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戏
作品:《从良》 天蒙蒙亮的时候,茅草房子里的老奶醒了,老奶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只看得见模糊的光景,一个人在这里住,她摸索着门走了一会儿,听到牛棚里浅浅的呼吸声,带着些许鼻音,老太站在牛棚旁边,朝里头喊,“我家的牛什么时候回来啦?”
立宵没动静,老太就站在牛棚外边继续喊,“哎呦,谁来扶一把我这个可怜见儿的老太婆。”
立宵还是没动静。
老太知道,这小子准是又挨打了,心里委屈着呢,她扶着墙根,站在牛棚外边儿,“立家小子,你真让我这个老太婆跟着你爬牛棚啊。”
老太在牛棚外边站了一会儿,立宵顶着一头杂草从牛棚里出来了。老太伸着胳膊,立宵上来馋着。
立宵扶着老太沿着土路往屋里走,屋里的灯泡是拉绳的,现在天还没亮透,屋里黑蒙蒙一片,立宵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一根线,屋里亮了起来,老太眯了眯没瞎的那只眼,扶着桌子坐在一个木疙瘩上,屋里只两个凳子,一个竹椅子,一个木疙瘩。她坐下,立宵已经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槛外,看着外边灰白蒙蒙的天边一点稀薄的光。老太挪到竹椅子上,“过来。”
立宵扭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老太的身边,把头埋到她的腿上。老太的腿细细的,跟两条细木棍似的,可是却比大多数人更能走,她常常说,现在这个年纪,她要是还没瞎,能一个人一天翻好几座山,放几十只羊。
老太伸手摸着立宵的后脑勺,又摸了摸他的肩膀,“怎么这么瘦,你爸妈还没回来?”
“昨晚回来了。”
“昨晚回来你就跟你爸吵架。”
“老奶,我不想上学了。”
“不想上就不上呗,正好今晚镇上有戏,你跟着老奶去看戏吧。”
“我不想回家。”
“我骑着三轮车带你去。”
立宵抬头看了老奶一眼,老奶啧了一声,“小子,不要看不起老人家。”
立宵又趴在老奶的膝盖上。
“今晚给你个惊喜。”老奶摸了摸立宵的脖子。
戏似乎就要开始了。
“你骑慢点儿。”迟母扶着迟曙的肩膀,看着迟曙把电车几乎要开出赛车的架势,“就要开始了。”
迟母往他背上打了一下,“少看一眼能怎么样?”
迟曙挺直腰杆,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夜风里兴奋得有些过头了,夜晚温凉的风把他整个身体裹在一片柔软里,那些衣服好像不在他身上似的,整个人遨游在一片云朵里,迟母的话不仅没有让他放慢速度,反而进一步加速,迟母被电车的惯力往后倒了一下,又迅速扯着迟曙的肩膀坐直了,她正想开口再骂迟曙一句,车已经开始减速停下来了,迟曙把电车旋出一个漂亮的回旋,停在了路边。迟母已经拿着凳子去前面占位了,迟曙停在路边,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一点一点靠近。
晚上戏台子搭到了初中学校附近的一大片空地上,似乎是一片荒废的田地,黄土地,周围杂草丛生。
立宵到的时候戏台子已经搭好了,两个音响门神似的镇在舞台两边,周围卖糖葫芦的,卖棉花糖的应有尽有,已经有一群老人在戏台子前面放满了小板凳,立宵的眼睛从戏台子这边趋到那边,并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插进去的位置。
老奶似乎毫不在意,她慢悠悠把车停下来。从三轮车后边拿出了小板凳,老奶并没有往里面挤,她只找了一个人不多不少的地方,离舞台有点远,把小板凳放在那里。
立宵在路边停车。
迟曙就是这时看清了立宵,他骑着一辆红色的三轮车,后面的大兜哐当哐当响。他穿着一件无袖汗衫,一条麻制长裤,不过裤腿编到了膝盖处,露出两条细长光滑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凉拖,走一步后脚跟就要在黄土地上带起一片灰尘,没一会,迟曙就看见立宵的小腿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连带着白棕色的裤子也脏了一点痕迹。
迟曙猫在电车后边,遮住半个身子,悄悄观望着这个少年。
立宵停好车就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最终在田地边看到了老奶,她正侧着头看戏呢,立宵提拉着拖鞋往那边过去了,他蹲在老奶身边。迟曙看见他凑近了这个老人,老人歪着脑袋笑眯眯地跟他说着话,说着说着突然伸手在他肩背上拍了一下,他看着那被打的人笑着缩了缩脖子,老人伸着身子在裤子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张钱,塞给他,他就拿着钱往买东西的去了。
迟曙的电车正停在一个卖棉花糖的后边,前边有一个卖糖葫芦的,眼见着人过来了,迟曙立马侧身躲在一辆红三轮后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也没心思去想这个问题。只见立宵站在了卖糖葫芦的后边,弯着腰往柜子里看,山楂味的,葡萄味的,草莓味的,混合味的,骑着三轮卖卖糖葫芦的老头凑近柜台,笑眯眯地给他推荐。立宵的眼睛在青提味的和山楂味的之间徘徊。
起风了。戏台上的人宽大的戏服袖子瑟瑟响起,远处一块一块的油麦田黄色的花蕊晃悠着,迟曙可以闻到油菜花的味道,和独属于小麦的清脆的生机。风在空气里游荡着,抚摸着迟曙的脖子,顺着那人弯腰的动作从他的脊背穿了过去,鼓起一层,迟曙可以看见他的腰身,和绵延上去的光滑的脊背。
迟曙静静看着。
突然,那人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掠过卖棉花糖的,落在了那辆红色的三轮车上,恰看到一个人弯腰下去,透过后兜,他看见那人正弯腰擦鞋。立宵的目光回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灌进了黄土的鞋,皱着眉头磕了磕,买了一个山楂味的糖葫芦,又买了一大团白色的棉花糖,往人群里去了。
迟曙站起身的时候,糖葫芦车前边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立宵把白色棉花糖递给牙齿早已松动的老人,蹲在她腿边卡卡咬着糖葫芦,吃棉花糖的老人抬头看了一会戏,又扭头看他,突然往立宵脑瓜子上拍了一下,糖葫芦外边淡黄色的的糖衣直接贴在了立宵嘴唇上,立宵愣了一下,抬头看她。
老奶哼了一声,“你吃得这么响,我怎么看戏嘛。”
立宵看了一眼后边离他们不远处的音响,和老太已经吃完扔在地上的棉花糖棍,觉得这老太太纯属是闹事,“老奶,你是不是棉花糖吃完了想吃我的糖葫芦。”
老奶扭头往台上看,嘴唇嗫嚅了一下,“哪有,我不是那种老太婆啦。”
立宵把糖葫芦棍断开,给老奶取下一个糖葫芦,递到她嘴边,老奶刚开始还摇头晃脑,装腔作势,没一会就忍不住舔了一口,在嘴里咂咂味道,从立宵手里夺过来了,“你就是想让我老太婆牙齿掉光才好!”
立宵笑了笑,“等你牙掉了我挣钱给你买假牙嘛。”
老奶扭头看他,“哎呀呀,你看看你,邋遢死人啦,吃到脸上去啦。”老奶说着就抬手往立宵上嘴唇抿了一下,石头的质感,带了点温热,立宵觉得像是被粗糙的落叶划了一下,“老奶,你的手怎么那么多口子,怎么弄出来的。”
老奶端详起自己的手,似乎颇为得意那是一双结实的枯树叶似的手,“我的手啊,做饭,洗衣裳,做衣裳,搓麻绳,刨地,砸石头,编椅子,编竹箩筐,上山砍过柴禾,杀鸡宰牛,也抱过你爷爷,你老奶里手,啥都会干。”
“裂口了冬天要疼的,我看我妈经常搓裂可宁,我给你也买一盒搓搓。”
“哪儿那么娇贵!”老奶瞪了立宵一眼,学着戏台子上的戏腔唱,“你老奶里手呀,上可以爬树掏鸟窝,下可以下河摸螃蟹——种得了地呀抱得了娃,靠着它养活八个娃娃——”
老奶唱着唱着站起来,搬着小板凳要走。
“戏还没听完呢。”
“你老奶想听的都听完啦,回家。”老奶说着悠悠闭着眼往车边去了,伸了手摸索一下,立宵立马跑上去扶上了。
老奶捏着嗓子哼了一声,“小立子!”
“哎!”立宵笑呵呵应着,“太后娘娘,回去的路上,咱家抬您的轿子吧?”
老奶斜着眼看他,立宵立马改了称呼,“皇后娘娘?皇上?贵妃娘娘?”
“哎呦!”老奶不满。
立宵想了想,“最近不看甄嬛传了?”
“不看啦!”
“看什么呢?”
“打狗棍。”
“格格?”
老奶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小立子,起轿——”
“得嘞。”立宵脆生生应了,立马跳上了红三轮,一脚踩着油门旋了一个回旋镖似的弧度,后兜在坎坷的路上弹奏着刺耳的交响乐。
“小立子!”
“哎!”
老奶的手在风里依旧热着,拍了拍立宵的背,“老奶一辈子靠一双手吃饭,上没有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本事,下没有白骨精吃人的恶毒,活得干干净净,不从针眼里看人也不让人看低,只要靠自己,手里拿笔杆子,拿镰刀还是羊鞭子没什么区别嘛!”
立宵的耳朵在冷风里火烧火燎,似乎要烧起来。
老奶说完又哼似的唱了起来,“金举人,银进士,穷秀才,老农民种地养活来,写得了字来放得了羊,上得了堂来下得了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