王的脚步一踏出内室时,脸上那些笑容和柔情却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冽漠然的冷意。
他垂首看着手中黑黢黢的汤药,这是自己喝过十多日的神药——
神药?若果真是神药,张真人又何必暗中逃跑?
当日自己重赏对方时,清晰看见了他仙风道骨的面容下毫不掩饰的欢喜。他放着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逃跑,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
想到自己喝进去的那些药汤,想到世民口中说的那些“药材”,一阵翻山倒海的恶心感涌来。
秦王快步走出了寝宫,衣袂翻飞间带着一股肃杀的冷气。
待重新洗漱更衣回到殿内后,他命人取来笔墨,凝神聚思回忆着那位张真人的长相,亲自画了一幅对方的画像。
接着,他又给燕国太子丹写了一封书信,请对方在燕国境内追缉此人,若能将他的首级送来咸阳,必有重谢。
胆敢拖延自己为孩子祈福避灾的时机,真该死!
李世民这一觉睡得极香,醒来时,扶苏早就跑出去玩了。
一睁开眼,昨晚的记忆就蜂拥着纷至沓来,他猛地一下坐起了身——
完了,秦王今早一定会传召张苍,自己根本就没时间跟对方对口风!
张苍确实说过“魏王服用的丹药是用童便做的”这种话,可他大概并不知道,那些丹药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等秦王找他一问,自己昨晚的托辞不就要露馅了?到时,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知道丹药配方一事?
李世民急匆匆穿好衣裳,早膳都没顾得上吃就冲出去了。
好在,他赶来时早朝刚散,井然有序的人群中,他看到韩非李斯二人正交谈着走来。
李世民忙跑上来甜甜喊了声“师兄”,
“你们看到张师兄了吗?”
李斯笑眯眯俯身想抱他起来,
“回太子,王上留张苍在殿中问话,他还没出来呢。”
韩非正想问李世民找对方有何事,就见小家伙急匆匆拒绝了李斯直奔正殿,不由疑惑道,
“太子行事向来有分寸,不知今日,为何如此着急?”
李斯直起身来,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若有所思道,
“他好像很担心,张苍会在王上面前说错话确实有些反常。”
韩非讶然看了一眼李斯,
“此话怎讲?”
李斯骤觉失言,立刻岔开了话题,
“嗨呀,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其实太子心性开朗活泼,又一向喜欢找张苍玩,今日这般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急着想跟他分享而已”
韩非见对方话头转给如此之快,颇有深意看了他一眼,
“李师弟谨小慎微,还是一点没变呐。”
李斯呵呵笑着做出手势,
“恩师他老人家一点没变,愚弟自然也不敢改变分毫,韩师兄,请!”
韩非率先抬步继续朝前走去,意有所指喟叹道,
“可变化才是世间常理,连王上与太子都在变,我与师弟也该与时俱变啊”
李斯眸光一闪,立刻附和道,
“王上英明而君威日重,太子也是列国间最出色的储君,我与师兄确实也该提升自我,跟上王上和太子的步伐啊!”
韩非见他言语间仍不肯站队表态,暗叹,此人心思还是一如既往的深啊。
今日早朝上,他借着昨日陈平进宫的东风,提出了增设学室的建议。
并提议改革考核机制,让国中所有人家的子弟都可报名考核,最后再根据成绩择优录取,却遭到了以关中贵族为主的大臣群体激烈反对。
他们认为,让那些目不识丁的草食庶民子弟,也有资格进学室读书,乃是对大秦官员和朝廷的莫大羞辱。
到时世人只会以为,秦国人才凋敝、官吏教子无方,才让朝廷不得不从那些粗鄙之人中选拔吏史人才。
甚至,还有白发宗室老臣以撞柱相逼,说朝廷如果要增设学室,应当把机会留给官吏子弟和宗室众人。
原来有两分意动的秦王只得作罢,表态暂不议此事——
可身为局中人,韩非太明白韩国是怎么垮掉、而秦国又是怎么强大的了。
若是任由权贵子弟,世世代代垄断朝堂官爵,那么,他们毫无竞争的压力,又何来动力想为朝廷呕心沥血?
既然像陈平那般一穷二白的庶民子弟,也能凭借坚强不息的毅力学有所成,为何不能把这些人才,选拔到朝堂中来,让他们向上攀爬的勤奋和忠诚,反过来驱策那些权贵子弟奋发图强?
韩非深知,纵便秦国能如愿剿灭六国、夺得天下,也很难得到失去故国的六国民众之心。
除非他们发现成为秦人后,会得到更多诱人的利益:比如,子孙后代只要勤学好读,就有机会为官做吏,一跃而改变整个家族的贫困命运。
所以,他想在秦王剿灭六国前,先为秦国埋下一粒变革的种子,让六国所有人都看到这线亘古未有的曙光。
但此事太过石破惊天,又会触及朝中所有官吏的既得利益,秦王必会慎之又慎,绝不会贸然答应。
所以,韩非想尽力拉拢保持中立的王翦蒙武李斯等人。
可现在他见李斯这副作态,知道对方是故意想避开这话题的,一时也只得作罢
李世
民气喘吁吁跑进殿来,“哎呦”一声捂住了咕咕直叫的小肚皮。
正在询问张苍的秦王立刻顿下话头,大步下殿走来抱起孩子,
“世民,你怎么了?”
李世民虚弱地捂着一阵阵抽疼的肚子,
“应该是孩儿没吃早膳,一路又跑得太快了,肚子有些痛。”
秦王伸手覆着孩子的小手,摸了摸他瘪瘪的小肚皮,冷哼一声,
“这么喜欢跑,干脆连午膳晚膳也别吃了,你就出去跑上一整天吧!”
话是这么说,又气恼又心疼的君王,还是立刻就吩咐人马上送些吃的过来。
虽然正殿绝不该是进餐的地方,但他现在还能怎么办,让世民再跑回去吃饭不成?
真担心这傻孩子饿坏了肚子!
当宫人把几盘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端进来时,张苍立刻嗅了嗅鼻子:好香,比宴会上吃的那些香多了,王上竟给太子开小灶,真想吃几口试试味道!
秦王示意宫人把奏章挪开把饭菜放上去,抱着孩子快步走回殿上,亲自给他夹了些肉菜放进碗里,一脸嫌弃道,
“快吃吧,小傻子!”
李世民忙接过碗筷狼吞虎咽起来,也顾不上反驳父亲了。
前世打仗有时好几日吃不上一口饭,饿得心肝脾肺哪哪都痛得难受,可他是主将,再难受也只能憋在心里,最多伺机找到一处水源,灌上满满一肚子的凉水——
饿肚子一事他太有经验了,只有肚子被哄饱了,身体的疼痛才能缓解。
秦王见他这急吼吼的吃相,又担心孩子被噎着,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果然半碗热乎乎的饭菜下肚,肚子立刻就乖顺地熨帖起来,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李世民这下终于又生龙活虎了,笑嘻嘻看向父亲,
“谢谢阿父关心孩儿,有阿父陪着,吃饭就是香!”
秦王举起玉筷,又给孩子夹了几个他爱吃的菜,语气冷冷道,
“还好意思笑?寡人本该处理政务的案桌,倒成了你的餐桌!”
张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悄悄摸了摸肚皮。
一个早朝下来,他也早就饿了,王上偏偏要把他留下来问事情,唉,真不喜欢被留堂。
还是小师弟幸福啊,他也好想当王上的孩子,如果王上现在愿意邀请他一起用餐,他也不介意喊他一声阿父的
这时,李世民的声音突然传来,
“师兄,你收到那些神药了吗?”
张苍一个激灵从幻想中回过神来,疑惑道,
“神药?那些不是什么神药啊,它跟魏王宫中的一款练气丹药差不多,都是用秋石做了药引的”
秦王一听,脸色果然立刻就黑了,又追问他,
“除了此物,你可查出,这丹药中还添加了哪些东西?”
张苍愣了愣,旋即一边想着看过的黄老杂书,一边胡说八道起来,
“臣无能,实在不懂方士炼丹之道,不过臣的嗅觉十分敏锐,闻出这丹药中还有麻黄、丹砂、石膏”
张氏乃阳武望族,族中又时常给大梁权贵送礼送钱,他这个张氏最有出息的子孙,自然也有机会出现在了魏王的面前。
按照族长的意思,是想让他趁机谋个官职。
哪知,痴迷长生的魏王也遗传了其父的喜好龙阳之风,见他生得白胖俊俏,竟要选他为道侣、封他为国师,还特许他可以前往丹炉随意挑选想要的丹药——
也正因为这样,绞尽脑汁守身如玉又逃不掉的张苍,才有幸见到了方士取童便往配方里添加的震撼场面,啊啊啊他当场就吐出来了!
但此事,也反过来给了他一个机缘。
他找到魏王最器重的道长,恶狠狠威胁对方:如果他们不想办法把他弄走,他就跟魏王举报他们拿童便炼丹!
毕竟张氏势大,如果弄死一个对方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就等于跟张氏结下了深仇大恨。
而世人愚钝,只要张苍离开了喜爱他的魏王身边,就算他随处乱说,又有谁会相信他们敢拿童便给魏王炼丹呢?
于是道长在弄死他和放走他之间选择了后者,寻了个“张苍乃天煞命格,将会吸走王上福运”的借口,在把对方赶出王宫的同时,也彻底断了他被魏王提携的退路。
也正因为这样,张氏一听荀子在秦国当太子的老师,就急忙让他来咸阳拉关系,又在张苍被秦王破格提拔为太仓令后,愿意大力配合秦太子筹集粮食
总之,张苍经历了那件事以后,对丹药堪称是深恶痛绝,从此一口咬定所有丹药中都添加了童便。
他又不想秦王沉迷丹药,当然张嘴就这么乱说了。
李世民听得满意不已,还得是你啊师兄,胆大又敢莽!
不过,最关键的几样东西对方恐怕并不知道,就让他来添把火吧。
他马上清脆打断了张苍的话头,煞有其事附和道,
“是啊师兄,我也记得你上次说过,那些丹药里除了秋石,还有胎发童尿砒霜和处子经血”
秦王忍着一阵夹杂着熊熊怒火的反胃恶心,怒目瞪他,
“你这般口无遮拦,还吃得下饭吗?”
李世民若无其事夹了一口菜香喷喷咬着,
“吃得下呀,我又没吃那些丹药。”
行军打仗吃过的苦头不计其数,他哪会娇气得,口头上说几句污秽之物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秦王的脸色更难看了,对,你是没吃,可寡人吃了!
张苍听了李世民的提示大喜过望,以为是这孩子临时编出来提醒自己的,急忙顺着对方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一脸慷慨激昂道,
“王上昨夜命人送来那些丹药后,臣不敢辜负您的信任,立刻就起来闻了个遍,暂时闻出了这些添加之物,如果王上”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秦王黑沉着脸开口道。
张苍顿时如释重负,又略带遗憾地看了两眼摆在李世民面前的美食,拜礼离开了。
李世民吃完取帕擦擦嘴,宫人急忙上前来收拾整理案桌。
待奏章重新归位,秦王冷冷丢下一句“你也回去吧”,就没心思再搭理孩子了,拣起一本奏冷漠查看起来。
他的心情糟透了!
李世民硬挤上龙椅挨着父亲坐下,试探道,
“阿父,这下你信孩儿说的了吧?那些丹药”
“闭嘴!”秦王转头瞪他,
“不许在寡人面前,再提起这两个字!”
李世民心中大喜,面上却假装糊涂,继续试探,
“为什么啊?如果阿父执意要求长生,就算是孩儿不提,那些方士也会提的呀,除非阿父再也不信他们了”
秦王垂首,打量着孩子透着红润气色的雪白小脸,
“到底是何人告诉你,寡人想求长生的?莫非,你认为我已经老到需要求仙问药的地步了?呵!”
李世民
见秦王一再否认此事,眼中不由透出了清澈的迷茫。
难道,年轻时候的秦王虽然迷信鬼神,却真的没有追求长生不老的心思?
可如果是这样,昨晚那碗药和自己看到的场景,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脑子都有点糊涂了,不由摸着父亲腰间的玉佩玩耍,奇怪地嘀咕着,
“那你为何要喝那所谓的神药,还半夜不睡觉跑去拜月亮?阿父,你究竟在求什么呀?”
秦王放下奏章,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脸,叹气,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总来管。”
李世民把小脑袋依托在他身上,望着父亲丰姿俊朗的冷峻脸庞,抬起手去捏他的耳垂,
“可你是我的阿父啊,我不管你,还有谁来管你?”
秦王一把捉住这只无礼的小手,冷笑,
“天下间只有父亲管孩子的,还能反过来任由孩子管父亲么?”
李世民听了这话,却眼含虔诚用另一只手握住秦王的手,
“可是阿父已经失去父亲很久了,我怎么能不管你?如果有下辈子,孩儿还想当你的父亲,管你一日三餐粥水可温,管你一年四季衣裳冷暖”
后世常以秦皇汉武并称,可比起从小饱受父母宠爱的汉武帝,秦始皇的童年实在算得上潦草而悲惨——
如果还有下一世,他也想把从对方身上得到的父爱,加倍馈还给那个身在邯郸的孤苦无助孩童。
秦王闻言怔然一瞬,飞快收起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伸手轻轻敲了一下孩子的脑袋,
“没大没小,竟还妄想起当寡人的父亲来了!”
李世民不服气,
“哼,我只想给我喜欢的人当父亲!”
比如你,比如无忌,比如敬德。
秦王喜忧参半地看着他,扶额不知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他吧,聪明的时候实在聪明,天真的时候又太过天真!
不过跟孩子这么斗了会儿嘴,他心中的怒火和郁气倒也消减了不少,想了想,还是顺着这幼稚的童言反问道,
“扶苏和你母亲呢?”
李世民笑得眯起了眼睛,
“阿母做我的女儿,阿兄当我的儿子”
他一定也会把他们保护得好好的。
“砰砰砰”,秦王接连往他脑袋敲了三下,
“很好!只有你一人的辈分上去了,寡人还得和扶苏当兄弟?我果然太惯着你了,看看吧,你现在有多胆大包天!”
李世民忙伸手捂住脑袋,
“不是你自己问我的吗,干嘛又变成我的错了?”
说着,他就想顺势把话头再转回去,问问秦王昨夜到底在折腾什么。
这时,蒙毅却急匆匆走来,双手呈上了一封信,
“王上!宜安传来急报,王翦将军在肥下遇袭,如今生死不明!”
这句话顿如一句来自上古昆仑雪山的寒冰咒语,哗啦一下就冰封凝固了李世民所有的表情和动作。
他呆呆保持着伸手捂脑袋的动作不变,小嘴也还微微半张着,被封印的全身上下,只剩些许可怖的只言片语,翻滚呼啸着在脑中嗡嗡回荡个不停——
王翦将军遇袭生死不明是我是我推举他去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