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在

作品:《从良

    迟曙今天早上难得贪了个觉,一直睡到中午,昏昏沉沉里,他听见有人敲门,半耸拉着眼睛,拖着拖鞋就去门口,一抬眼,迟攸同的身影就立在了眼前,他张了张嘴,叫了声,“哥。”


    迟攸同看着他的表情从烦躁退成惊讶,甚至还有几分惊喜,不禁放缓了声音,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还没起呢?”


    许是还没睡醒的迟曙过于迟钝了,一时没有躲开他的触碰,甚至没有丝毫的厌恶,像一个乖巧的弟弟,“嗯,昨晚睡得有点晚。”


    “暑假没回去?”


    “回去住了几天,太无聊。”迟曙退开道,让迟攸同进来。


    “收拾一下东西,带你回家。”


    迟曙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嫂子回来了吗。”


    迟攸同挑了挑眉,回道:“在车上呢。”


    迟曙收拾了东西跟刘宇潮告了别,就往车上跑,程芍穿着浅黄色裙子,坐在后座,旁边坐着四岁的迟再喻,迟再喻远远就看见了迟曙,扒着妈妈的胳膊,叫小叔叔,迟曙推门上了后座,小再喻就往迟曙腿上爬,“小叔叔,小叔叔。”


    “想我没想我,嗯,小家伙。”迟曙把人抱在怀里。


    “想死你了,你暑假都不回来。”迟再喻咕哝着,语气里都是不满,“我在奶奶家可无聊了。”


    “在在,别去烦你小叔叔,坐好。”程芍捏了捏在在的胳膊。


    “我不要,我不要。”在在抱着迟曙的胳膊不撒手。


    “这孩子,打小就粘你。”


    迟曙笑了笑,“那不是喜欢我吗,是不是,在在,是不是最喜欢小叔叔了。”


    在在拉了拉迟曙的手臂,想了想,说:“可是在在最喜欢小叔叔,小叔叔不喜欢在在。”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在在了。”迟曙摸了摸迟在在的头。


    “可是小叔叔一直不在家,是不是不想看见在在,爸爸说在在太烦人了,小叔叔才故意不回来。”在在绷着嘴,小手揪来揪去,声音低了下去。


    迟曙的心咯噔一下,没等他开口,驾驶室的门就打开了,迟攸同笑着坐上车,“哟,爸爸就是开个玩笑,你小子还当真了。”


    “小孩子哪里分的清玩笑,这种玩笑怎么能开,别让在在跟小曙生疏了。”程芍嗔怪道。


    迟攸同从后视镜看了三人一眼,笑着说:“我错了。”


    程芍冷哼一声,“知道错就好。”


    迟曙轻轻捏着迟在在的手,温声说:“在在,小叔叔最喜欢在在了,什么时候都不会不喜欢的,知道吗。”


    在在抬起头,轻轻嗯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了迟曙怀里。


    “你们后边坐地整整齐齐的,怎么没人坐副驾驶呢,这么不想挨着我啊。”迟攸同发动车子,从后视镜看了迟曙一眼。


    “我和嫂子还要陪在在呢,你该不会还要跟自己的儿子吃醋吧。”


    “就是,爸爸,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有人陪了。”在在从迟曙的怀里窝起来,手扒着副驾驶的座椅,“但是在在还小,想要左边坐妈妈,右边坐小叔叔。”


    迟攸同长长哦了一声,问道:“那爸爸坐在哪里呢?”


    迟在在想了一会儿,说:“爸爸坐在我们前面,保护我们。”


    “可是在在,以后小叔叔长大了也会结婚,那会有宝宝呀。”程芍在旁边打趣道。


    迟在在陷进入沉思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茫然地抬头看着迟曙,又转头看了看妈妈,“那小叔叔结婚了,在在还能看见小叔叔了吗。”


    “当然可以呀,只要在在想小叔叔了,小叔叔就会来陪你。”


    迟曙捏了捏在在的脸,在在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往迟曙怀里拱了拱,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迟曙,“那小叔叔有了宝宝,是不是就会把房间里的玩具都给宝宝,不给在在了。”


    “怎么会,小叔叔最喜欢在在了,等回家就把房间里的玩具都给在在,好不好?”迟曙揉了揉在在柔软的头发,在在高兴地在迟曙腿上晃起了小短腿,“那那么多铲子,还有挖机,还有小汽车,还有,那么多,都给在在吗。”在在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脸蛋儿变得红彤彤的。


    “你这个小没呛的,妈妈平时给你买的玩具不够你玩吗,每次来都跟你小叔叔要。”程芍笑着刮了下在在的耳朵,在在吭叽一声把头埋进了迟曙的怀里,只露出两个红彤彤的耳朵,引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车到家了,没等下车,迟母就跑过去抱在在,迟林站在旁边,笑着捏孙子的小手,“在在,路上累吗,饿不饿?”


    “不饿,在在见了小叔叔,很开心。”在在笑了起来,迟林看了迟曙一眼,没说话。


    “在在刚见奶奶怎么就没见这么开心呢。”


    “也开心,但是见奶奶的开心,有这么大,见小叔叔的开心,有这么这么大。”在在先用手比了个小圆,又敞开双臂比了个大圆,几个人都被逗乐了,迟奶奶佯作不开心的样子,“奶奶每天给在在做好吃的还买零食,在在为什么更喜欢你小叔叔,奶奶可不高兴了,让你小叔叔抱。”


    迟奶奶这样说着,却不松手,迟在在一把搂住奶奶的脖子,笑得露出两排小牙,“在在喜欢奶奶,但是更喜欢小叔叔,奶奶不能生气,因为小叔叔给在在玩具,还会陪在在玩儿。”


    “好好,奶奶不生气,奶奶给在在做了好多好吃的。”


    中午吃饭,在在坐在迟曙旁边,趴在桌子上,伸着胳膊要夹菜,


    “在在想吃哪个,小叔叔给你夹,好不好。”迟曙低头轻声问。


    “不要,在在要自己夹。”在在摇了摇头,索性站在地上,夹了一块糖醋小排,放到了迟曙的碗里,眨着眼睛说:“小叔叔,在在最喜欢吃糖醋小排了。”


    “在在,你喜欢吃的东西别人不一定喜欢哦,你要问问小叔叔喜欢吃什么。”程芍开口。


    “那小叔叔喜欢吃什么?”


    “小叔叔也喜欢糖醋小排,礼尚往来,小叔叔也给在在夹一块儿。”


    “小叔叔,什么是礼尚往来。”在在仰着头问。


    “就是别人送了你礼物,你也要送别人礼物。”迟曙把在在抱到椅子上坐好,解释道。


    “那小叔叔送了在在那么多玩具,在在要送小叔叔什么呢?”


    “等在在乖乖吃完了饭,小叔叔就告诉你。”


    “好。”


    晚上迟曙坐在客厅里看书,在在坐在地上玩玩具,时不时抬头跟迟曙说句什么,或是勾着头看看迟曙看到了哪一页,迟林和迟攸同在沙发上说话,程芍帮迟母在厨房收拾碗碟,说悄悄话。


    迟曙难得在迟林迟攸同在的时候这么放松,往日里三人上桌吃饭,迟林总是呛得迟曙食不下咽,迟攸同迟林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往日迟攸同不在的时候,迟曙总会磨蹭到迟攸同吃完了饭才上桌,今天他难得没说一句狠话,大抵是在在在旁边。


    说起来,迟曙小时候迟林也是受宠的,是什么时候关系突然到了这样生硬的地步,水火不容。


    “在在,要跟妈妈出去散步消食吗?”


    在在为难地看了一眼玩具,“可是在在想玩玩具。”


    “可是妈妈一个人出去会害怕,在在不保护妈妈吗?”


    在在站起来,噔噔噔跑到门口,拉着妈妈去散步了。


    房间里的气氛登时冷了下来,迟攸同被迟母叫走搬客房的东西,迟曙坐了一会儿,满身不自在,放下书站了起来,打算出去透口气。


    “暑假住哪里了?”迟林坐在沙发上,缓缓开口问道。


    迟曙又坐了下来,他不想说自己住在刘宇潮家,索性随便说了句,“跟同学在镇上合租了房子。”


    “你哥给你的钱?”迟林的目光瞥了过来,“家里是没你的房间还是怎么的,就非要花钱在外边住?”


    迟曙被这目光刺了一下,心底翻涌起一阵不适,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开口。


    “你哥都结婚了,整天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以为还是跟以前一样,你要什么买什么,小时候惯着你,长大还要人惯着,你就非要这么败家!”


    “我要什么了。”迟曙对上迟林的视线,觉得心口抽疼,“我开口跟你要过东西吗?”


    “跟我要什么了,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迟林冷笑一声,“怎么,你从小到大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的东西!”


    迟曙似是无话可说了,他轻笑了声,没开口。


    “你什么态度,怎么,我说得不对!”迟林从沙发上站起来,似是被迟曙的态度激怒了。


    迟曙半是讥讽地回道:“你这么怕我花你的钱,当初何必带我回来呢,养宠物还要定期投放饲料呢,想吃上肉也得先养大吧。”


    “迟曙你说什么呢你!”迟母站在门口扶着门,眼睛发红,迟曙动了动嘴唇,没再开口。


    迟林气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三两步走到门口迟曙坐着的椅子前,高高举起了巴掌,“你他妈的就是个白眼狼,养不熟,怎么就没把你淹死呢!”


    迟曙站着没动,说起来,自从迟攸同坐牢之后,他对这种莫须有的责难和空穴来风的殴打似乎已经习惯了,好像他儿子坐牢这件事,是迟曙一手策划的,不然怎么会让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扒皮抽筋,日日咒骂他死呢。


    迟曙被一个粗糙的手一把攥了过去,“迟林你不准打他!”,他一个踉跄,被迟母拥进怀里,只看见了迟攸同的后脑勺。


    迟曙一时恍然,原来自己已经长这么高了,可以不再仰望哥哥,也可以平视母亲。


    “妈,你带着小曙出去,我跟我爸谈谈。”


    迟母紧紧攥着迟曙的手,转身出去了。


    今晚月亮没出来,迟曙站在门口,就可以听见小卖铺那边的欢笑声,应该是程芍领着在在过去了,迟母缓慢地摘下了围裙,牵着迟曙的手,往反方向的黑暗走去,那里安静,也没有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迟曙的心才慢慢沉淀下来。


    迟攸同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他天天陪着迟母走这条路,从天亮到再看不见任何东西,有时候能走到天明,好像走着走着,想见的人就会出现似的,迟母几乎一辈子都在这个村里,她日复一日期待着孩子长大,又在他们远去的路上无数次徘徊张望,她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等待一场重逢。


    以前是等外出闯荡的迟林,后来等外出闯荡的迟攸同,再后来,是等外出上学的迟曙。


    她无数次在独自一人的家里踱步到村口,然后在那条泾渭分明的线上转头,不好奇,也不探究,仅仅思念线那边的三个人。


    迟曙再不想回,也会在迟母电话里刻意压下去的哽咽里和不知所措的沉默里乖乖回来,迎来无数个此刻的结局。


    迟曙走在大路外围,怕草丛里窜出来蛇,迟母走在大路里,怕路角拐过来车。


    “晚上吃饱了吗?”迟母嗫嚅半天才开口问道。


    “吃饱了,在在一直给我夹菜,我都怕他吃不饱。”迟曙笑了笑,“嫂子把在在教得很好。”


    “是啊,你哥那么多年不在,苦了她了,还好在在懂事。”迟曙不动声色地挽着迟母的胳膊,迟母的声音低低悬在他耳朵下,“你在同学家住得习惯吗,不习惯就搬回来。”


    “没什么不习惯的,刘宇潮是我朋友。”迟曙笑了笑。


    “小曙啊,你也知道你爸他这人,说话不中听,你别理他。”迟母轻轻叹了口气,“他以前不这样,你哥要是没出去,我们家多好呀。”迟母的声音有些哽咽。


    迟曙抬手握住了迟母的肩膀,迟母把头埋进他怀里,迟曙感受到胸前一片灼热,“你不准学你哥,你不能再出事了。”


    “好,我不学他。”


    迟曙他们回来的时候迟林已经回侧屋休息了,主房的两个房间一个是迟攸同的,一个是迟曙的,程芍和在在今晚留在了后边在在的外公外婆家里,那家里也只剩下两位老人了,他们想闺女和外孙了。


    迟曙回屋的时候迟攸同正坐在他的书桌前,迟曙一愣,叫了声哥。


    迟攸同听见笑了笑,“小曙,你今天怎么这么听话呢,以前不是不肯叫哥吗?”


    迟曙倒在床上,“嫂子也在我要给你面子啊,你们什么时候走啊?”


    迟曙这话问了半天,迟攸同也没开口,迟曙正要起身,一个人影从对面压了下来,迟攸同的表情淡淡的,“所以你今天这么开心,是因为我马上要带着程芍和在在走了,是不是?”


    迟曙看着迟攸同的脸色,轻轻说:“不是,只是因为一家人都在。”


    迟攸同被这一家人三个字弄得愣了一下,神色温和下来,


    迟曙没动,现在的迟攸同是最接近以前的样子,他温暖强大,疼爱妻子和儿子,孝敬父母,也像个哥哥会护着他,以至于迟曙恍然觉得,他可以当以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满心希望迟攸同像以前那样,每当他回来,他可以缠着他哥,回家不必有所顾忌,怕这怕那,有迟攸同在,他不必害怕被抛弃,他们可以像儿时一样亲密,他有可爱的小侄子可以疼爱,像今天一样玩趣打闹,像是真的一家人。


    也许是以前这种安详的生活来得太容易,以至于失去后迟曙始终无法相信,心头总萦绕着期待,今晚突然被填满,格外惬意格外使人愉悦。


    “哥,你跟嫂子以后多久回来一次?”


    迟攸同看着迟曙有些期待的眼睛,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他都有些不忍心了,说实话,每个人都伪装好自己的身份,好像真的会有人无比开心呢,迟攸同的眼角微微上调,露出一个讥诮的表情,“小曙,你知不知道我刚回来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哪里?”


    “去看嫂子和在在吧。”迟曙思索着说。


    “你猜你嫂子送我的礼物是什么?”迟攸同眼角的冷意越发强烈,可惜偏偏脸上还是浅浅的笑意,像戴着一副面具,“她送我一纸离婚协议书。”


    迟曙的心猛地一跳。


    迟攸同有些好笑,“我跟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自幼就温婉可人,美丽知性,表现出对我的好感,甚至主动追求我,所以长大后我求婚,她答应得爽快,我就真以为人家是喜欢我了。”迟攸同低头嗤笑一声,“她喜欢的是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和我身上的锦绣外袍,一时迷了眼,没想到我光彩的内里还有一套囚服。”


    迟曙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迟攸同是从监狱里回来的,或者说是常常忘记,在迟攸同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他唯一的心情就只有喜悦,被这喜悦冲昏了头,好像一脸愁容的哥哥只是旅途中太累了,而不是在外边被磨砺成了另一番样子,他似乎始终觉得迟攸同应该是最开始的那个迟攸同。


    迟曙不经意中所忽略的,恰好是迟攸同最不愿意回忆的,所以他才会在迟曙面前最真实,迟曙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悲哀。


    “程芍做的我最无法接受的,就是告诉在在,他的爸爸是个坏人,所以啊,我在我亲儿子心里的地位远不如你这个小叔叔。”迟攸同的呼吸一点一点压迫,“要不是我把钱砸在她脸上,你以为我们还能维持这表面的温和吗。”


    是了,迟攸同自幼就是含着金汤勺出生,家教使然,他重孝道,重恩情,却也过分自负,性格过于张扬,以至于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娶了钟意的女子,有了得意的事业,迫不及待脱离父辈的羽翼,得一份自己的前程,在最狂妄的年纪,被社会狠狠抽了一巴掌,连退路都没有,沿着漆黑的小路,一直走到现在,早就不再温和了。


    迟曙紧紧按着床垫,拇指几乎要在心痛的感觉里痉挛,迟攸同伸出手,拇指在他的嘴唇上描摹,“你该不会以为,程芍回来了,我们就能回去了吧。”


    迟曙的心揪成一团,在胸腔里来回跳动,他轻轻推开迟攸同的手,叫了一声哥,大约是心疼占了多半,他连抵触的情绪都消失不见了。


    迟攸同眉眼过于温和,像是无数个迟曙撒泼打滚不肯入眠的夜里哄人时的耐心样子,“小曙,爱是要付出代价的,父母的爱要你完成他们的期许,伴侣的爱要你给他们未来,有没有一种爱,让我可以不必刻意,没有代价,却可以爱得很从容。”


    迟曙的心错乱,像是被猛锤重击,沉入海底,他几乎窒息,几乎恐惧听到迟攸同将说出的话。


    “我可以一辈子是你弟弟,没有代价。”


    迟攸同温和地吻在他的眼睛上,“可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弟弟,要怎么一辈子。没有血缘维系的亲情太脆弱,不足以支撑,唯有爱情,可以让没有血缘的人彼此依靠,成为彼此的归属,使独自占有的**合理,可以让亲密仅限于两人而不必归于自私,只有爱情——”


    迟曙下意识要反驳,但迟攸同直接倒在了他身上,静静地呼吸着,像是睡着了,迟曙没有再动。


    在迟攸同面前反抗似乎往往是苍白无力的,而这样的敞开心扉又实在太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