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燃尽三月寒冬
作品:《从良》 接到提前返校的消息的时候,立宵正跟王阳朔他们几个哥们在滑雪场滑雪,王阳朔刚赢过一局,看手机之前还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下一刻秒变脸,“我去我去!学校又向我们发布了不平等条约。”
旁边刚上路的李梓舒猛地刹了步子,粗暴打开手机,边看边吼,“谁家有教育局的爸,我要匿名举报!”
“我觉得你们应该学陈胜吴广起义。”另一个人滑到他们身边。
“什么叫你们?你能接受这不公平条约。”
“怎么能是陈胜吴广起义,农民起义赢过吗?”
“我能接受,在家太烦了,各种补习班,我宁可去学校,而且,就是没赢过啊,你觉得我们这些低学历的能玩过人家校长教育局,我们这智商在他们面前都不够看的。”
“好歹也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啊。”
“你觉得你能顶上一个臭皮匠吗?历年初三都有不平等条约,哪个反抗赢了?”
“可我们还是初二啊!”
“立宵,你该不会也跟他一样宁可去学校吧,你不是没补习班?”王阳朔一脸愤懑。
立宵从上边滑下来,堪堪停到王阳朔眼皮子底下,跟他鼻尖隔了两厘米,吓得王阳朔往后退了好几步,“当然不,但是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校长的女儿跟他爸吵架了,他爸在家里快待不下去了,为了把他女儿送走,只能开学了。”
“不会吧?”李梓舒一脸怀疑。
“他玩你呢,校长哪有女儿,校长的儿子都大学毕业了。”
立宵笑了笑,滑着雪走了,“得了,明天开学,我要回家收拾东西了。”
“立宵,你作业写完了没呢,我们一起没写完说不定老师从轻处罚呢。”
“小爷早几百年就写完了。“立宵摆摆手,滑着雪走了。
“立宵你抛弃兄弟!”李梓舒吼道。
“不是你写完那会儿了,你们两个半斤八两,我要作为群主把你们这些卷王从群里踢出去,以肃群风!”王阳朔一把揪住李梓舒的肩膀,来了个过肩摔。
李梓舒倒地之后,直接就地表演最后一口气,浑身痉挛,要不是王阳朔控制着力度落地缓冲了,就又要被这位未来表演系大神给骗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立宵踩着时间点进班。
一向提前半小时的班主任少见地没有到,班级里也一如既往很少有人补作业,毕竟不管实际假期时间多久,老师们都是按着法定假期时长布置作业的,三十天的作业不是一朝一夕奋笔疾书可以写完的,除非像刘宇潮那样从放假第一天就开始写,再或者像迟曙那样好几天没日没夜,再或者像立宵那样,半抄半写半糊弄。
刘宇潮趴在桌上补觉,迟曙也趴在桌上补觉?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刘宇潮,迟曙,立宵,语数英在班里三足鼎立的地位不可撼动,以前林萱莺在的时候还能跟刘宇潮或者立宵换换位置,现在语文小王子,数学天才和英语老师红人这三个皇冠算是扎死在他们头上了。迟曙其他科目都说得过去,英语现在也还能看,刘宇潮和立宵则是数学偏科偏到了太平洋,可谓数学老师的‘眼中钉’
刘宇潮终于从睡梦里抬起头,班主任进了班,刘宇潮推了推迟曙的胳膊,迟曙还是一脸睡意惺忪,眼皮打架,上课班主任物理老师在上面激情四射,迟曙一节课栽了好几次,桌上至少三个粉笔头,最后迟曙直接支着脑袋睡了,下课铃一响,没等物理老师出门迟曙直接趴下睡了。
没想到物理老师半路又折了回来,站在门口,扫视了两眼,忍着脾气说:“我希望你们记着,你们马上是初三不是初一,今天开学第一天,我们相互理解,但是明天你们要还是死气沉沉,一个二个要睡过去的样子,我们就去操场讲课。“
物理老师踩着高跟鞋走得震天响,好一会儿班里才有人敢出去,迟曙自始至终没抬头。
“迟曙这是怎么了?”刘宇潮的同桌忍不住问,“你们昨晚通宵打游戏了,他怎么这么困?”
立宵的目光也移了过来。
迟曙那天凌晨看完烟花就回家了,迟家那个家,一直到开学。
“不知道,他从家里回来就这样,我一星期没见他了。”刘宇潮是看着立宵说的。
立宵出了校门,本来答应了给任通打个电话聚聚,他前几天说回来了,临到手边,立宵改了主意,回了家。
门没锁,立宵进门就闻见一股子浓重的酒味儿。
“迟曙。”立宵皱了眉头,快步走上去。
迟曙趴在桌上喝酒,平时啤酒都没见喝过的人喝的全是白的,也是很能耐了。
“别喝了。”立宵把酒瓶夺了过去,“你要想喝,我屋里有几瓶啤酒,白酒不能这么喝。”
立宵还没来得及进屋,迟曙就握住了他的手腕,随后顺着手指,慢慢划到酒瓶上,立宵一抖松了手,酒瓶又落回迟曙手里,顺着手心滑落在地上。
“都是酒,有什么不一样?”迟曙枕着胳膊闷声问他。
“你的白酒度数太高了。”立宵抬手把桌上一瓶没拆封的酒藏在身后,“你还要喝吗?”
迟曙摇了摇头。
“你难受吗?”
迟曙又摇了摇头。
“那你想睡觉吗?“
迟曙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被酒精蒸腾,泛哑,“不想。”
立宵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你想做数学题吗?”
迟曙皱眉,“不想。”
立宵舒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那你有什么事想让我帮忙吗?”
“我外婆得了癌症。”迟曙看着立宵,眼神对不上焦距,“亲生的。”
除了周程久,她大概是血亲长辈里,唯一还眷恋着他的人,虽然没什么感情,但是还是会有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凄凉感。
周程久是周家第一个想“送”出去的孩子,但是被外公外婆阻止了,他们自己抚养了,所以后来的迟曙被送出去了,周程久知道迟曙是他的弟弟,他就被“送”到了外婆家的下边那个村,所以她总是去看他,看他有没有过得很好,有没有被欺负,但是那时候的迟曙有很爱他的哥哥和爸爸妈妈,比只有外公外婆的周程久要幸福得多,周程久每次去迟家看迟曙,迟家的人都很欢迎她,他们不像其他的家庭隐瞒被领养孩子的身份,迟曙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孩子,但是他从没想过回去。
也许那时候,他们不刻意的隐瞒,就是为了未来抛弃的时候不需要多费口舌。
迟曙被送回去的时候,外婆想接来抚养,可是那时候她已经自顾不暇,行将就木了,家里人瞒着在外上学的周程久,没人告诉她,老人就一个女儿嫁到了周家,活了大半辈子,临到终头,最后竟然没人送孝。
迟曙被周家人拉出来,又被迟家人拉回去,他们不乐意他去,迟林觉得,不该落到他头上,他们周家人又不是死光了。
迟曙的难过,也许是去外婆家她不知怎样的亲近和难掩的歉疚,那样的真心让他动容,本就不是她一个老人能左右的,她本不该代她的女儿和狼心的女婿歉疚。何况周程久,还待他那样好。被隐瞒,她会绝望的吧。
立宵呆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满眼的心疼几乎藏不住。
立宵真心地为他难过。
迟曙更加难受,倘若他满心龌龊以后揭开,立宵还会不会这样真心待他,还是会觉得恶心?
有一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无力感在心头游走撞击,几乎要把他的心脏撞得粉碎。
立宵蹲在迟曙身边,迟曙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辛辣的酒气熏蒸着两个少年的眼睛,凛冽的冷风抽刮着湿润的脸颊,立宵一遍遍安慰他,那不属于他的悲伤像汽油倒在火堆里,噼里啪啦连成燎原大火,几乎要将少年的苦难燃为灰烬,燃尽了迟曙的三月寒冬。
这几天迟曙十分心不在焉,没人见过这么低气压的迟曙,但是也不觉得意外,迟曙又不是什么好脾气。
外婆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迟曙一日比一日烦躁,除了学习,他或是坐在河坝上,或是四合院二楼的平房上发呆,他身上的羽绒服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去,秋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弃一边,只剩下一个短袖,偶尔加一个薄外套。
夏天快到了。
立宵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始一场对话,关乎于生死这件事,有太多话都太苍白无力了,迟曙不是想一直陪外婆到寿终正寝,他只是想见一见,就像迟曙有时候不是真的想要迟攸同留下来,他只是真的想念,人在思念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无力,尤其是这种思念对准或许这辈子只能再见最后一眼的人。
太阳落下时,半边天都晕染一层浅红,像落幕,也像开场。
迟曙听到脚步声,回头,立宵依稀可见他眼袋发青。
“他们觉得,非要见这一面毫无意义,外婆未必还认得我。”
“那你觉得有意义吗?”立宵坐在他身后的一块砖上。
“如果离别没有意义,死亡也没有意义,反正都不值得歌颂,那什么有意义,他们的面子比一个人的命还重要。”迟曙用力踹了一脚栏杆,两只眼睛都红了,他深吸一口气,后背浸湿的体恤在晚风里烘干。
立宵站在一边,等到远处上课铃响,才慢慢开口,“你今晚还上晚课吗?”
立宵骑着摩托疾驰在路上,迟曙坐在后座,几乎要被立宵滚烫的躯体蒸干,风扬起外套和体恤,顺着腰背钻进五脏六腑。
立宵的车在一片麦田停下,他们猫着腰,沿着土路,往村子里钻。
那座落寞了许久的土房子掩盖在平房后面,被马路上停了一行的小轿车围绕,却仍不见热闹。
堂屋现在没人,估计大家去吃饭,亦或是是去别家坐了,迟曙进了屋,立宵站在门口停下。
屋里很黑,没开灯,立宵一进去,灯泡就被拉明了,有一个老人坐在床前,褶皱的手裹着另一个枯瘦的手,那是外婆的姐妹。
“你是程久不?”,坐在床边的老人朝着墙问。
迟曙一时没答上来,他透过蚊帐的缝隙,看见床上的老人腰背弯曲成弓,根根肋骨凸起,脸颊深深凹进去,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清明,因着疼痛变得模糊,执拗的看着迟曙的方向,叫了一声,“程久。”声音被喉头腐烂的息肉磨的很含糊,可迟曙却听得很真切。
迟曙酸了眼,半大的小子站在腐烂的屋子里遮住了所有老去的气息。
床前的老人慢慢踱步,拄着拐杖移开一寸土地,不大不小,正好够迟曙看清。
灯光太老了,昏黄的光线把外婆的痛苦都模糊,柔化。她似乎这时才看清,“小曙来了。”
迟曙张着嘴,没出声,好一会儿,才有一个音发出来,算是应了。
外婆信主,迟曙牵着老人的手,抵到额头上,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谓真主,就别再折磨一位半生艰难的老人,她的信仰比生命还珍重。
迟曙跪在床前,替外婆做一次祷告。也算替周程久陪她走了最后一程。
窗外夕阳落尽,不见光色。
回去是迟曙骑车,他把外套盖在立宵头上,这时候,立爸立妈也许都在家,可回去又必经他们门口,还没越过村子,迟曙就减了速,没一会儿停下了,立宵抬眼时,正见迟曙往下跑,跑了一个大下坡,走到河边。
这是迟曙之前掉下去的那条河,今天走到这里,他莫名的冲动让他想在这里跟过去的自己告个别。生死没到眼前沉甸甸,到了眼前才觉得太轻薄,他的挣扎和无力都如此真实存在过,他决定不再辜负自己,至少不要留有遗憾。
“立宵。”
“我差一点点就死了。”
“也算新生。”立宵朝他笑,迟曙也笑起来。
河边风很大,迟曙的心瑟瑟作响,和山林里的树连成一片。
当时看见你,我真以为自己看见了光。
所以我向死而生,决定从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