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灶火

作品:《向阳心处

    陈默炀附身检查其他电器时,周薇轻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她去厨房准备午饭。


    走出小屋,午间阳光正烈,嗮得泥土地面蒸腾起一股干草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厨房是单独一间矮房,赵峰和另外两位同学已经在了。简陋的土灶台占据了大半空间,灶口黑黢黢的,案板厚重斑驳,角落里推着我们从学校带来的米面蔬菜,还有一块新鲜的猪肉。


    “林轻,你和周薇负责择菜洗菜把。”赵峰挽起袖子,颇有几分主厨的架势,指着那堆青菜,“我来掌勺,王明浩生火!他目光扫过那口陌生的大铁锅,信心满满。


    王明浩对着那土灶却有些傻眼,抓了把引火的干草塞进去,艰难的用火机点着,浓烟瞬间倒灌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直流。


    赵峰赶紧去巴拉灶膛,结果自己也弄得一手黑灰,厨房里顿时烟雾弥漫,夹杂着笑骂声。


    我忍住笑,和周薇搬了凳子坐到门口通风处,开始对付那困带着新鲜泥土的青菜。水龙头在院子角落,水流细小冰凉。正埋头择着枯叶,一个佝偻的影子慢慢挪了过来。


    是李阿公,他那只变形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翠绿的小葱,递到我眼前,脸上是刀刻般的皱纹堆起笑容:“自家种的,特别好吃!”


    我赶紧在衣襟上擦了擦湿手,郑重地用双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碰触到那冰凉的、嶙峋的皮肤,他浑浊的眼睛盛满了满足的光。


    “谢谢李阿公!肯定特别香!”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微颤,努力笑的自然。


    周薇接过小葱去清洗,李阿公没走,慢悠悠地坐到傍边的石墩上,像一尊沉默而安然的守护神。


    厨房的烟渐渐理顺了,锅铲碰撞声响起,油香混着葱香飘了出来。我手上择菜的动作莫名轻快了许多。


    饭菜上桌实在院子中央的老樟树下。两张旧方桌拼在一起,十二只碗,十二双筷子。老人们陆续慢慢挪步过来。当看到王阿公那只严重变形,已经没有手指的手,有些颤抖却异常稳当地端起了属于他的那碗米饭时,一种无形的震动再次掠过心头。


    陈默炀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他自然的坐到王阿公身边,伸手将老人面前那晚冒着热气的骨头汤,往他手边更近地挪了挪,他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整理了下桌面。


    王阿公似乎感受到了,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


    赵峰的厨艺意外地不错,简单的红烧肉油亮诱人,抄青菜碧绿生脆。气氛慢慢热络起来。


    老人们话不多,多是细细咀嚼着,偶尔用带有浓重乡音的简单词汇夸一句“好食”。李阿公坐到我对面,他吃饭很慢,用两只手腕内侧夹着勺子,异常专注。几滴油亮的汤汁洒在他细得发白的旧衣襟上。


    几乎没经思考,我放下筷子,拿起傍边的纸巾,倾身过去,轻轻替他擦拭。动作做完,我才微微一怔。


    李阿公才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我,没有言语,却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一种温和的接纳。


    我坐回来,心头那点残留的紧绷感,似乎被这无声的交流抚平了。


    饭后,老人习惯午休片刻,周薇组织我们分组去串门,陪还没有休息的老人说说话。我主动提出先去李阿公那里,脑海里还印着他点头时温和的双眼。


    他的小屋整洁地一丝不苟,窗台上甚至摆着几个用废弃小药瓶洗干净后栽种的绿植,怯生生地舒展着几片嫩叶。


    他话极少,问一句,答几个字。后来我注意到墙角一张小桌上,放着几本封面磨损得厉害的旧书,最上面一本是《三国演义》。我试探性问:“李阿公,你喜欢看书?”


    他眼睛亮了一下,看向那堆书,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嗯”声,努力抬起变形的手腕,朝那个方向指了指。


    我走了过去,拿起那本《三国演义》,纸张发黄发脆,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用铅笔做了很多小字注注释,字迹因手的变形显得扭曲颤抖,却一笔一画异常清晰。


    “您......写了这么多笔记?”我惊讶的翻看。


    李阿公脸上浮现出近乎孩子气的得意神情,又“嗯”了一声,这次用力了些。他慢慢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脑袋点了点,意思是“都记在这里”。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敬佩油然而生。身体的禁锢,从未囚禁过他思想的疆域。我坐下来,小心的翻着书页,听他偶尔艰难的蹦出几个人名或地名,时光在简陋的小屋里静静流淌。


    告别李阿公,阳光已不那么灼人。我顺着低矮的平房慢慢走,一间敞开的房门传出断续、不成调的哼唱声。


    探头往望去,是位头发稀疏雪白的老婆婆,她独自坐在床头,望着窗外,无意识地哼着,曲调破碎而苍凉。


    我轻轻敲了敲门框:“阿婆?”


    她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的掠过我的方向,并未聚焦。


    我走进些,才看到她眼睛浑浊一片,似乎视力极差。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对穿着旧式服装的年轻男女。照片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


    “阿婆,我叫林轻。”我尊在她床边,尽量让声音轻柔。


    她浑浊的眼睛转向声音来源,嘴唇嗫嚅了一下,没说出话,只是抬起枯瘦的手,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冷而无力,却抓的很紧。


    她不再哼唱,只是沉默地抓着,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反手轻轻回握着她,另一只手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她嶙峋的背脊。那单薄的肩胛骨,像随时会刺破薄薄的衣衫。


    她在我生涩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了下来,头微微低垂,仿佛睡去,又仿佛沉入了更深的回忆。那只抓住我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直到门外光线一暗,陈默炀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盒和一个搪瓷杯。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被老婆婆紧握的手上。


    他走进床边,声音是那种对老人特有的、低压的温和:“吴婆婆,该吃药了。”


    他熟练地倒出药片,又试了试搪瓷杯里水的温度,这才轻轻碰了碰吴婆婆另一只放在被子上的手。吴婆婆像是被熟悉的动作唤醒,终于缓缓松开了紧抓我的手,摸索着去接药片和水杯。


    陈默炀微微拖着她的手腕,协助她完成喝水的动作,沉稳而熟练。


    “张阿公今天怎么样?”他喂完药,低声问我,目光看向房间更里面的一张床。


    我才注意到,角落里另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位更瘦小的老人,几乎淹没在被子里,无声无息。


    “我......刚进来,还没...”我有些窘迫。


    陈默炀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来。他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掀开被子一角查看,又极其小心地帮老人调整了一下侧卧的姿势,手指在他肩胛骨和尾椎骨的位置非常专业的按压检查着,大概是在查看是否有褥疮。


    他做这一切时,神情专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和温柔,最后,他拉过薄被,仔细地重新掖好被角。


    安顿好两位老人,他才示意我一起出来。走到门外,夕阳的余晖正涂抹在斑驳的白灰墙上。


    “吴外婆年轻时爱唱歌剧,”陈默炀望着远处山坳的轮廓“她视力变差了,常认不清人。张阿公身体更差些,需要常翻身。”


    他顿了顿,像在斟酌词句,“她们...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沉甸甸的落在我心上,包含着多少被时代和疾病碾过的漫长孤寂与守望,暮色温柔地包裹着这寂静的村落,白日的喧闹沉淀下来,空气中只剩下草木灰金的余味和远处偶尔一声归巢的鸟啼。


    晚饭是中午的剩菜热了热,简单吃完。我和周薇负责清理厨房,弄完出来,夜幕已经低垂,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河初现,是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景象。


    山里的夜风带着沁人的凉意,我深吸一口,抬起头,几乎被那浩瀚的星海摄住心神。


    院子角落的老樟树下,陈默炀倚着粗糙的树干,也微仰着头望着星空。


    我犹豫了下,慢慢走了过去,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都弄好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嗯,厨房收拾好了。”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山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共同经历了漫长一天后的松弛。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忽然开口,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星辰上。


    我怔了怔,脑海里闪过刘阿公递过来的小葱,李阿公摩挲得发亮的书页,吴婆婆冰冷枯瘦的手......无数画面和触感翻涌上来,最终只汇成一句带着叹息喝的坦诚:“和...想象中,很不一样。”


    他轻轻恩了一声,像是早已了然。


    短暂的沉默后,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融入微凉的夜风:“病痛带走了很多,但没带走他们活着的姿态。你看王阿公编的篾,李阿公看的书,生命本身,一直在修复。”


    生命本身,一只在修复。


    这句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深远的回响。我咀嚼着这句话,望着他隐在夜色与烟雾中的侧脸,第一次模糊的触碰到他那份近乎本能的“严谨”与“尊重”之下,更深沉的东西——不是居高临下的悲悯,而是对生命本身那顽强韧性的洞悉与平视。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他沉默地修好一张摇晃的桌子,检查一盏昏暗的电灯。所有的行动都只想一个无声的确认:存在本身,即使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