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碎魂存
作品:《九霄判官》 第一章身碎魂存
腊月,沉星崖的罡风卷着碎雪粒子抽在脸上,利得硬生生能刮掉人一层皮。
阴沉、晦暗、丧气冲天。
多好的时候啊!适合杀人夺宝给人送终,很衬谢微尘此刻的心情。
几月前,他还顶着“九霄仙尊”的名头,衣袂飘飘地参加着各路仙帝妖尊齐聚的琼华宴呢……
这才多久,就变得连肉身都没了。
意识沉浮,脑中残留的是禁地深处那毁天灭地的能量爆开刹那的刺目白光,混杂着几道阴冷力量,击碎了他的护身仙罡,毁了他淬炼万载的道体仙骨。
操!
谢微尘冷笑一声,爆了句粗。
真他娘的刺激。
他不过是在琼华宴上喝了半盏碧凝露,提前离席去沉星崖散了个步,顺便打算查探一下最近搅得三界不安生的“诛仙阵”残迹……谁知这一“查”,就查得连渣都不剩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猛地被拽离。
“咳咳——!”
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味和劣质丹药的酸腐气。
谢微尘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
入眼是低矮破败的茅草屋顶,糊着泥巴的土墙裂了好几道缝,冷风飕飕地往里灌。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铺着一张破草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的霉味,混杂着几分药渣的苦味,还有一种……明目张胆的穷困潦倒、命不久矣的气息。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酸软无力。低头一看,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粗布短打,露出的手腕瘦得像麻杆,皮肤透着一种久不见天光的苍白。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时,一股记忆猛地涌入脑海,属于另一个灵魂——一个叫“苏砚”的年轻修士。
他是个资质不行的四灵根,在一个小门派“青岚宗”当了十年外门弟子,连引气入体都磕磕绊绊。前几日因“冲撞内门师兄”,被打伤灵根,逐出宗门。拖着伤体回到这破落户在凡人城镇边缘的祖屋,又遭了风寒,高烧不退,一命呜呼。
然后,便宜了他这个“九霄仙尊”的残魂。
谢微尘捏了捏眉心,只觉得脑仁突突地疼,比被“诛仙阵”炸了还难受。
很好,肉身崩毁,修为尽丧,附身在一个饭都快吃不起、灵根还废了的倒霉蛋身上。
这天道针对他,实锤了。
他忍着浑身不适,掀开破棉被下炕。脚刚沾地就是一个趔趄,这具身体虚得厉害。环顾四周,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大概就是炕头小桌上放着的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饼,还有压在饼下的一张薄纸——一张盖着“利通钱庄”红戳的欠条。
借款五十下品灵石,月息五分,利滚利。落款:苏砚。日期就在三天前。
谢微尘:“……” 很好,还负债累累。
他苏仙尊(暂时)活了几万年,头一回尝到穷得叮当响还欠一屁股债的滋味。他走到角落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盆前,借着盆底一点浑浊的积水,勉强看清了如今这张脸。
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眉眼清秀,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伤病,脸色蜡黄,眼下青黑,嘴唇干裂。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原本该是清澈懵懂的少年眼神,此刻却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丝审视与……极其不爽的嫌弃。
啧,像个痨病鬼。
谢微尘嫌弃地撇开视线。
他试着调动魂力,探查这具身体。
灵根果然废了大半,像被乱刀砍过的枯藤,经脉也淤塞滞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强大的神魂本源虽受重创,但核心未灭,只是被这孱弱的肉身死死禁锢着,十成力发挥不出一成。
想要恢复?难如登天!
首先,得有钱,很多钱,买灵药,买天材地宝重塑根基。其次,得找到安全的地方,避开那帮暗算他的王八蛋。
现在?他连这破屋子都走不出去。
谢微尘捏着那张欠条,发出一声冷笑:“苏砚啊苏砚,你可真会挑时候死。”
他正琢磨着是先去把那放高利贷的“利通钱庄”端了(虽然以他现在的状态,大概率是被人家端),还是去附近山林碰碰运气挖点不值钱的草药换俩铜板……
“砰!砰!砰!”
破旧的木门被拍得山响,灰尘簌簌落下。一个粗嘎的嗓音在外面吼:“苏砚!苏砚!死没死?没死吱一声!天刑司征调令到了!麻溜滚出来接令!”
天刑司?
谢微尘眉心一跳。
这地方他熟啊,熟得不能再熟。当年就是他牵头,联合几个老家伙捣鼓出来的,号称“代天行刑,维系三界法度”。说白了就是个管天管地管空气、专治各种不服的修真界超级衙门。
想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他“陨落”前,裴寂那小子好像刚混上个首席判官?啧,孽徒。
门还在被疯狂拍打,大有不开门就拆了的架势。
谢微尘略一沉吟。天刑司…虽然里面规矩多如牛毛,还有裴寂那个冷面神杵着,但好处显而易见:安全(理论上),管饭(大概率),有资源(看职位),还能…接触到一些寻常人接触不到的信息。
比如,关于“诛仙阵”,关于他的“意外陨落”。
风险和机遇并存。关键是,他现在没得选。
他慢吞吞地挪过去,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个穿着灰色制式短袍的汉子,一脸不耐,手里捏着一枚巴掌大小、泛着金属冷光的黑色令牌,令牌上刻着交叉的锁链与利剑图案——正是天刑司最低阶“执役”的身份令牌。
“磨蹭什么!” 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嫌弃,“苏砚是吧?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我们寂渊真君座下缺个打杂跑腿的仙侍,征调令点到了你头上!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
说完,不由分说地把那枚冰冷的“执役令”拍进谢微尘手里。
谢微尘(苏砚)捏着令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抬了抬眼,语气平淡无波,带着点刚“病愈”的虚弱:“寂渊真君?裴寂?”
汉子眼睛一瞪:“放肆!真君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叫裴判官!或者尊称寂渊真君!” 他嫌弃地挥挥手,“少废话!利索点!真君最讨厌等人!”
谢微尘心里嗤笑一声:裴寂?讨厌等人?这小子当年在他座下听道,哪次不是提前半个时辰就规规矩矩坐好?现在当上判官,谱倒是摆得挺大。
不过这活儿为什么落到他头上,他倒是立马明白了,八成是那个冷面煞神平日里太严苛,加上只是个杂役,于修行没什么便利,所以即使有张天赋异禀的脸,也没人愿意凑上去,这才落到了他这个倒霉蛋身上。
面上却半分不显,只顺从地点点头,随手把那半块硬饼揣进怀里,又把那张欠条仔细折好塞进袖袋——这是他目前唯一的“资产”和“负债”证明了。
然后,他就这么两手空空,穿着一身破旧单衣,跟着那执役汉子,踏出了这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
汉子召出一艘制式的、毫无美感可言(谢微尘个人想法)的青灰色小飞舟。谢微尘看着这寒酸玩意儿,内心怅惘,有点怀念自己那艘能躺着横跨星海的“九霄云舫”。
飞舟破开云层,朝着天刑司总部所在的“悬天境”飞去。
越靠近,灵气越是浓郁精纯,与苏砚那破屋所在简直是云泥之别。
巍峨的悬空仙山连绵不绝,巨大的浮空岛屿星罗棋布,其上殿宇楼阁鳞次栉比,闪烁着各色禁制灵光,一派庄严肃穆、法度森严的景象。正中央一座最为宏伟的黑色巨殿,形似一柄倒悬的巨剑,直插云霄,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压——那便是天刑司的核心,“断狱殿”。
飞舟在靠近断狱殿的一处偏殿平台降落。执役汉子领着谢微尘穿过长长的的回廊。廊壁上刻满了繁复的戒律条文和狰狞的刑罚图影,看得人头皮发麻。来往的低阶仙官步履匆匆,神情麻木或紧绷,没人多看这个新来的“仙侍”一眼。
最终,他们在一扇厚重的、刻着符文的黑檀木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材质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刑律堂。
汉子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声音都放轻了八度:“禀真君,新征调的仙侍苏砚带到。”
里面传来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进来。”
汉子如蒙大赦,连忙推开门,示意谢微尘进去,自己则缩着脖子退到一边,连门槛都不敢跨。
谢微尘抬脚迈过门槛。
室内宽敞明亮,陈设却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冷硬。巨大的玄铁书案后,一人端坐。
那人穿着一身墨黑的判官服制,肩线挺括,腰封紧束,衬得身形颀长而充满力量感。墨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里,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正垂眸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玉简卷宗,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紫玉狼毫笔,在摊开的卷宗上飞快地批注着。侧面看过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仿佛他本身就是这天刑司的一部分,严苛、精准、不容置疑。
正是他曾经的弟子,如今的寂渊真君,首席判官——裴寂。
谢微尘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几年不见,这小子身上的锋芒更盛,也更冷了。当年在他座下时,虽然也是个闷葫芦,但眼神里多少还有些少年人的锐气和…嗯,偶尔被他气得跳脚又强忍着的憋屈。现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片冻死人的寒潭,古井无波。
裴寂头也没抬,笔尖未停,吐出两个字:“名字。”
谢微尘(苏砚)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用属于“苏砚”那种怯懦又带点虚弱的语气回道:“回真君,小的苏砚。”
“玉牒。”裴寂依旧没抬头,言简意赅。
谢微尘摸出那枚执役令,双手奉上。执役令就是最低阶的身份玉牒。
一只手伸出,隔空取走了玉牌。
谢微尘注意到他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古朴的玄铁指环,那是天刑司高阶判官的身份信物和传讯法器。
裴寂将执役令往书案一角一个凹槽里一按。凹槽亮起微光,片刻后,旁边一块光滑的水镜壁上浮现出几行简短的文字:
姓名:苏砚
隶属:青岚宗(已除名)
资质:四灵根(驳杂,灵根损毁度:七成)
修为:无(引气入体未成)
特长:无
过往记录:无
干净得就像是刚出厂的空白玉简。
谢微尘在心里啧了一声:真是一穷二白,连个“擅长挑水劈柴”都懒得编。
裴寂终于抬起了眼。扫过水镜上的信息,又落到谢微尘身上,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
“芸瑶。”裴寂对着空气叫了一声。
一个穿着墨绿裙袍、挽着高髻的圆脸女修应声从侧门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真君,您吩咐。”
这便是裴寂座下的执事仙官,芸瑶。
“带他去测灵台。”裴寂的声音毫无波澜,“天刑司条例,新入执役需核验资质修为,登记在册。”
芸瑶笑容不变:“是,真君。” 她转向谢微尘,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砚小友,跟我来吧。”
谢微尘跟着芸瑶离开刑律堂,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座白石砌成的圆形高台前。
高台中央矗立着一根三人合抱的墨玉柱,柱身刻满了繁复的符文。
这便是“测灵台”。
“把手按在玉柱基座的感应阵上,注入一丝…呃,尽力引动你体内的气就行。”芸瑶解释道,语气还算温和。
谢微尘依言照做。冰凉的石面触感传来。他调动这具身体里微乎其微、几乎感应不到的气,尝试着注入阵中。
嗡——
墨玉柱底端亮起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四色混杂光芒(代表四灵根),颤颤巍巍地向上爬升。光芒极其黯淡,像是随时会熄灭的残烛。爬升的速度更是慢如龟爬,挣扎着向上挪动了不到一寸的高度,然后……彻底熄灭了。
测灵柱恢复一片死寂的墨黑。
芸瑶看着那惨淡的结果,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僵:“呃…灵根损毁确实严重。不过没关系,仙侍的职责主要是文书整理、跑腿传讯,对修为要求不高。真君那里规矩严些,但只要你勤快细心……”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这就是你筛出来的人?”
裴寂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就站在测灵台边,负手而立。
他扫了一眼死寂的墨玉柱,语气凉得能冻死人:“天刑司刑律堂不是善堂。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你是打算让他用凡人的脚力,跑遍悬天境去送卷宗?还是打算让他用凡人的目力,去校对那些微刻了上万律文的玉简?”
芸瑶的笑容挂不住了,额角渗出细汗:“真君息怒,是属下失察。只是…只是此次征调名录上符合条件又愿意来的散修实在不多,苏砚他…他好歹识得几个字……”
“识得几个字?”裴寂扯了扯嘴角,目光重新落在谢微尘身上,“灵根废了七成,气息虚浮。芸瑶,你是觉得我刑律堂太清闲,特意给我找个病秧子回来供着?”
谢微尘垂着眼,心里把“孽徒”两个字翻来覆去烙了七八遍。面上却还得维持着“苏砚”应有的惶恐和卑微,手指在袖中蜷了蜷。
芸瑶冷汗都快下来了:“真君,属下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名录上实在……”
“名录上没有,就空着。”裴寂打断她,“刑律堂不是善堂,什么人都往里收。” 他最后瞥了一眼谢微尘,然后对芸瑶丢下一句:“给他结几块下品灵石的遣散费,让他从哪来回哪去。”
说完,他转身就走。
芸瑶一脸同情又尴尬地看着谢微尘,小声道:“苏砚小友,你看这…真君他脾气是冷了点,但规矩就是规矩。你也别太难过,灵石省着点用,也能撑些时日……”
谢微尘看着裴寂即将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属于“苏砚”的苍白无力的手。一股憋屈混杂着“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邪火猛地窜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
不行,天刑司是他目前最好的落脚点和信息源,不能被这孽徒一句话就轰出去。他得留下,至少得接触到卷宗!
电光火石间,谢微尘抬起头,对着裴寂的背影,用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强行伪装)的声音开口,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懵懂”和“疑惑”:
“真君,天刑司条例第七卷第三百二十一条补充款:凡司属征调人员,无论资质修为,需经‘案牍初核’、‘执事复验’、‘主官终审’三关,方可定其去留。如今我已过前两关,如今真君仅以资质为由,未经理事堂复核,便直接驳回征调,似乎…有违程序?”
他顿了顿,在裴寂转身投来的目光中,微微歪了下头,露出一个属于“苏砚”的、带着点怯生生的“求知”表情:
“还是说…真君您这里的规矩,比天刑司总则还大?”
闻言,芸瑶倒抽一口冷气,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谢微尘,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回廊里落针可闻。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仙鹤清唳,更衬得此间死寂。
裴寂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廊柱下,周身低气压几乎凝成了实质,目光沉沉地落在谢微尘身上,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人。
他一步一步走回来,靴底敲击在光洁的黑玉石地面上,发出一阵“嗒、嗒”声。
最终,他停在了谢微尘面前,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瘦弱的少年完全笼罩。
裴寂微微倾身,薄唇开合:
“条例背得挺熟?”
他直起身。
“很好。”
“既然你这么想留下…”
裴寂抬手,随意地朝刑律堂内那张堆满了卷宗的巨大玄铁书案一指,“把那堆卷宗,分门别类,按《天刑总纲》的罪责条目,整理归档。”
“整理不完…”
他的目光在谢微尘身上扫了一遍,吐出三个字:
“就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