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归来

作品:《从良

    快开学的时候,迟曙日日被迟林带着跟他去干活,开学直拖了两星期,迟林说给请了假,家里忙不过来。迟曙在这天早上天不亮就轻悄悄骑着电车要走,谁知迟母一早醒了在菜园子里除草,迟曙愣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回去,迟母看了他一眼,起身进屋去了,迟曙拿着电车钥匙刚骑上电车,迟母从进屋出来了,拿了一早晒好缝好的被子,大鱼皮布袋子装着,塞到电车后边绑好了,“你爸跟你老师说过了,你晚几天去,路上慢点,生活费也备好了,都在袋子里缝着,过星期不想回来住朋友家里,好好学习,别想着家。”


    迟曙点点头,带着被子上学去了,走到分叉口,他有些不忍心似的减慢了速度,扭头,迟母依旧站在那里,看他扭头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落了什么东西,忙跑了过去,“怎么了?”


    “他会不会打你?”


    迟母愣了一下,转而笑起来,“结婚这么多年了,以前没打过,以后也不会打。”她说完像是怕迟曙不信似的又添了一句,“他要打我,我当初也不会嫁给他。”


    “妈。”


    迟母看了迟曙一眼,“钱不够给妈打电话,该吃吃,该喝喝,别想着家里,也别管你爸,你在学校,他这人好面子,不会去学校找你。”


    迟曙没说话,只看着迟母,莫名的难过,像冬天的发面,在胸腔里发酵,太早了,哪怕是夏天的早晨,也还是有点冷。迟母朝他挥挥手,“快走吧,路上慢点儿,有事儿打电话。”


    “好。”迟曙骑着车走了,等他骑车拐过那座山,余光里,迟母还站在原地看着他,只是已经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影子,迟曙没减速,直往学校去了。


    来学校收到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迟曙来得晚,宿舍已经没床位了,这说明迟林没有给老师打电话,联系不上,老师们都以为迟曙不上了,差点学籍都没了。好消息,迟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算是好消息的范畴,立宵竟然回来了,也是今天,他也没床位,不过他似乎为此感到挺高兴。


    刘宇潮本来想迟曙跟着他走读,住在他家里,可是毕竟是一学期不是两三天,迟曙决定还是回家住,他回去晚一点儿,迟林干了一天的活,回去吃完饭累得倒头就睡,就没机会管他了。


    今晚学校赶人早,迟曙在外边晃荡,恰巧碰见立宵匆匆跑过去了,小路没有路灯,一片漆黑,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人了,迟曙闲着没事跟上去,看着立宵闪进一个漆黑的小巷子里,没了踪迹。


    够黑的,怎么没个灯,迟曙瞄了好一会儿,也没看清是第几户。


    往后几天迟曙常跟着立宵来这个小巷子,终于弄清了他是第几户,应当是小巷子尽头的第三户,第一户是一对老父亲,第二户是一对中年夫妻,看起来都很和善。


    他觉得立宵也许是有点儿怕黑的。


    怕黑的人,才会在黑暗里跑得这么快。


    迟曙今晚心情不错,心血来潮,也踏进了这条小巷子,晚上大家睡得早,只能从大门上边的窗户上窥见一点亮光,沿着墙壁的一边因为潮湿长满了苔藓,沿着墙根一长段,第二户家里门前有一丛喇叭花从房屋攀岩下来,落了一地黄色的花瓣,迟曙不知道该不该称为喇叭花,不过长的确实像是喇叭花。立宵这一户门前有一大棵树,枝繁叶茂,顶上的枝叶只弯到房顶上,把整个墙都覆盖进去了,树底下全是落叶,不像是这一季的,像是堆了好几季,旁边是堆成山的柴禾。


    门关得很严实,迟曙扶着墙往里走,掠过两扇高高的黑暗的窗户,应该不是住在这两间,走到尽头拐进去,竟然还有一家,门前满是盆栽,看起来照料得很好,那主人家的性子应该也是温和的。迟曙抬头,看见高墙上的小窗通明,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少年的声音,像是打游戏,偶尔几声笑,应当并不孤单。


    迟曙靠在墙上,不自觉放轻了呼吸,他又想到那晚落到河里,立宵背起他时温热的肩背,和回头说话时灼热的呼吸,迟曙闭着眼睛,半醉半醒。


    等到窗户里的灯灭了,迟曙再听不到一点声音,他才骑着电动车,往家的方向去了。


    这几日课上又不常见立宵的影子,老师们似乎也不多管。也许是逃课了。


    立宵最近跟杨光走得近,老师们似乎不愿意跟杨光扯上关系。


    迟曙有一次中午放学看到杨光的妹妹杨家幸正站在教室门口,侧脸冷漠地看着楼下,左脚蹬着墙立着。一般教室门口的女生都是来等立宵的,不过迟曙记得,最近隔壁班的王琪悦正追着立宵,不知道立宵答应没有。


    立宵一出来,杨家幸的脸上瞬间浮起一抹笑,跑过去搂住了立宵的胳膊,凑近了头跟他说话,立宵微侧着头听着。


    杨家幸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不笑的时候,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很多男生喜欢她,但是没人敢追她,但她身边也不缺男朋友,而且个个都很帅。她喜欢什么男生,不需要追,自有他哥哥来管,没有不成的,想来也是,既能得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又可以有杨光这么一个大靠山,何乐而不为。


    迟曙在食堂看到杨家幸正站着摆餐盒,立宵坐在凳子上,支着脑袋懒洋洋看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等杨家幸摆好了低头看他时,他就弯着嘴角露出一个微笑,阳光一般温煦。


    迟曙想,他一贯对女孩露出这样勾人的神情,才是学校里有名的风流人物,花心又多情,这副皮囊,这笑,不知骗了多少女孩的芳心,偏偏她们觉得他专情绅士,一个在感情里游刃有余的人,往往看起来最温柔贴心,也最不上心。


    迟曙懒得再看。


    迟曙下午体育课跑完步绕着圈散步的时候,在操场沿看到了立宵和杨光,还有几个其他的男生,他们正坐在楼梯上聊天,迟曙要走一大圈可能才能听到一句话,有时候旁边刘宇潮声音太响,他连一句话都听不清。


    等他转到第四圈的时候,下课了,没等他把这圈走完,就看见杨家幸跑了过来,杨光嘴角那似笑非笑阴冷的笑意一下子明亮起来,杨家幸没跑过来他就站了起来,杨家幸跑过来抱了他一下,就站在立宵面前说起了话,她说一句杨光就点点头,或笑笑,旁边的男生也不断应和,立宵自始至终坐在楼梯上,抬着头听着,脸上一层浅淡的笑,眼角微微翘着。


    杨家幸说了一会儿突然朝立宵近了一步,靠了过去,立宵微微后仰了些身子,杨家幸站在他身前,穿着牛仔裤的腿跪在他身前的台阶上,握着他的脖子,倾身吻了上去,旁边杨光笑了起来,偏开头,几个男生起哄叫起来,立宵微仰着头,半低着眼,手掌平铺在楼梯上按着,始终带着那层浅淡的微笑,甚至没有伸手揽着她的腰,就任她这样吻着,不抗拒也不迎合。杨家幸握在他脖子上的手松开了,转而扣着他的后脑,捂着他的耳朵,拉进了些,立宵笑意淡了些。迟曙慢慢从这边走过去,走到操场门口,要上楼回教室的时候抬头又看了立宵一眼,立宵的眼睛也正看过来,他漆黑的眼珠往左转了半圈,半抬的眼皮,短暂的交汇,然后分开了。


    迟曙心里一跳,没停留,快步回了教室。


    迟曙正在教室里写作业,身边有人擦着他落在桌子外边的作业过去了,他笔下的直线弯成了半个圆,扭头只看见立宵的后脑勺。


    迟曙啧了一声,突然没了兴趣写作业。


    上午数学课下课,迟曙一节课没听,把手里数学老师给的卷子写了写,顺带着今晚的数学作业一并写完了,下一节课英语,他正想拿英语单词温习一下,一双手突然伸到他面前,手上有细微的小伤,但已经掉了痂,半肉色,那只手扣着食指在他作业纸上轻轻敲了敲,声音很轻,似乎只是引他,迟曙抬头看他。


    “同学,可以借你昨晚数学卷子看一下吗?”一贯的,温和的微笑。


    立宵的数学不好,或者说,无法描述的烂,英语特别好,无法描述的好,所以数学老师总拿他当反面教材,但英语老师也不会拿他当正面教材,只是有时候对立宵放纵引起不满时,会说一句,“你们有没有他这样的天赋,还不努力?”


    数学老师组织的所有补习,从来不会忘了立宵,但立宵的数学,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可以。”迟曙把卷子交给他,立宵拿卷子时惊讶了一秒,本来一只手拿,结果递过去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托着卷子的底部,看着卷子头也不回地说,“你的字很漂亮。”


    迟曙笑了一下,没说话。


    他自小被迟林逼着练字,这也是难得的迟攸同不会护他的时候,为此他在迟林手下吃了不少苦头,怎么可能不漂亮。


    不仅是他,迟林,迟攸同也是写得一手好字,那时候迟攸同还没出事,迟家也没出事,迟林还没有性情大变,对迟曙还很好。


    他说,字是人的脸面,有些场合你不必开口,落在纸上的字,就能让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迟曙觉得这话并不准确。人长大了是会变的,字练成了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