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孽徒
作品:《九霄判官》 第二章孽徒
芸瑶见状立马溜了,留下谢微尘(苏砚)一个人杵在刑律堂空旷的殿堂里,对着裴寂那张能冻死人的脸和那堆积如山的玉简。
丢下那句“整理不完就别走了”之后,裴寂便径直回到书案后,专注得处理卷宗,像是殿内根本没谢微尘这个人。
谢微尘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那堆卷宗上。
玉简颜色各异,大小不一。有的温润如脂,显然是记录重要案情的;有的粗糙灰暗,大概是些陈年旧档或繁琐杂务;更多的则是制式的青灰色玉简,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它们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高的地方摇摇欲坠,低的也足以将“苏砚”这瘦小身板整个埋进去。
谢微尘嘴角抽搐了一下。
好,很好。
几百年不见,这小子公报私仇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了。
想当年他罚裴寂抄《清心咒》,好歹还给个明确罪因。这孽徒倒好,直接甩过来一座山,还美其名曰“整理”。
他捏了捏袖子里那张欠条,五十下品灵石,月息五分,利滚利…这破地方好歹管饭,也安全。
被轰出去?那才真是死路一条。
忍了。
谢微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清理门户”的冲动,慢吞吞地挪到那张巨大的玄铁书案前。
案面光滑,反射着殿顶的光。
他站定,目光再次扫过那堆卷宗山,心里迅速盘算着《天刑总纲》的罪责条目划分。
《天刑总纲》是他当年参与编撰的玩意儿,分“天、地、人、魔、妖、鬼、杂”七卷,每卷下又细分“杀、伤、盗、掠、淫、逆、乱、叛、渎、惑”等十项基础罪责,再往下还有更繁琐的细则。要把眼前这堆毫无头绪的玉简按这个体系分门别类归档,工作量简直令人发指。
他伸出手,指尖落向离他最近的一枚青灰色玉简。
那玉简入手冰凉粗糙,是最低阶的制式记录玉简,记录的通常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或者低阶修士的小打小闹。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玉简表面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的震颤感,顺着他指尖,猛地窜入!
这感觉并非来自玉简本身,而是源自他体内!
那沉寂的残魂本源,在他指尖接触到玉简时,骤然跳动了一下!
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的魂力,顺着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涌入那枚毫不起眼的青灰色玉简之中!
“嗯?”
书案后,那极有规律的书写声骤然停止。
裴寂抬起头,目光落在谢微尘那只捏着玉简的手上。
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几乎是同时!
谢微尘指尖的那枚青灰色玉简,猛地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光芒之中,玉简表面那些模糊刻印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显露出截然不同的纹路!
庞大的信息直接通过这诡异的魂力链接,蛮横地冲进谢微尘的识海!
画面闪现:
——巨大阵图一角,透着一股不祥气息,阵纹由暗红的物质勾勒,疯狂摄取着地脉深处的灵力!中心处,一个模糊的符文一闪而逝,与沉星崖深处那毁灭了他肉身的气息同源!
——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贪婪,正小心翼翼地将几滴散发着污浊黑气的粘稠液体,滴入一口枯井!
那黑气…谢微尘再熟悉不过,正是“瘟骨林”疫乱案中炼制“怨毒”的材料!
——一只戴着玄铁扳指的手,在一份天刑司内部关于“幽冥渡魂飞案”的初步勘查卷宗上,轻轻划过“锁魂钉残留”几个字,然后,那卷宗的一角,被无声无息地撕下、焚毁!
“诛仙阵”的线索!被秘法封存在这最不起眼的低级玉简里!
谢微尘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几乎停滞!狂喜与惊骇交织!是谁?谁能如此手眼通天?又是谁,竟能触动他的残魂本源?
“怎么回事?”
声音响起,玉简瞬间恢复了那副毫不起眼的模样。
涌入识海的信息也戛然而止,只留下几个关键画面烙印在脑海深处。
指尖残留着被金光灼烧的刺痛感,体内那股不受控制的魂力也缩回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谢微尘知道,不是幻觉!
他猛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再抬眼时,脸上只剩下“苏砚”该有的茫然、惊慌。
他看向几步之外看着自己的裴寂,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点受惊后的微颤和不解:
“真…真君…这玉简…它…它…有点烫手?”
烫手?
裴寂的目光从那枚青灰色玉简,缓缓移到谢微尘那张写满“无辜”的脸上。少年脸色确实比刚才更白了点,眼神里带着一丝后怕,看起来像是被玉简突然的异常吓得不轻。
但裴寂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烫手?
天刑司的制式玉简,材质恒定,除了特殊封存的案卷会设下禁制,寻常记录玉简根本不可能有灵力波动,更遑论“烫手”。刚才那瞬间爆发的金光,虽然一闪即逝,但绝不是普通禁制能发出的。
他的目光扫过谢微尘的手。那只手瘦削苍白,此刻微微蜷缩着,指尖似乎有点发红?是错觉,还是真被“烫”到了?
一个灵根废了七成、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凡人少年,怎么可能引动玉简里的禁制?或者说,那玉简里,藏着什么他都没能察觉的东西?
“芸瑶给你的玉简?”裴寂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谢微尘连忙点头,语气带着点余悸:“是…是的,真君。就…就这一堆里面的,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摸到它,它就…就突然发光了,还烫得吓人…” 他指了指面前那堆卷宗山,一副不敢再碰的样子。
裴寂没说话,片刻后,他朝谢微尘伸出手。
“拿来。”
谢微尘如蒙大赦,赶紧将那枚“烫手”的青灰色玉简奉上。
裴寂接过玉简。入手冰凉粗糙,与寻常玉简毫无二致。他指尖聚起一丝灵力,缓缓注入玉简内部。
灵力在玉简内部畅通无阻地游走了一圈,没有触发任何禁制,也没有探查到异常的能量残留,更没有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金光。
玉简里记录的内容也平淡无奇,是半年前某个凡人城镇两户人家因宅基地纠纷大打出手的记录,最后由当地衙门调解了事。
一切正常。
正常得过分。
裴寂的指尖在玉简表面摩挲了一下,眉头蹙得更深。
难道真是错觉?
还是这少年体质特殊?
少年此刻低垂着头,肩膀微微缩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走了背运、被硬塞进来的废柴。
裴寂收回目光,随手将那玉简丢回那卷宗山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天刑司的玉简,蕴藏一丝微末浩然气,专克邪祟阴魂。”裴寂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解释还是警告,“你体虚气弱,阳气不足,觉得不适也属正常。习惯了就好。”
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自己案头的卷宗上。
“还愣着做什么?”
谢微尘心里大大松了口气,面上却连连应声:“是…是,真君!”
不过,这一次,他学乖了。
不再随意触碰玉简本体,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枚枚拨开,观察外观,试图从颜色、磨损程度、残留的灵力印记上做初步判断,再极其谨慎地用指尖最末梢,轻轻捏着玉简的边缘,将它们按照心中《天刑总纲》的框架,在书案空余的地方分堆摆放。
动作笨拙,效率奇低,活像一只在滚烫烙铁上试探的蜗牛。
裴寂批阅卷宗的间隙,偶尔抬眸扫一眼。看到的便是那瘦弱少年笨手笨脚、战战兢兢地拨弄玉简的模样,眉头微锁,带着点嫌弃,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时间无声流淌。
谢微尘看似全神贯注地分拣着玉简,实则心神早已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机械地执行着“苏砚”的分类动作,动作慢得令人发指,时不时还会因为“手滑”或“没拿稳”让玉简掉落在地上。
另一半心神,却反复回想着刚才涌入识海的那几个画面。
“诛仙阵”的阵图一角!暗红的阵纹,吞噬灵机的核心符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其中所蕴含的凶险气息,与他在沉星崖深处感受到的毁灭之力同出一源!
这绝非偶然!这枚玉简是谁放的?目的何在?为什么偏偏是他,或者说,是“苏砚”这个身份能引动它?
还有那张用“怨毒”的老脸……“瘟骨林”的疫毒果然与“诛仙阵”有关!
最让他心头寒意弥漫的,是那只戴着玄铁扳指的手!
天刑司内部有问题!而且地位不低!那只手的主人,在刻意抹去“幽冥渡魂飞案”中关于凶器“锁魂钉”的记录!
锁魂钉…暗算他的法器…
线索在识海中拼凑出一角真相轮廓。
谢微尘指尖微微发颤。
他必须留下来!
找出那个将线索藏在玉简里的人!
找出玄铁扳指的主人!
“啪嗒。”
又是一枚玉简从指尖滑落,掉在案上。这次的位置,离裴寂近了些。
谢微尘像是被吓到,慌忙伸手去捡,动作幅度大了点,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已经初步分好的一小堆“人卷·伤”类玉简。
哗啦——
十几枚玉简滚落下来,有几枚甚至骨碌碌地滚到了裴寂的脚边。
书案后的裴寂笔尖一顿,终于彻底抬起了头。他看着案前一片狼藉,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我让你整理卷宗,”裴寂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头疼,“不是让你拆房子。”
谢微尘(苏砚)捡玉简的动作一僵。
少顷,他慢慢直起身,手里捏着两枚刚捡起来的玉简,“真…真君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这玉简…太多了…”
他微微垂下头,露出一段苍白脆弱的脖颈,肩膀也垮了下来,整个人透着一股“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气息。
裴寂的目光在他低垂的发顶停留了两秒,又扫过他发白的指节。少年身形单薄,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站在这宏伟森严的刑律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再次浮上裴寂心头。一个如此懦弱笨拙的少年,怎么会记得天刑总纲的补充条款?又怎么会引得一枚普通玉简产生那般异象?
“真君…要不…要不小的还是…” 谢微尘小声嗫嚅着。
“闭嘴。”裴寂打断他。
谢微尘立刻噤声,头垂得更低。
裴寂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殿外。片刻,他沉声唤道:“芸瑶。”
一直守在殿外、竖着耳朵听里面动静的芸瑶几乎是瞬间就闪了进来:“真君。”
“去库房领一套‘静心玉简’的刻录工具给他。”裴寂的视线落回案头,语气平淡,“卷宗不用他分了。”
谢微尘心里咯噔一下。
刻录工具?这是打发他去当抄书匠?那还怎么接触其他可能藏着线索的玉简?
芸瑶也是一愣:“刻录工具?真君,您的意思是…”
“既然玉简太多,怕弄乱,”裴寂的指尖点了点案头堆得最高的一摞,“就把这些,按总纲条目,重新刻录一份新的归档。用静心玉简。”
静心玉简!
谢微尘差点没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那玩意儿是天刑司专门用来惩罚那些心浮气躁、犯错的低阶仙官用的!材质特殊,刻录时需要用自身神识之力引导灵力,极其耗费心神和灵力。而且刻录过程枯燥无比,对神识还有轻微的压制效果,刻久了能把人逼疯!用它来整理归档?这孽徒是变着法子想把他耗死在这里吧?
芸瑶显然也明白静心玉简意味着什么,同情地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这次是真的有点被气到)的谢微尘,不敢多言,应了声“是”,赶紧退下去领东西。
很快,一套刻录工具就被送了过来:几枚质地温润但明显透着沉重感的淡青色玉简(静心玉简),一支特制的、笔尖带着细微倒刺的灵玉刻刀,还有一小盒散发着清冽气息的凝神墨。
芸瑶低声对谢微尘交代了几句刻录的要领和注意事项,留下了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后,就光速离开。
谢微尘看着案头那堆需要刻录的卷宗,又看了看手边这套“刑具”,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刻刀入手沉重,笔尖的细微倒刺摩擦着指腹,他学着芸瑶交代的样子,将神识沉入刻刀,蘸取凝神墨,然后落向淡青色的玉简表面。
嗤——
一种凝滞的感觉瞬间传来!刻刀缓慢拖动!每一笔都异常艰难。更要命的是,刻刀笔尖的倒刺似乎能放大这种滞涩感,每一次拖动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肉,对手指和心神都是双重折磨。
仅仅刻下“天卷·杀”三个字,谢微尘就感觉指尖被磨得生疼,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次倒不全是装的)。这破玩意儿,对现在这具身体来说,简直是酷刑!
裴寂不知何时放下了笔,正静静地看着他。
谢微尘(苏砚)咬着下唇,努力控制着微微发颤的手腕,额头的汗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案面上。
弱小,可怜,无助,还特别能忍。
裴寂在心里评估着这个人。看着他颤抖的指尖,和玉简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声音少了几分淡漠:
“去那边。”他指了指角落的一个位置,“搬张矮几,坐那刻。别挡着光。”
谢微尘如蒙大赦,心里暗骂一声“算你还有点人性”,面上却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忙不迭地应道:“是!谢真君!”
他抱着那堆“刑具”和一枚待刻录的卷宗玉简,踉跄着(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被静心玉简折磨的)挪到角落,搬了张矮几,缩在那里,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抄书”生涯。
刻刀在静心玉简上艰难地拖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裴寂看着自己案头一份关于“幽冥渡魂飞案”后续追查的卷宗。上面清晰地记录着:现场残留凶器碎片已送至鉴灵阁,初步判定为“陨星铁”混合“噬魂砂”炼制,与百年前黑市流出的一批禁器材质吻合…
他的指尖在“陨星铁”和“噬魂砂”几个字上轻轻划过,眼神幽深。
时间一点点流逝。
谢微尘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套上石磨的老驴,此刻,他手腕酸麻,指尖被磨得通红,残魂更是传来阵阵被压制后的虚弱感。这破玉简,简直就是针对神魂的酷刑!
他一边在心里把裴寂翻来覆去烙了十几遍,一边还得维持着“苏砚”的形象。
眼角余光却时刻留意着书案后的动静。
裴寂处理卷宗的速度很快,批阅、用印、分派,动作行云流水,不一会儿,他案头的玉简小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了下去。
终于,在谢微尘感觉自己的手腕快要断掉时,裴寂案头最后一枚需要他亲自批阅的玉简也被处理完毕。
裴寂放下紫玉笔,揉了揉眉心,似乎也感到了些许疲惫。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殿内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没有再看角落里的谢微尘一眼,径直朝着殿后连接着静室的门走去。
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入的瞬间,脚步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但谢微尘感知何其敏锐!
他“专心”刻录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捏着刻刀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
裴寂的视线,似乎在他刚刚刻录的那枚玉简上停留了一瞬。
那枚玉简上,记录的是一份关于某个凡人国度“育婴堂”的记录。记录本身平平无奇,无非是某地官员克扣了婴孩口粮,导致几个体弱婴孩夭折,被天刑司驻地的低阶执事记录在案。
然而,在描述那些夭折婴孩症状时,卷宗原文是“面呈青紫,气息断绝,周身无外伤”。谢微尘刻录时,“不小心”手抖了一下,刻刀在“气息断绝”后面,拖出了一道几不可察的灵力刻痕,形状…像是一个残缺的符文一角。
那符文,正是之前闪现的“诛仙阵”核心符文的一笔。
裴寂的脚步只顿了一刹,便恢复了正常,推门而入,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殿内只剩下谢微尘一个人。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松开了紧握刻刀的手指,指尖被磨破的地方渗着血丝,在凝神墨的浸染下,晕开一小片暗红。
低头,目光落在静心玉简上那道“无意”留下的残缺符文刻痕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鱼饵,撒出去了。
接下来,就看这位“铁面无私”的裴判官,对这“育婴堂”里夭折婴孩的“异常”,有没有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