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那种死寂，并非没有声音。


    恰恰相反，城内正被无数种声音所填满。


    是妇人的哭嚎，是孩童的啼哭，是男人绝望的咒骂，是兵器甲叶混乱的碰撞声，是城中守将声嘶力竭却毫无用处的命令。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却构成了一种比绝对安静更加令人窒息的、名为“末日”的背景音。


    城墙之上，刚刚还算齐整的军阵已经彻底乱了。


    士兵们挤在女墙边，面无人色地看着城外。


    那片黑色的海洋，没有战鼓，没有号角，没有旗帜。


    只有沉默。


    亿万晶体节肢摩擦大地的“沙沙”声，汇聚成一股低沉的、仿佛能碾碎灵魂的潮音，缓缓压迫而来。


    它们停在了弓箭射程之外，如同一道环绕着孤城的、黑色的深渊。


    天空，已经完全被那不祥的华盖所笼罩。


    白日，变成了昏暗的永夜。


    “爹……”


    王婉儿的声音在发抖，她扶着瘫软在地的父亲，自己的双腿也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她眼中的世界，已经被城外那片纯粹的、扭曲的黑暗所占据。


    王东来嘴唇哆嗦着，这位在晋阳城作威作福半辈子的王家家主，此刻像个被吓破了胆的孩童。


    “妖……是妖怪……是来索命的恶鬼……”


    他语无伦次，眼中的精明与威严，早已被最原始的恐惧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一生汲汲营营，所追求的财富、地位、脸面，在这片代表着绝对毁灭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就在全城军民的理智都濒临崩溃的边缘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低语。


    它平静，冷漠，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晋阳。”


    “我回来了。”


    这简单的五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混乱的城市中炸响。


    哭嚎声，停了。


    咒骂声，停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


    王婉儿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声音……


    有点熟悉……


    却又无比陌生。


    熟悉的是那音色深处的轮廓，陌生的是那股俯瞰众生、视万物为尘埃的冷漠。


    “谁？是谁在说话？”城头，晋阳守将张郃壮着胆子，拔刀怒吼。


    他的吼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无力。


    那个声音，没有理会他。


    它继续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在回忆往事的嘲弄。


    “十七年。”


    “我曾在这里，为一匹马清洗身体，为了一口饭，看人脸色。”


    “我曾在这里，被人称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轰！”


    王东来的脑子，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个声音！


    这段话！


    “萧……萧羽？”


    他用气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能抽干他所有力气的魔力。


    王婉儿的身体，也彻底僵住了。


    萧羽哥哥？


    是萧羽哥哥！


    可是……怎么会？


    他不是去从军了吗？


    他怎么会……用这种方式……


    那个声音，仿佛听到了王东来的呢喃，它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通过精神的链接，传遍全城。


    冰冷，且残忍。


    “王家主，别来无恙。”


    “你是否还记得，你曾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一介马奴，不配染指你的女儿？”


    “你是否还记得，你曾说，我若两年内不能封侯拜将，就要被你千刀万剐？”


    声音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王东来的灵魂深处。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城内，那些曾经在王家做过工，或与王家有过来往的人，也纷纷想起了那个寄人篱下的少年。


    马奴萧羽！


    那个在大堂上，与王东来对峙，立下两年之约的少年！


    是他！


    城外那支带来末日的军队……竟然是他带来的！


    这个认知，比怪物本身更加让人感到荒谬与恐惧。


    一个人，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这已经不是凡人，这是魔神！


    “现在，我回来了。”


    萧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世界真理般的威严。


    “我没有封侯，也没有拜将。”


    “因为，这片土地，连同它之上的所有王侯将相，都将成为我脚下的尘埃。”


    “王东来，你抬头看看。”


    “看看城外。”


    “这支军队，这片被净化的国土，这份永恒的寂静，就是我带给你的答案。”


    “你觉得，这份功绩，够不够资格，娶你的女儿？”


    王东来顺着那声音的指引，颤抖着，再次看向城外。


    那片黑色的海洋，在他眼中，不再是单纯的怪物。


    那是一份“功绩”。


    一份足以让整个世界颤抖的、用百万生灵的毁灭谱写而成的“功绩”。


    “噗——”


    王东来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刺激，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向后倒去。


    “爹！”


    王婉儿尖叫着扶住他。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是萧羽哥哥……


    真的是他……


    可是，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个会在后花园里，为她编草蚂蚱的少年，那个会在她被欺负时，默默挡在她身前的少年……


    怎么会变成一个……带来毁灭与死亡的魔王？


    “婉儿。”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目标是她。


    “我的傻丫头。”


    “你还在等我吗？”


    王婉儿浑身一颤，抬起泪眼，茫然地望向那片昏暗的天空。


    “你不是他……你不是我的萧羽哥哥！”


    她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否定。


    “我就是。”


    萧羽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从未改变，我只是……拿回了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我曾说过，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今日，我来兑现承诺。”


    “你看这满城将死之人，看这即将归于寂静的天地。它们，都将是你婚礼的贺礼。”


    “这份聘礼，你可还满意？”


    疯了！


    他彻底疯了！


    王婉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这不是她想要的！


    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不……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聘礼……”


    她哭着摇头，“萧羽哥哥，你回来吧！求求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好不好？”


    “原来的样子？”


    萧／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


    “那个任人欺凌，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马奴？”


    “婉儿，你太天真了。”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温情脉脉。只有力量，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话音落下。


    萧羽的意志，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陈敬。”


    城外，怪物大军的最前方，那道曾经是凤州守将的巨大身影，向前踏出一步。


    它那与手臂融为一体的晶体战刃，缓缓抬起。


    它对准的，是晋阳城那厚重无比的南城门。


    城墙上，守将张郃目眦欲裂。


    “弓箭手！放箭！给我射死那个怪物！”


    他嘶吼着。


    然而，没有士兵听他的命令。


    所有人都被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攫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陈敬，动了。


    它没有冲锋，只是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对着城门，轻轻一挥。


    一道漆黑的、细如发丝的空间裂缝，在空中一闪而逝。


    没有声音。


    没有爆炸。


    晋阳城那足以抵挡千军万马冲撞的、由巨石与精铁浇筑的城门，连同它后面数丈厚的门洞。


    被从中平平切开。


    切口光滑如镜，仿佛是被神明用尺子比着，精准地划过。


    上半截城门，缓缓滑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阳光，或者说，那昏暗的光线，从巨大的缺口中，照射进来。


    也将城外那无穷无尽的怪物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城内所有人的眼中。


    “啊——！”


    防线，心理上和物理上，同时崩溃了。


    城墙上的士兵扔掉武器，哭喊着，不顾一切地向城内逃去。


    “城破了！”


    “魔鬼进来了！”


    “快跑啊！”


    整座晋阳城，彻底陷入了无序的混乱与踩踏之中。


    王婉儿呆呆地看着那个巨大的缺口，看着那些从阁楼上逃窜下去，面带惊恐的家丁。


    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


    她身边的空间，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阁楼之上。


    黑衣，黑发。


    俊美得如同神祇，却又邪异得如同恶魔。


    一双猩红色的眸子，正淡漠地注视着她。


    正是萧羽。


    “萧……萧羽哥哥……”


    王婉儿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却又陌生到让她颤栗的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萧羽没有理会她。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个昏死过去的王东来身上。


    他缓缓蹲下身。


    伸出手，在那张曾经写满倨傲与鄙夷的脸上，轻轻拍了拍。


    “王家主，醒醒。”


    “好戏，才刚刚开始。”


    王东来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到了那双猩红色的、如同深渊般的眸子。


    “啊！鬼！别过来！”


    他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直到脊背撞在栏杆上，退无可退。


    “鬼？”


    萧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不是鬼。”


    “我是来收债的。”


    “收你这十七年来，欠我的尊严。”


    他转过头，看向王婉儿。


    “婉儿，我再问你一次。”


    “我为你准备的这份聘礼，你，接受吗？”


    王婉儿泪流满面，她看着萧羽，又看了看城下那已经开始涌入城门，吞噬生命的黑色潮水。


    她猛地跪了下来。


    “萧羽哥哥！我求求你！放过晋阳城吧！放过我爹吧！”


    她拼命地磕头，光洁的额头很快就红肿起来。


    “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什么聘礼！我只求你，变回原来的你！”


    “放过他们？”


    萧羽笑了。


    “为什么要放过？”


    “他们恐惧，他们哀嚎，他们很快就会死去，然后被遗忘。”


    “而我，是在赐予他们永恒。”


    他抬起手，指向城下一个正在被怪物转化的平民。


    “你看，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纷争，所有意志归于一体。”


    “这才是最完美的生命形态。”


    “你很快，也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他向王婉儿伸出手。


    “来，到我身边来。”


    “主动成为我的一部分，我可以让你保留自己的意识，让你亲眼见证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否则……”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冰冷。


    “你就只能和他们一样，在绝望中，被动地接受‘净化’。”


    王婉—儿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曾经为她编织过梦想。


    如今，却要将她拖入深渊。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猛地站起身，冲到栏杆边，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一跃。


    她宁愿死！


    宁愿摔成碎片！


    也不愿意变成那种没有灵魂的怪物！也不愿意成为这个魔鬼的附庸！


    然而，她预想中的下坠感，并没有传来。


    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她的身体，将她缓缓地，送回了阁楼。


    萧羽的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姿势。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淡漠地陈述着。


    “在我面前，你连死的权力都没有。”


    这句话，像一柄冰冷的铁锤，彻底击碎了王婉儿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她瘫坐在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看来，你还没有做好准备。”


    萧羽收回手，不再看她。


    他的目光，穿透了层层建筑，落在了晋阳城的各个角落。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马棚。


    他看到了那个他们曾经约会的后花园。


    他看到了王家那座曾经让他感到无比压抑的大堂。


    这些，都是他过去软弱的证明。


    “抹去。”


    他轻声下令。


    城内，一队由仙人转化而成的堕落仙军，开始行动。


    它们的目标，不是那些四散奔逃的平民。


    而是萧羽意志所指的，那些特定的建筑。


    一名曾经的昆仑剑仙，出现在王家的马棚前。


    它举起晶体长剑，轻轻一划。


    那座简陋的土坯房，连同萧羽曾经睡过的硬板床，无声无息地，化为了最基础的粒子，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