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03年初夏


    地点：韩国釜山。


    首尔仁川国际机场，人来人往的喧嚣声音，混合着不同语言的广播，小小的田宇澈。一只手紧紧拉着妈妈朴秀妍的手，另一只小手则被高大的爸爸田振宇牢牢握着。


    六岁的他，已经褪去了婴儿的圆润，身形开始抽条，显露出混血儿特有的清秀轮廓和挺拔感。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海军蓝条纹T恤和卡其色短裤，背着一个印着中国国宝熊猫的小背包，安静地站在传送带旁等待行李，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眸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对新环境的疏离。


    中国南方湿润的空气、外婆家楼下小摊的肠粉香气、幼儿园里小伙伴用汉语夹着方言喊他“澈澈”的声音……那些熟悉的片段，随着飞机的降落，被暂时抛到了脑后。


    爸爸妈妈说，因为工作，他们要在韩国待上差不多一年。而外公外婆在电话那头说，希望他能在韩国读完小学，这样就不用跟着爸爸妈妈跑来跑去，耽误到他学习。这是大人们做的决定，他只能跟随。


    “澈儿，累不累？” 朴秀妍蹲下身，用流利的韩语温柔地问，轻轻整理了一下儿子被机场空调风吹乱的额发。


    宇澈摇摇头，小声用还带着点口音的中文回答：“不累。” 他的韩语有些生涩，在中国的几年，中文成了他的主要语言，韩语更像是和妈妈、外公外婆视频通话时才会使用的工具。


    “很快就能见到外公外婆了，他们很想你。” 爸爸田振宇用带着点腔调的韩语说道，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儿子的头顶。这位中俄混血的工程师，身材高大，面容深邃俊美，眼睛深邃，但眼神却非常温和。


    行李终于来了。一家人坐上了前往釜山的高速列车。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从都市的繁华逐渐变成开阔的田野和起伏的山峦。


    宇澈靠窗坐着，小脸贴着微凉的玻璃，看着陌生的韩文字招牌和与中国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沉默不语。


    他的小熊猫背包里，除了几件心爱的玩具，还有一个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小太极挂坠，听说那是他周岁抓周时得到的，虽然早就不记得了，但是每次握着它就感觉很安心。


    釜山，海风的味道似乎比记忆中的（如果还有记忆的话）更咸涩了一些。


    外公外婆早已在车站等候多时。两位老人一看到女儿一家，尤其是那个长高了许多、眉眼间依稀还有婴儿时期影子的外孙，眼眶立刻红了。


    “秀妍！振宇！澈儿！” 外婆激动地上前，一把抱住了还有些拘谨的宇澈，声音哽咽，“哎一古，我们澈儿都长这么大了！让外婆好好看看！”


    外公也激动地拍着女婿的肩膀，然后慈爱地摸摸宇澈的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就在外公外婆身边上学了！”


    宇澈被外婆温暖的怀抱包裹着，鼻尖萦绕着外婆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栀子花香，像妈妈的味道，那份紧绷的陌生感稍稍缓解了一些。


    他小声地用不太熟练的韩语叫了声：“外婆，外公。” 声音软糯，带着点害羞。


    回到外公外婆位于釜山海云台附近的老房子，熟悉感才真正一点点渗透进来。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还在，枝叶更加繁茂了。


    客厅墙上挂着他婴儿时期的照片，照片里那个被裹在蓝色襁褓里的婴儿，眼神懵懂，旁边还有一个穿着红袄、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娃娃。


    宇澈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觉得那个红袄娃娃有点眼熟，但具体是谁，完全想不起来。婴儿时期在釜山日子，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片模糊的记忆。


    “澈儿，还记得这里吗？” 外婆指着客厅的暖炕。


    宇澈诚实地摇摇头。


    外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随即又笑起来：“没关系，澈儿那时太小了。以后这里又是澈儿的家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忙碌的安顿和适应。爸爸妈妈在釜山短暂停留几天后，就要前往首尔开始工作，宇澈则正式住进了外公外婆家。


    外婆带他去附近的小学办理转学手续，给他买新的文具和校服。外公则带他去熟悉周边的环境，去海边散步，试图用釜山的美食（鱼糕、猪肉汤饭）唤起他更多的归属感。


    宇澈很乖，安静地接受着一切安排。但他心里明白，这不是回家，这像是一次新的抵达。


    幼儿园的朋友们远在中国，这里的语言、街道、甚至食物的味道，都需要重新适应。他像一个谨慎的观察者，安静地融入这个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只有在晚上，握着那个小小的太极挂坠时，才会感到一丝漂泊中的安定。


    外婆带着宇澈去附近一个社区小公园玩滑梯。宇澈穿着新买的白色T恤和藏青色短裤，安静地坐在秋千上，小幅度地晃悠着，看着远处几个追逐打闹的韩国小男孩，没有加入的意思。


    他正在努力分辨他们快速而充满方言味（釜山方言）的对话。


    就在这时，一个像小旋风一样的身影冲进了公园。那是一个穿着明黄色T恤和牛仔背带裤的小男孩，头发乌黑顺滑，跑得脸蛋红扑扑，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无尽的活力和好奇。


    他手里拿着一个有些掉漆的蓝色小汽车模型，嘴里还模仿着引擎的“呜呜”声，旁若无人地冲向了滑梯的方向。


    “果果！慢点跑！小心摔着！”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公园入口传来。


    宇澈循声望去，看到田妈妈正笑着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水壶。


    田妈妈也看到了朴外婆和秋千上的宇澈，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朴阿姨！哎呀，这是……澈儿？都长这么大了！差点没认出来！”


    朴外婆也笑着迎上去：“是啊，田家媳妇儿，带澈儿出来透透气。澈儿，还记得田阿姨吗？还有，那是柾国弟弟啊！” 外婆指着那个已经冲到滑梯底下、正抬头好奇地打量着宇澈的“小旋风”。


    田柾国？宇澈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外公外婆好像提过，隔壁田家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儿子……但具体什么样，完全没有印象。


    他看着眼前这个像颗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的男孩，那双圆溜溜、充满探究精神的大眼睛正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看。


    宇澈下意识地抓紧了秋千绳，微微低下头，这是他感到陌生和一点点不安时的习惯动作。这个男孩太……有活力了，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果果啊，快过来！” 田妈妈招呼儿子，“这是宇澈哥哥！以前住在我们家隔壁的澈儿哥哥啊！你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他刚刚从中国回来，你还记得他吗？”


    小柾国听到妈妈的话，歪了歪脑袋，看看妈妈，又看看秋千上那个安安静静、皮肤很白、长得很好看但好像有点“怕生”的哥哥，小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困惑。


    他完全不记得什么“澈儿哥哥”。他所有的记忆里，玩伴都是幼儿园的同学或者附近一起疯跑的小伙伴。眼前这个像精致瓷娃娃一样的哥哥，看起来……不太会玩他那些刺激的游戏。


    不过，柾国天性热情，而且宇澈的外貌确实很吸引人，即使是小孩子也能感觉到的好看。他克服了那点陌生感，噔噔噔跑到秋千前，仰着小脸，用洪亮又带着浓重釜山口音的韩语，像发射连珠炮一样问道：


    “你叫澈儿？从中国来的？中国在哪里？远吗？你坐大飞机来的？中国有好玩的吗？你有玩具吗？你看！这是我的赛车！它跑得可快了！” 说着就把手里的小汽车举到宇澈眼前晃了晃，眼神里充满了分享的喜悦和期待对方反应的兴奋。


    这一连串快速且充满方言词汇的问题，像一阵密集的雨点砸向宇澈。他的韩语听力还没那么好，尤其是面对如此快的语速和方言，理解起来非常吃力。他只听懂了“中国”、“飞机”、“玩具”几个词，其他都是一片模糊的音节。


    看着眼前几乎要怼到自己脸上的小汽车，还有柾国那双过于明亮、充满期待的眼睛，宇澈更加紧张了，小脸微微发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抓着秋千绳的手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然后，他用非常小声、带着不确定的中文夹杂着生硬的韩语回答：“我……我叫田宇澈……中国……嗯……远……飞机……大……”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些问题，也怕自己说错。


    宇澈的退缩和生涩的回答，像一盆小小的冷水，浇在了热情洋溢的小柾国头上。他举着小汽车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脸上灿烂的笑容也收敛了一些，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和……一点点小受伤。


    这个哥哥好像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的小汽车？怎么都不笑呢？他转头看向自己妈妈，小嘴微微撅起，似乎在无声地控诉：“妈妈，这个哥哥好奇怪，他不理我。”


    田妈妈和朴外婆把两个孩子的互动看在眼里。田妈妈赶紧打圆场：“哎呀，果果，你一下子问那么多，哥哥刚从中国回来，韩语还没你说得溜呢，慢慢说嘛！”


    她蹲下身，用更慢更清晰的韩语对宇澈说：“澈儿，别怕，你果果弟弟就是太热情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朴外婆也心疼地搂住外孙的肩膀，柔声用有些生涩的中文解释：“澈儿，柾国弟弟问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坐什么交通工具来的，有没有好玩的玩具。他是在跟你交朋友呢，就是性子急了点。”


    宇澈在外婆的安抚下，稍微放松了一点。他明白了柾国没有恶意，只是太热情。他鼓起勇气，再次看向柾国，尽量用自己还记得的韩语，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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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田宇澈。从……中国广东……来。坐……大飞机。玩具……有。” 他指了指自己放在秋千旁的小凳子上的熊猫背包。


    听到宇澈终于回应了，虽然慢吞吞的，但柾国的小脸瞬间又亮了起来。刚才那点小委屈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自动忽略了宇澈语言的不流畅，只抓住了“玩具”和“熊猫背包”这几个关键词。他的注意力立刻被那个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熊猫背包吸引了。


    “熊猫！是熊猫！” 柾国兴奋地指着背包，他在电视和图画书里见过这种可爱的动物，“澈儿哥哥！我能看看你的熊猫吗？” 这次他学乖了，放慢了语速，还加上了“哥哥”的称呼，大眼睛忽闪忽闪，充满了恳求和好奇。


    宇澈看着柾国瞬间阴转晴、充满期待的脸，那份纯粹的热情像阳光一样，让他心里的紧张和陌生感又融化了一些。


    他点点头，从秋千上下来，走到小凳子旁，打开背包，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个毛茸茸的、黑白相间的熊猫玩偶，这是他最心爱的玩具之一，还特意从中国带来了。


    “哇！” 柾国看到实物，发出一声由衷的惊叹，眼睛瞪得更圆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它好软！好可爱！”


    他抬头看看宇澈，又看看熊猫，眼神在两者之间来回移动，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毫无保留的笑容，嘴角咧得很大，露出了整齐的小白牙。那笑容阳光得耀眼，带着孩子气的纯粹欢喜。


    这个笑容……宇澈拿着熊猫玩偶，看着柾国脸上那灿烂得如同夏花绽放的笑容，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拂过。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熟悉感，如同深海中浮起的气泡，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意识，随即又消失无踪。很温暖，很明亮……但抓不住源头。


    他下意识地把熊猫玩偶往前递了递，小声说：“给……给你玩。”


    柾国惊喜地接过软乎乎的熊猫，爱不释手地摸着，嘴里还模仿着熊猫的叫声：“嗯~嗯~”。


    他抱着熊猫，凑到宇澈身边，这次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而是带着点分享的喜悦，指着滑梯：“澈儿哥哥，我们一起玩滑梯吧？我教你！滑下来可快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宇澈，充满了邀请。


    宇澈看着柾国真诚热情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个高高的滑梯。玩滑梯……好像没那么可怕？而且，这个叫柾国的弟弟，虽然一开始让他有点紧张，但他的笑容……真的很温暖，像……像什么呢？宇澈想不出形容词。


    他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好。”


    “耶！” 柾国高兴地欢呼一声，一手抱着熊猫玩偶，一手自然地拉起了宇澈的手，“走！我们去玩！” 那温暖的小手带着汗意，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和热情。


    宇澈的手被柾国拉着，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带着朝滑梯跑去。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抬头看看跑在前面、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活力四射的柾国的背影。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再次萦绕心头，像一首遥远的、不成调的儿歌。


    虽然他还是不记得这个叫田柾国的男孩是谁，也不记得他们婴儿时期的故事，但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前方那个如同小太阳般散发着光和热的背影，让他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想要靠近的安心感。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奔跑的两个小小身影上跳跃。外婆和田妈妈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感慨的笑容。


    朴外婆轻声对田妈妈说：“看，虽然都不记得了，但这缘分啊，像埋在土里的种子，遇到合适的阳光雨露，自己就会发芽。”


    田妈妈也笑着点头：“是啊，我们果果这自来熟的劲儿，也就澈儿能受得了他这份热情了。” 她看着儿子紧紧拉着宇澈的手，仿佛生怕他跑掉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柔软。


    滑梯旁，柾国正兴奋地给宇澈示范如何“正确”地滑下来，通常是头朝下这种危险姿势，但被田妈妈及时制止。


    宇澈站在滑梯顶端，看着下方朝他用力招手、喊着“澈儿哥哥快下来！别怕！可好玩了！”的柾国，虽然心里还有点小鼓在敲，但看着那张充满鼓励的灿烂笑脸，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柾国的样子，闭上眼睛，滑了下去。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短暂的失重感后是稳稳落地的踏实。他睁开眼，看到柾国正站在滑梯口，抱着他的熊猫玩偶，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对他竖起大拇指：“澈儿哥哥！做得好！”


    宇澈坐在滑梯底端，看着柾国灿烂的笑脸，感受着心脏因为刚才的刺激而怦怦直跳，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快乐悄悄爬上心头。


    他也忍不住，抿着嘴，露出了回到釜山后第一个真正放松的、小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