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别枝头皮一炸。


    魏王虽是棘手，但现下王邃入局反而更令人忐忑，最危险的永远来自暗处，男人身上密密匝匝的檀香宛如一张大网，无孔不入地将他寸寸笼罩。


    崔别枝听到自己声音艰涩的回道：“幸得王公子帮助，您能来，真是让我们蓬荜生辉……”


    该死她到底在胡说什么。


    崔别枝抬起眼来，就能与王邃那双温和双眸相对时，寒意瞬间顺着骨髓向上蔓延。


    “是吗？”


    王邃轻笑，他本就长着一张极温和的观音面，垂眸潋滟间，竟生出几分我见犹怜来。


    看着崔别枝愈加不自然的神色，王邃眉眼间情态愈加动人，声音中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委屈。


    他道：“原来这般。”


    说着自问自答般，补全了后半句：“方才听崔小姐话音，似是极不喜邃，甚至有些惧怕于邃，如今看来，倒是邃误会了。”


    王邃那双琉璃瞳极浅，看过来时，崔别枝只觉一阵心虚。


    甚至平白生出一丝愧疚。


    王邃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似是察觉她态度有所软化，微微抬步，只挨近她几寸。


    崔别枝目光闪烁，便感受到只一阵清风，顺着耳侧发丝撩开，露出点白玉耳垂来，王邃的指尖虚虚停在发丝那侧，似乎是想替她整好那缕发丝。


    但清风快他一步。


    他那指尖便悬在半空，半晌后收回，虚虚握紧。


    猎场上绿茵茵的草被吹乱了，崔别枝这才后知后觉地退后了两步，瞧着王邃神色如常的回首，慢条斯理地去整理弓弦，又正了正马鞍。


    崔别枝蹙着眉头，反复想刚刚王邃伸手的意思——


    想不通，但感觉好像有阴谋。


    崔别枝精神实在是紧绷，加上心里打鼓，王邃稍微的一些举动，就让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倒是霍明月在旁边越看越兴奋，险些忘了这会儿被魏王虎视眈眈的危机情况，差点儿便与一旁站着的江明月扑作一团。


    原先紧张的气氛只稍缓了片刻，便被一穿着短打的小厮打破。


    他腰背弓得极低，似乎是在费力拖拽着什么，身后影影绰绰便是一道漆黑影子，瞧着极诡异。


    崔别枝他们的神色便凝重起来，一时间猎场正中，连空气都仿若稀薄起来。


    几人目光齐刷刷地往前，便看那小厮满脸堆着虚伪的笑，只稍稍俯身，随着露出他身后景象。


    周遭众人齐刷刷屏住呼吸，只江秋阳脸上的笑愈发扭曲兴奋起来。


    与寻常入林春猎不同，小厮身后是几名穿着侍卫服饰的下人，臂膀上肌肉遒劲，这会儿却只能堪堪拽着这铁笼周边的锁链，才勉强稳住几处铁笼。


    一个个笼子中间用着铁索紧紧相连，时不时发出极为沉闷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中间夹杂着几道野兽嘶哑的吼声。


    混淆着铁锈味与血腥味的风愈发显得阴冷，好像给整个猎场都覆上了一层极重的血垢。


    崔别枝眼皮禁不住狂跳。


    在场胆子小的官员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了，在所有人惴惴不安的目光下，江秋阳抬了抬手，示意一边的侍卫将这些笼子上的黑布扯开。


    “哗——”


    黑布跌下，在看清笼子内景象的瞬间，崔别枝几乎克制不住冷下神色，指尖因震惊牢牢嵌入掌心，几乎掐出一道猩红血痕。


    ——那笼子中心不只有野兽，还蜷缩着许多活生生的人。


    铁笼极大，用锁链在周围紧紧绕了一圈，几乎每一条锁链上，都牢牢锁着一只饿的双目猩红的饿狼，腥臭的涎水顺着它们尖锐的利齿往下淌，而在每个笼子的正中央，都关着一批伤痕累累的奴隶，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就被利齿撕咬成碎布。


    那野兽的血盆大口，也只离他们不过短短几寸，紧束着它们的锁链，便是那些奴隶摇摇欲坠的生死线。


    有些侍卫似是恶意松开了些铁链，饿的双眼猩红的饿狼便冲上去几寸，将其中一名奴隶的胳膊咬下，利齿啮咬着骨头的咀嚼声在空荡荡的猎场格外清晰，而后便是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奴隶眨眼便成了半个血人，闻到血腥味的野兽更加躁动，铁链撞击的声音愈发明显细碎。


    几名侍卫险些拽将不住。


    高台上胆子小些的贵女已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甚至有人控制不住的干呕出声，显然被眼前残酷的景象吓得不轻。


    江秋阳虚伪的声音慢悠悠传来：“本王今日邀诸位来这春日宴商谈，本是想着同大家一齐涉猎得猛兽，好如崔小姐所说，展现我朝风采....”


    他话音一转，便阴森森道：“但熟料，这刑部新来的官员查案，本王心善，便将王府的奴隶借与了他们，本王本不想着这群废物能对刑部有所助力，但倒也未曾想过，等到本王找到这批不成器的奴隶时，便不知道是谁将他们同这些个野兽关在了一起！”


    江秋阳说到此处，似是极为愤怒，‘砰’得一声拍在桌案上，连原本放着的酒杯都晃晃荡荡的溅出酒渍。


    原本坐在席间的张合惨白着一张脸，猛然想要起身，却被一旁另一个刑部官员牢牢拽着衣袖，勉强拦下。


    张合深吸了几口气，似是在忍耐，对着魏王那双阴森狭长的眼睛时，肩颈瞬间紧绷，但不过短短片刻，便颓丧得跌坐回去。


    魏王嘴里的户部一案，饶是上辈子养在深闺的崔别枝对此也有所耳闻。


    这是一桩大案。


    因着当今圣上是兵马上夺得的天下，按着当朝律例，对盐铁管理极为严苛，朝中所有精铁皆有编号，由着户部侍郎亲自监管，每一寸精铁的冶炼与使用都有着严格的流程。


    但在圣上于春日宴前开弓时，却出了事。


    有一批精铁被混入了废铁，以至于箭矢脆软，一折便断。


    圣上龙颜大怒，户部侍郎锒铛下狱不说，连带着刑部都焦头烂额的在彻查此事，几乎可以说整个刑部人人自危，脑袋都悬到裤腰带上。


    一旦这个案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差错...


    那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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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合是个纯臣，他本就无意于魏王党争，也没想过与之树敌，更别说这桩盐铁案本就蹊跷，他又怎么可能蠢到去找魏王借兵...


    但偏偏，就在春日宴前夜，一份可以说得上毫无错处，印章齐全的借契，就这样出现在了张合案前。


    ——这是警告，也是威胁。


    江秋阳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他的手已经伸进了刑部。


    他在等他的选择，就好像春日宴此时此刻，若是他不能将那些奴隶全须全尾的还回去，他张合的把柄，便被牢牢握在了魏王手中。


    若是奴隶伤亡过度，魏王拿着这借契，一纸奏章参上去，盐铁案未破，圣上本就恼怒，他张合又劳民伤财一无所获，必然遭受牵连。


    张合手心汗津津的，透着点湿润。


    但是为什么魏王偏偏用了这种方式来警告他，在春日宴众目睽睽之下，他分明可以直接将那些奴隶宰了扔到圣上面前。


    张合心胆具颤，一时间空气寂静，剑拔弩张。


    魏王不用最简单的方式把他拉下马，那就想必还有后手。


    想到刚刚王邃递给他裹着丝帕的糕点，张合心里渐定，他将袖中糕点翻出，丝帕之下，糕点分毫未损。


    张合便将目光投向了阶梯之下，猎场上正站定的翠竹身影。


    王邃面上无悲喜，看不出情绪，倒是立在他一侧的崔别枝一双美眸瞪得极圆，瞧着万分愕然的样子。


    崔别枝是真的震惊，倒不是为了魏王残忍行径，而是她在那黑布笼子中，瞧到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只见那正中笼子中，无数身形干瘦的奴隶中，一道兀自与恶狼缠斗，甚至隐隐占了上风的身影分外显眼。


    那奴隶瞧着有几分胡人血脉，五官立体，剑眉鹰目，极为深邃的蓝眸透着点极深的血腥气，一头极张扬的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手臂上肌肉遒劲，正死死勒着恶狼的脖子。


    这些奴隶在笼子里呆的时间绝不算短，从他们伤痕累累的旧痂上能判断出，他们已经和恶狼共同呆了至少一日，甚至崔别枝还在笼子角落看到了已经被吞吃殆尽的人骨。


    一日水米未进，尚能与恶狼勉强制衡，不愧是未来朝堂上的异姓战神。


    也是权倾朝野的异姓王。


    崔别枝的呼吸渐渐加重，上辈子的记忆纷乱，但是她仍然记得那畜生升官宴上，那名出身微末的异姓王居高临下，朝她投来轻飘飘的一撇。


    就如同现在，大概是因为崔别枝的目光太过明显，原与恶狼缠斗的男人，终于分出了一道目光。


    那张沾满血迹与泥土的脸上，只有一双蔚蓝色的鹰眼灼灼，像两把正燃的火焰。


    只稍稍一眼，崔别枝便觉得后脊僵直，一种被野兽盯上的危险感宛如实质，将她紧紧禁锢。


    崔别枝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那种对凶猛恶兽盯上的恐惧本能霸占着她的意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近乎隐秘的兴奋。


    崔别枝垂下眼睫，碰了碰自己白皙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