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端午(8)

作品:《美人难驯

    临江苑门口,车马喧哗。


    惊魂甫定的宾客各自登舆离去。


    嘉宁和谢臻站在侯府马车旁。


    经历一连串的惊心动魄,两人都心有余悸,更添几分劫后余生的依恋。


    “嘉宁……”


    谢臻凝望着眼前人苍白的面容,眸中尽是疼惜与自责。


    “谢公子,”


    嘉宁鼓起勇气,主动拉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微颤,仰起素面,杏眼中水光潋滟,带着急切和委屈,“你……你别误会。在暖阁里……真的只是婢女换了衣服,太医诊治。我心里……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想到水下濒危之际她脱口而出呼唤的是谢臻的名字,被太子听去,还以此嘲讽,更觉委屈,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你跳下水救我,我都看见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就够了……”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谢臻的心被狠狠揪住。


    他反手紧紧裹住她冰凉的小手,温润的眸子里满是疼惜和坚定,声音低沉而温柔:“傻姑娘,我怎么会误会你?我只恨……”


    他顿了顿,将那句“只恨自己不如太子强大,无法在第一时间护你周全”的苦涩咽了回去。


    君臣之别,天堑鸿沟,说出来只会让她更难过,徒增她伤怀,“我只恨让你受惊受苦了。”


    嘉宁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和力量,心中稍安,可太子那狠厉威胁的话语如同魔音,在耳边萦绕回响,挥之不去。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害怕那道鹰隼般的目光再次锁定他们。


    心念急转,她拉着谢臻,疾步避至车旁一棵枝叶蓊郁的古槐浓荫之下。


    高壮的槐树投下大片阴影,将两人身形半掩。


    谢臻心有灵犀,立时侧身一步,用自己挺拔的身躯将嘉宁完全遮挡在树影和自己背后,隔绝外面纷乱的人群和可能的窥探视线。


    他的背影宛若一道温厚坚实的屏障。


    阴影中,嘉宁强忍的泪水终是控制不住地滚落。


    方才暖阁内的惊惧、无助、屈辱,在太子面前强撑的镇定,此刻于唯一可托付信赖之人面前尽数溃堤。


    她低低啜泣着,瘦弱的肩膀微微发抖。


    “嘉宁?”


    谢臻察觉有异,心头蓦然一沉,温润眸色转为利刃。


    他微微俯身,压低声音,带着不容回避的探询:“告诉我,太子在暖阁里,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跟我们的婚约有关?”


    他敏锐地切中要害。


    嘉宁的哭声一滞,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仰视谢臻关切而忧虑的眼睛,想摇头,又想起那被迫作出的承诺和可怕的威胁,最终只能痛苦地点了点头,泪水流得更凶更急。


    “果然!”


    谢臻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和了然,随即被更深的坚定取代。


    他双手扶住嘉宁的肩膀,力道沉稳,试图传递给她力量,“别怕,嘉宁。无论如何,我绝不弃!……太子纵为储君,也不能……”


    他话语微顿,带着士子风骨和一丝信念,“也不能如此强夺臣女,罔顾礼法。他终究要顾及朝堂体统,顾及天下悠悠众口。”


    “可是……”


    嘉宁想到太子那阴鸷的眼神和狠厉的手段,不免心惊胆战,“他手段狠辣,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他贵为太子,若因私怨构陷朝廷命官,那才是自毁根基,授人以柄。”


    谢臻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既想安抚嘉宁,也在说服自己,“相信我,嘉宁。保护好自己,等我。”


    见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温柔,嘉宁心中的恐惧消散些许,可那份沉甸甸的担忧仍是如影随形。


    她只能用力点头。


    树影之外,车马粼粼,催促着归家。


    二人再是不舍,也到了分别的时刻。


    谢臻亲自扶嘉宁登上马车。


    在车帘放下的前一息,他深深凝视着嘉宁含泪的眼眸,郑重地低声道:“等我。等我来下聘。”


    车帘落下,隔绝视线。


    车轮辘辘,载着满心忧惧的嘉宁缓缓驶离。


    谢臻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清隽的脸上温润不再,只余一片凝重和深沉的忧虑。


    日光落在他的肩头,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


    与此同时,临江苑内一座位置绝佳、可俯瞰大门动静的阁楼上。


    裴景昱立于窗边阴影之中,玄衣与暗沉的窗棂融为一体。


    他居高临下,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距离,精准地捕捉到槐树浓荫下那短暂依偎的身影,看到嘉宁主动拉住谢臻的手,看到谢臻为她遮挡的身影,看到她梨花带雨地垂泪,看到临别时郑重的承诺口型……


    每一幕,都似淬毒的芒刺,扎进眼底。


    负于身后的手攥紧,玄色广袖无风自动。


    他浓密的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眸底深潭之下潮流狂涌,又瞬息敛入一片酝酿着毁灭风暴的幽暗之中。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凿。


    周身逸散的寒气凛冽,令身后侍从屏息垂首,几欲窒息。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裹挟着浓稠的嘲讽。


    窗外一株榴花正艳,灼灼红枝斜探入窗。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伸出两指,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拈住那朵开得最盛、红得似火的繁花。


    五指用力。


    一声轻响。


    那朵象征着炽烈与多子的榴花,在他指间萎靡、碎烂。


    殷红的花瓣混合着花汁,黏腻地自他骨节分明的指缝间漏出,滴滴坠落于深色窗台,宛如凝结的污血。


    他面无表情,睨着指间的残红。


    幽深的瞳仁里,不见波澜,唯有无尽寒冰。


    那冰层之下,似蛰伏着吞噬一切的凶兽,足以撕裂万物的暴戾将要破冰而出。


    孤看上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你与谢臻……断无可能!


    最后一次……嘉宁,这最好是你同谢臻的最后一次道别!


    否则……


    指节再次收拢,用力一捻。


    细碎的粉末从指缝簌簌落下,被窗外不知何时掠过的风悄然卷走,转瞬便消散无踪,了无痕迹。


    窗外那株斜探进来的榴花枝,原本静止,此刻似感应到什么,细枝末梢无端地轻轻一颤,几片完好的叶子抖落。


    裴景昱的目光越过空荡的指间,越过那兀自轻颤的花枝,牢牢锁定嘉宁那辆马车。


    阁楼内一片死寂。


    先前凛冽的寒气似乎凝滞了,沉沉压在每一个角落。


    侍从们垂首屏息,连眼珠都不敢稍动,只觉那立于窗前的玄色背影,比深潭更沉,比寒铁更冷。


    无人敢抬眼窥探主子那隐于暗影中的分毫神色。


    -


    车厢内,嘉宁倚靠在软垫上,试图平复方才与谢臻离别带来的心绪波澜。


    车帘明明垂得严实,一丝风也无,颈后蓦地泛起一丝细微的凉意,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蛰了一下。


    紧接着,心口毫无预兆地重重一撞,沉闷得让她瞬间蹙紧秀眉,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住胸口。


    这突如其来的心悸,搅得她方才强压下去的酸楚与不安,又隐隐翻腾起来。


    混乱的思绪里,一点灵光骤然闪过。


    香囊!


    她为谢臻精心缝制的端午香囊。


    那上面一针一线,绣着她选的最好的料子,填着她亲手配制的艾草、菖蒲、丁香等驱邪避秽的香料,更在显眼之处,用上品丝线绣了一丛青翠的竹,那是谢臻最爱的风骨象征。


    她本欲于今日寻个契机,悄悄将这女儿家最隐秘又最郑重的心事相赠。


    落水前,那香囊就收在她衣袖里,与锦帕等物搁在一处。


    后来在暖阁被婢女换了衣衫……她的旧衣物连同那枚香囊,定然都留在暖阁。


    一连串的变故让她心神俱裂,只顾着逃离太子的掌控,竟完全遗忘这小小的香囊。


    嘉宁的心倏地一沉,指尖登时颤抖。


    若是落到太子手中……以他那阴晴不定、心狠手辣的性子,会如何解读?又会如何借题发挥?


    可她刚刚才从那个地方,从那个男人恐怖的威压下仓惶逃离。


    难道此刻竟要为了一只香囊再折返?


    去直面裴景昱那双深不见底、洞悉一切的眼眸?


    再将自己置于险境,甚至可能连累谢臻?


    她能想象到,他见那香囊时的神情……那只会平白授他以柄,徒增其威胁、折辱她的由头!


    不,不,万万不可回去。


    嘉宁攥紧袖口,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借这尖锐的痛楚强压下心头的惊悸。


    “姑娘,您面色怎的如此苍白?可是身上不妥?”


    随侍的婢女碧云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低声询问。


    嘉宁勉力按下翻涌的心潮,螓首微摇,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浮:“无妨,只是略感倦怠。”


    她阖上眼帘,将头轻倚在冷硬的车壁上,欲隔绝外间所有纷扰。


    那枚承载着她女儿家所有情思的香囊,终究只能无奈地遗落在那座令人窒息的暖阁深处。


    -


    暖阁内。


    太医留下的药味尚未散尽,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几名宫女正轻手轻脚地将嘉宁换下的湿衣、钗环等物归置起来,放入朱漆托盘。


    一名掌事宫女上前,躬身请示:“殿下,永宁侯府嘉宁姑娘的这些贴身之物,是着人送回侯府,抑或……”


    裴景昱正端坐于太师椅上,由另一名太医重新检视他臂上的包扎。


    闻言,他目光随意一掠,扫过那托盘。


    湿透的藕粉色罗裙显得零落委顿,几件素银珠花亦黯淡无光。


    视线漫不经心移过,在触及一枚天青色、式样精巧的香囊时,骤然凝住。


    那颜色,与嘉宁今日衣饰并不成套,显然是贴身秘藏之物。


    一种莫名的直觉攫住他。


    裴景昱抬手,示意太医停手,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呈过来。”


    宫女连忙将托盘捧至近前。


    裴景昱伸出未伤的右手,修长的两指,带着天家贵胄特有的矜贵与不容置喙,拈起那枚香囊。


    入手微沉,隐有药材硌手之感。


    香囊乃上品云锦所制,针脚细密如毫,散发着端午艾草与菖蒲的清冽香气。


    然此种种,皆非裴景昱目光所驻。


    他指腹摩挲着缎面,目光落在香囊正面那几竿用银线勾勒出的修竹上,清雅孤高,正是谢臻那等文人最爱的意象。


    显然制作这个香囊的人费了心思。


    他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指腹翻转,香囊另一面落入眼中。


    那里,以极细的丝线,绣着数片栩栩如生的竹叶。


    竹叶掩映之下,两个几乎隐入锦缎云纹的小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灼入他眼底:


    谢臻。


    竹影婆娑间,另一枚同样细小、刺目无比的名字紧随其后:


    嘉宁。


    少女隐秘而炽烈的情思,在这方寸之间,展露无遗。


    她将她的名字,与她倾心之人的名字,小心翼翼地绣在一起。


    裴景昱的呼吸似有刹那凝滞。


    暖阁内明亮的灯火仿佛都黯淡几分,一股裹挟着血腥的冰冷煞气无声弥漫开来。


    他指腹缓缓抚过那两个并排的名字,动作轻柔得近乎诡谲,眸色沉如化不开的浓墨,深处翻涌着滔天的妒焰与被彻底冒犯的暴戾。


    好一个嘉宁!


    好一番情深意切!


    才从他掌中脱身,转头就在那浓荫之下与谢臻执手相看,缠绵悱恻。


    而今,竟还教他撞破这精心准备、私相授受的信物。


    她欠着他一条性命,心头却无时无刻不装着旁的男人,甚至将这情意明目张胆地绣在香囊上。


    他猛地收紧手掌,将那枚精致的香囊死死攥在掌心,似乎要将那两个名字彻底揉碎、抹平。


    云锦坚韧,香囊在他巨大的力道下扭曲变形,香药的气味被挤压得愈加浓烈,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寒霜。


    “放下。”


    裴景昱的声音不高,像淬了冰的刀锋,冻得周遭宫女屏息垂颈,噤若寒蝉。


    “她的东西,一件都不许动。”


    他略作停顿,补充道,“更不许送还侯府。”


    “是。”


    掌事宫女慌忙应声,不敢多问一句。


    裴景昱不再看那托盘,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


    他重新靠向椅背,阖上双目,任由太医继续处置伤口,唯那只紧攥香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久久未曾松开分毫。


    -


    夜色如墨,东宫。


    一场端午宴,以血腥和混乱收场,留给太子的,是臂上灼痛的伤口和心头无法熄灭的邪火。


    裴景昱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面前的小几,放着一壶烈酒,一只白玉杯。


    他没有传唤歌舞,殿内只燃着几盏宫灯,昏黄的光晕将他玄色的身影拉得极长,沉沉地投在地砖上。


    他自斟自饮,一杯又一杯。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烧灼着五脏六腑,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之火。


    他裴景昱,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多少名门贵女自荐枕席、投怀送抱,他从未放在眼里。


    可偏偏是永宁侯府那个微末庶女,那个一次次忤逆他、唯见谢臻的嘉宁,像一根尖刺,楔进他从未被人触及的心壑。


    她抗拒他,畏惧他,心中装着另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落泪,更将那缕情思如此直白地绣出来。


    这种不受掌控、被全然漠视之感,让他既暴怒又……隐隐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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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陌生的躁动。


    “呵……”


    他自嘲地冷笑一声,仰头又是一杯。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被一个微末庶女的一举一动搅乱心绪至此?


    何其荒谬!


    她的倔强、她的恐惧、她望向谢臻时眸底那抹不容错辨的光华……


    乃至她此刻遗落的那枚刺目香囊,皆如星星点点的毒焰,落入他引以为傲的自持荒原,顷刻燎原。


    酒意愈炽,神思反愈清明,她推开他奔向谢臻的身影纤毫毕现,清晰得令人躁郁难安。


    殿门悄然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纤细的身影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是莺宁。


    她显然得了张嬷嬷的授意,特意装扮过,穿着与嘉宁今日落水时颜色相近的藕粉色纱裙,发髻亦效仿其梳得简约素雅,低眉垂首,步履轻盈,带着教坊司精心调教出的、恰到好处的怯弱与逢迎之态。


    “殿下,”


    莺宁声若春水,细柔婉转,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渴望,“夜深了,您身上有伤,不宜多饮。奴婢……奴婢特意为您备了醒酒汤。”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小几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莺宁跪坐在榻边,微微抬起眼帘,眸中含着希冀与一丝近乎献祭的决然,望向裴景昱。


    上次,她侥幸得了机会近身,最终虽未真正承恩,但那番亲近已似一线曙光,照亮她的改命之途。


    今夜,嬷嬷言太子心绪不宁,正是她的良机。


    裴景昱抬眸,酒意微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烛影下,那张脸确有几分肖似嘉宁,尤是那低眉敛目的姿态。


    然,终究徒有其表。


    真正的嘉宁,那双眸子里盛着倔强、惊惧,间或一丝他难以参透的复杂,绝非眼前这双唯余逢迎讨好、写满怯懦与渴求的眼。


    莺宁身上那浓腻的脂粉香气,更与嘉宁通身清冽干净的气息判若云泥。


    赝品终究是赝品。


    嘉宁敢屡屡忤逆,撩拨他的雷霆之怒,却勾起他前所未有的攫取之念;


    而眼前之人,只会战战兢兢窥伺颜色,卑微乞怜。


    思及前番那碗被动了手脚的醒酒汤,他眸底寒意更甚。


    “退下。”


    裴景昱声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凛冽,目光甚至未及那碗汤药。


    莺宁身子一颤,面上血色尽褪,眸中霎时水光盈然,强忍着不敢坠落。


    她拼尽最后一丝勇气,膝行欲近:“殿下……容奴婢……伺候您安寝……”


    裴景昱陡然挥袖。


    “哐当!”


    那碗精心熬制的醒酒汤连盘带盏被狠狠扫落。


    汤汁四溅,瓷片迸裂。


    滚烫的汤水溅上莺宁的裙角和手背,烫得她失声痛呼,踉跄急退。


    托盘倾覆于地,瓷碗碎裂,温汤泼洒在光洁地砖,蜿蜒流淌,如一道污浊秽痕。


    碎瓷乱飞至脚边,惊得莺宁又是一声短促尖叫,仓惶缩身,眸中盈满惊恐的泪水。


    “滚。”


    裴景昱声音恢复平淡,却较方才厉喝更令人心胆俱裂,字字淬着毫不掩饰的厌憎。


    莺宁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有丝毫逗留,捧着手背,含泪起身。


    她跌跌撞撞,不及收拾,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奔逃而出。


    门外隐约传来张嬷嬷压低的探问与莺宁压抑的啜泣,旋即脚步声仓皇远去。


    殿内唯余死寂,只有泼洒的药汤弥散着微苦的气息。


    裴景昱靠回榻上,揉了揉眉心。


    片刻后,沉声唤道:“青锋。”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角落,单膝跪地:“殿下。”


    裴景昱端起杯盏,将残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


    他搁下酒杯,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听不出喜怒:


    “今日临江苑,孤救永宁侯府庶女嘉宁之事,着人散布出去。


    要快,要人尽皆知。


    明日日落之前,孤要整个京城都知晓。


    其中细处……越详尽越好,尤其是孤如何救她,如何以身挡箭,如何不顾伤势仍将其抱离。”


    冷青锋闻言,身形微微一滞,抬首望向主位,只见烛火摇曳,映得太子面容半明半暗,眸光沉不见底。


    他追随裴景昱多年,深知此举对一个未出阁女子的清誉意味着何等重创,尤其是在那些注重礼教体统的世家眼中。


    身为裴景昱最得力的心腹暗卫首领,饶是经年历练,眼底仍掠过一丝极淡的迟疑。


    他斟酌着开口:“殿下……此举,恐对嘉宁姑娘清誉有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清誉?”


    裴景昱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感情的弧度,眼底是冰冷的嘲弄,“她既敢屡次违逆孤,便该承受后果。这是违逆孤的代价。”


    他语声微顿,指尖来回摩挲着袖中那枚被攥得变形的香囊,心底阴鸷更甚。


    已经可以预见流言四起后谢家的反应。


    那般门风谨严、重规矩体统的世家大族,岂能容得一个被当朝储君于众目睽睽之下揽入怀中、且被大肆宣扬“救命之恩”的新妇?


    谢臻区区一个翰林学士,纵然顶着探花郎的虚名,在滔天权柄与足以压垮人的流言蜚语面前,又何足道哉?


    冷青锋将主子的神色尽收眼底,那平静面容下翻涌的狠厉与掌控之欲,令他心头微凛。


    殿下素来深沉内敛,行事虽狠绝但总留有余地,鲜少行此等近乎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


    可见这位嘉宁姑娘,当真触到殿下的逆鳞。


    他不再多言,沉声应道:“卑职明白。”


    “去罢。”


    裴景昱挥了挥手,声线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更深处的,却是化不开的阴霾。


    冷青锋领命起身,心底为那位嘉宁姑娘掠过一丝寒意。


    殿下此举,分明是要将她与谢家之间那点微末牵系,彻底斩断。


    退下之际,他目光扫过烛影下主子那张俊美无俦却沉郁如渊的脸,那紧抿的唇线与眸中深不见底的寒芒,纵是他这般刀头舐血的暗卫也觉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太子殿下,此番真真动了雷霆之怒,而这怒火所及,必有人……焚作劫灰,以血泪偿之。


    冷青锋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杳然无踪。


    殿内只剩裴景昱一人。


    他重新执起酒壶,为自己斟满。


    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水中的激烈缠斗,亦烙印着怀中温软触感。


    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落明明灭灭的光影,那里面翻涌的,是掌控一切的森然寒意,是势在必得的攫取之念,以及被“谢臻”二字反复挑起的、深不见底的暴戾。


    杯中酒映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如同暗夜中蛰伏的猛兽,只待时机,便会给予猎物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