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窥视

作品:《从良

    在家里住了几天迟曙就又回镇上刘宇潮家里了,到距离开学还有半个月的时候,迟攸同打电话要接迟曙回来,他说还有几天就要走了,迟曙难得沉默了,他是躲着迟攸同,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希望他走。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打工,迟曙问去哪里打工,他说,老地方。迟曙没再说话,迟攸同就等着他开口,那边太吵,似乎人很多,两人在电话里沉默。


    刘宇潮识趣地没开口调侃,从迟攸同第一次来班里,他就觉得攸同哥跟以前不一样了,很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儿。


    直到迟攸同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他似乎把电话拿远了,那边传来一句暴躁的滚,然后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又犯病了?”


    他又听见迟攸同骂骂咧咧的声音,又是那个人,一声似是轻蔑的嗤笑,


    “我给你治治?”


    这次声音有些近。手机似乎离音响很近,嘶哑的音乐要把迟曙的心脏震碎了。


    迟曙听着迟攸同越来越暴躁的声音,太反常了。


    他大声叫了声哥。


    刘宇潮安静地出去了。


    那边呼吸声近了,迟曙以为是迟攸同,“哥,我要回家,来接我。”


    “小孩儿,你哥可接不了你,他——”又是那个人的声音,迟曙暴躁地打断他的话,冲着手机喊:“哥!”


    然后又是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很沉的一声响,像打起来了,过了好一会儿,那边安静下来,迟曙等了很久,久到以为电话挂了,那边才传来回应,“哥在呢。”


    “来接我。”


    那边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迟攸同说:“好。”


    迟曙站在刘宇潮的家门口,等迟攸同来接他,等了两个小时人也没来,刘妈妈把迟曙拽进去,让他进屋等,给哥哥再打个电话,就说来家里接就行,当时已经十二点了,没等迟曙犹豫,一直蹲在地上的刘宇潮听了话就噌地站起来,又把迟曙的行李拿回去了,迟曙只能回去等,刘妈妈看迟曙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穿了围裙往厨房走,


    “这都十二点了,你们俩个大小伙子都饿了吧,我去把今天买的那些肠和鸡柳什么的给你们炸了,晚上的粥热热,东西太多了,明天小曙一走,就剩宇潮了,我也不吃那东西。”


    刘妈妈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往厨房走,迟曙想说不用麻烦了,结果刘宇潮比他先一步,一个脆生生的好字把刘妈妈迎进了厨房。


    迟曙坐在院子里,开着灯,数地上的蚂蚁。


    电话又响了。


    “哥。”迟曙腾地坐起来,往门外走。


    “都说了你哥接不了你。”


    “你是谁?”


    “我啊。”那人散漫地笑了下,“你哥没提起过我。”


    迟曙不说话。


    “出来,我来接你找你哥。”


    “不需要。”


    “你想我进去请你?这么晚了不合适吧,会吓到邻居老太太吗?”那人刻薄的带着恶意的声音活像街道上刺耳的刹车声。


    迟曙拿了书包,冲刘宇潮招了招手,刘宇潮在厨房朝他眨眨眼,迟曙把行李留在这里人跑了。


    门外停了一辆车,没熄火,驾驶座里一个男人,半只手臂搭在这个玻璃上吸烟,车里很暗,看不清那人的脸,迟曙径直过去,坐到后边,车子直接发动了。


    “你是我哥的朋友?”


    “你似乎对我敌意很大。”


    “你是不是去过我家。”


    “不像?”


    “像。”迟曙又想到那晚上的迟攸同,“只是不欢迎。”


    前面的人忽然笑起来,很刻薄的笑,


    “小朋友,在上初一?”


    迟曙没说话。


    “怪不得。”


    过了一个小时,车子在一个酒吧停下,迟曙插兜抬着头看,灯光太晃眼,他眯着眼。


    一个很奢侈的地方,一股子糜烂的味道,像民国的夜上海,迟曙迅速移开视线,逼自己停止胡思乱想,他觉得一定是自己陪迟母电视剧看多了,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后边的人下了车,手肘按着迟曙的肩膀,把一张卡磕到他的脸旁,“你哥哥在里面。”一股子嘲弄的味道,像是坐观好戏。


    迟曙没接卡,突然有了一点未成年人的自觉,“我未成年。”


    那人愣了下,在迟曙拨迟攸同电话的时候,他轻笑了下。


    “哥,我在楼下。”


    “别动,我下来。”


    “我可以上去吗?”他听到一声闷响。


    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等着。”


    迟曙转头的时候,身后已经没人了,一抹黑影滑进了酒吧,他还没来得及看看那人的样子。


    没一会儿迟攸同就下来了,手里拿着车钥匙,“上车。”


    迟曙坐了副驾驶,“你喝酒了?”


    迟攸同笑了笑,看起来很疲惫,“没有,保证把你安全送回去。”


    “他是你朋友?”


    “别管他。”


    迟攸同安静开车,在寂静的夜里车速很快,迟曙不知道说什么,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最后,他闷闷地问:“你明天几点的票?”


    “你不是躲着我。”


    “你不知道自己过分吗?”迟曙反唇相讥。


    “我做什么过分,欺负你,不回家,还是没去接你?”看迟曙不说话,迟攸同接着说,“过分你还来找我。”


    迟曙别过头看着窗外,夜晚不像夜晚,灯火把夜色吞噬得很干净,迟攸同偏头看了一眼迟曙,“我有时候觉得你比同龄人成熟的太多,不像个小孩。”


    迟曙支着胳膊眯着眼,吹唯一像一点夜晚的凉风,“快长大了。”


    迟攸同哼笑一声。


    过了一会,副驾驶传来声音,像是睡着的呢喃,在风里被吹得很零散,“别催我。”


    迟攸同的耳朵轰鸣了一瞬间,眼膜在绚烂的灯火里一瞬间发疼,不知是一夜未眠,还是怎么,“你喝酒了。”


    今晚打了电话心情不好,不知道是因为要见到迟攸同,还是迟攸同要走,刘妈妈爱喝酒,没人陪她喝,刘宇潮陪她喝,今晚他们三个喝了很多。迟曙第一次喝酒,喝得最多,啤酒很苦,他不喜欢。


    “哥。”


    “嗯。”


    “你别走,我很听话。”迟曙声音很轻,轻到迟攸同以为,只是外海域的一阵暖风飘过,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就在冷空气里散得无影无踪了。


    回去的路上,再没有什么声音。


    暑假最后一段迟曙就住在家里,迟攸同每天早出晚归,迟母一直很担心,好几次问迟曙他哥能不能不走,迟曙不知道怎么回答,迟母眉头都要皱在一起了,“你劝劝他,别走了。”


    迟曙不知道该拿什么劝他留下。


    这天晚上他回来,迟攸同没跟他回屋,而是回了自己的屋,迟曙支着耳朵无意识听见行李箱和地面的刮擦声,门开了,他迅速埋头写作业。


    迟攸同笑了笑,“这么听话啊。”


    迟曙顿了下,转着笔杆子转头问:“我听话你能不走么?”


    迟攸同似乎心情格外好,“我在家你不是躲着我?”


    “那我不躲你了。”


    迟攸同看了他一眼,手掌按上他的肩膀,迟曙肩背瞬间绷直了,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不见了。


    “你为什么那么不想我走。”迟攸同收回了手,“你很怕不是吗?”


    迟曙今天格外反常,“你不是也害怕自己成为他们的同类吗?”


    迟攸同笑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这重要吗?”迟曙丝毫不觉得好笑,“重要的不应该是你不想成为那种人?”


    迟攸同唔了一声,下意识避开迟曙的目光,看见书架上满当当的书,“是不是很久没给你进新书了?”


    迟曙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些还没看完,不过确实没几本了。”


    “明天带你进进货好吗,我最近看了几本有意思的。”


    “一次买太多会不想看。”


    迟攸同目光转回来,看着迟曙的眼睛,“你前几天不是还说不想我去接你?”


    “我以后每天晚上都在校门口等你来接我。”迟曙顿了下,“不让你等我。”


    “迟曙。”迟攸同似乎很无奈,这样不通情达理的弟弟,长大以后真的很少见,“我要挣钱养家啊。”


    迟攸同又揉了揉他的头,迟曙不讨厌这样的触碰,小时候迟攸同就喜欢摸他的头,“我催你什么了?”


    “我在尽快长大,在努力学习,可以跳级,我数学好,可以参加竞赛,可以当辅导老师,可以干很多事,我也可以撑起一个家。”迟曙的话太幼稚,太理想,是十几岁的迟攸同才会相信的,二十几岁的迟攸同不信,却也笑不出来,他知道迟曙不是一时兴起。


    “你等等我,行吗,我马上就长大了。”


    迟攸同笑着低头,看着椅子的后腿,被磨地没了棱角。他很久没这样的感觉了,顶梁柱做久了,还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呢,原来被顶梁柱护着的人是这样的啊。


    “小曙,世界不是书里那么简单,你的才华和能力,或许真的出彩到能让别人看见你,但或许仅仅只是看见你,他们也许是你的资本,但是你上学不仅仅是挖掘这些。”迟攸同少有的有耐心,“更重要的,是要有驾驭得上这些的能力和品质,还有在学校本身所得到的真诚的感情和平稳的心态,有些东西,社会给不了你,钱也给不了你。”


    迟曙没耐心理解这段话的意思,“你如果一定要出去,别再去那里了。”


    “那里怎么了?”迟攸同低头看他。


    迟曙没说话,迟攸同等了一会儿,起身作势要离开。


    “哥。”迟曙叫了声,迟攸同回头看他,


    “我能喝酒吗?”


    迟攸同要笑不笑,“你要借酒吐真言,还是壮胆顶撞我?”


    “你明明知道。”


    迟曙看出了迟攸同不喜欢提那里,往常他不会往枪口上撞,但今天他顾不得。


    他哥又要走了,又是未知归期,又是不知生死。


    “你能保证那种事情不会再发生吗。”


    “我保证。”


    “你怎么证明。”迟曙今晚出奇地烦躁,“你是我哥,我四年没见你,没人跟我说你去哪儿了,迟林要送我走,他想我死了给你偿命。”


    似乎是情绪发泄出来,迟曙连装酷都忘了,他哽咽的声音几乎压不住。


    “我想你,我他妈的想你,哥。”


    在莫名其妙被所有人抛弃,莫名其妙成了罪魁祸首,莫名其妙就一无所有,一瞬之间,被所有人讨厌了。


    他哥走时他十岁,他还没从无法无天的小少爷日子里回过神来,就成了一无所有的乞丐。


    不能说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能告状,不能在不开心的时候哭,不能在害怕的时候要一个拥抱,不能任性,受欺负了要忍着,生病了要忍着,有时候饿了也要忍着,妈妈伤心的时候要安静,不能在家里提到哥哥,不能发脾气,不能有小脾气,甚至不能有情绪,那是不懂事,那是认不清身份。


    十岁的迟曙不知道自己除了是这个家的孩子之外,还有什么身份,后来他知道了。


    在有一次闹着要哥哥,在迟母抹眼泪迟林开车把他送回去,那家陌生人把他赶回来的时候,他知道了。自己不是迟家的孩子,是迟家钱财充裕时买来排解迟母寂寞的玩具,一个逗乐的宠物,一个哥哥不在时的替身,他甚至不是人,甚至不如狗。


    他以前以为血缘能怎么样呢,爱就是爱,原来在有些人那里,血缘就是爱的前提。


    只有迟攸同把他当孩子,迟攸同一走,他就连狗都做不成了,摇尾巴都没人看,呼吸都让人觉得吵闹,他的存在变成了错误,所有人都在后悔他的到来。


    在每一个被当做累赘和拖累的日子里,他都无比思念迟攸同还在的日子,在每次受了委屈的时候,他都在想,哥哥在的话,会怎么样呢?


    迟攸同在家才没多久,他连过去自己十分之一的快乐,都还没找回来。


    “小曙,你以前不说脏话的。”


    “你以前也答应我会接我去城里。”


    迟攸同笑了笑,“相信我你不会想去城里。”


    迟曙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你真要走?”


    “小曙。”


    迟曙看着迟攸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涌上来,“哥,你生病了。”


    迟攸同眼睛深深看着他,一字一句把话从喉咙里发出来,“我没病。”


    我没病的。


    开学前个晚上迟曙刚帮迟母把饭摆好,迟林回来了,看见迟曙他倒是没什么反应,也许是迟攸同在家。迟曙去厨房拿筷子,正巧迟攸同从外面开车回来,他看见迟曙在厨房就进来洗着手,今晚上难得心情似乎不错。


    今晚上难得吃了一顿四五年都没能再吃上的团圆饭,迟母高兴的要去拿酒,迟林喝了好几杯,眼角红了起来,皱纹堆叠着,迟曙在他身上看出了老态,念念叨叨,迟攸同以后怎么怎么样,迟曙考上大学怎么怎么样,他和迟母享福之类的,迟攸同笑着应和着,但也只是应和,他似乎并不为这样幸福的前景有任何提前的快乐,反而低沉下去。


    晚上快一点的时候迟曙朦朦胧胧听到迟攸同醒了,音响还放着轻音乐,迟攸同起了床,开了窗户,看着外边点了一支烟,迟曙侧身看着他,迟攸同这次回来应该不是一个人,似乎还要别的什么人跟着他,看他的反应,那些人应当不是朋友,至少迟攸同没把他们当朋友。


    “我把你吵醒了?”迟攸同掐了烟。


    “你失眠了。”


    迟攸同沉默一会儿,“很久了。”


    难怪,迟曙这几天晚上每次起夜,总能听到迟攸同翻来覆去的声音。


    迟曙坐起来看着他,看着他走过来,“你的头发长长了。”迟攸同摸了摸他的发尾,轻轻握着他的后脖颈,“很漂亮。”


    迟曙往后退了一步,被迟攸同按着手,吻了下去。迟曙没有任何沉醉的感觉,麻木似的,任由迟攸同为所欲为。


    这算什么,□□吗,应该不是,他就是一个买来的。


    如果这样的方式能让迟攸同留下,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亲吻,拥抱,同床共枕,他们小时候又不是没有过,迟曙心里刀绞似的疼,以后会不会更进一步,那时候要怎么样才好,小芍嫂子和在在,他要怎么面对他,迟母知道了会不会疯掉,迟林知道了应该会把他杀了吧,迟曙突然那么难过,那样窒息的情绪几乎要把他淹没了。


    没关系,亲一下而已,迟攸同留下来,迟林不会赶他走,他可以无所顾忌安心学习,迟母不会整天以泪洗面,在在有了爸爸,小芍有了丈夫,所有人都好好的,两家团圆,也许他就是充当一个一个满足别人的角色。


    迟曙想着想着又想到立宵,想到那天他把他从河里救出来,想到他把他背回家,想到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有人一遍一遍叫他,其实他不是昏迷了,他只是太累了,抬不起眼皮,后来,他感觉有人坐在他身上用力按他的肚子,那么疼,他感觉有一个温热的嘴唇覆盖到他的嘴唇上,他看到那个少年长长的睫毛,和他睁眼的瞬间那人掩饰不住的喜悦,原来有人为了他的活着而感到高兴,原来他的生命也被人珍惜。没过一会儿他就忍不住又睡了过去,在梦里他同那个男孩接吻,那个男孩抱着他的脖子,温热的胸膛和唇舌几乎要把他灼烧,以至于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立宵站在他面前的一瞬间整个人都不敢睁眼。


    迟曙觉得嘴唇似乎流血了,那么疼,为什么那么难受,他哽咽着,眼泪都要流出来,迟攸同抬了抬头,去吻他的眼泪,“别哭,小曙。”


    当成是一场梦也好,迟曙极力隐忍着,抬手盖住了眼皮,迟攸同一只手掀开暖烘烘的睡衣钻了进去,迟曙弓着身子迈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开了,风吹了进来,一双耷拉着眼皮的眼睛透过门缝直直望进来,迟曙整张脸被门外的风扑打着,他微微弓着身子,低着头,像是年久失修,关节僵硬的木偶。


    他听到有刻意放轻的脚步的声音远去了,慢慢被风吹走,还带走了还带走了什么别的东西,也许是期待,也许是希望。他的表情由惊吓,惊异到惊悚,突然无声笑起来。


    他以为她不知道,原来她早知道,难道他们都在看着他用这样的方式留下迟攸同,迟攸同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