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诱敌
作品:《追将军记》 这是梁铮回京以来第一次踏进这里。
屋子里的一切开起来与他离京时一样,毫无变化。
墙上婉仪的画像还在,裙裾旁他亲手题的字仍是力透纸背字字柔情。木架上的那些摆件也依旧静默安然。
只是书案上几幅婉仪的画像好像被人整理过,整齐地铺开在案。那张印象中被他揉成一团的纸笺被人小心地展开拓平,满是褶皱的纸面上是他亲笔写下的那人的名字。
还有一封书信,静静地躺在镇纸下。上面似曾相识的字体龙飞凤舞地写着“梁将军亲启”。
尽管门上的铜锁仍在,可这里显然有人来过。可他竟然不觉得意外。大半天来一直阴魂不散的身影又出现在了眼前。
梁铮不禁苦笑。
除了她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来无影去无踪,翻墙入室溜门撬锁。
他拿起那封信,推开窗子,借着清亮的月色拆出信来。
不甚精巧的字迹像她离开京城的心情一样着急潦草。
她告诉他,她是听别人说起才知道了真相,若早知如此便不会那样无礼纠缠。她说皇兄安排这一切都是为他们二人好,叫他不要为难不快。
她说她本来想要再坚持等他回心转意,可她知道因为自己的相貌,留在他身边也只是让他想起旧事,她也会看不出他眼里的人是她还是故人,所以,她还是离开得好。
字里行间的妥帖与分寸,和他所见过的阿婉判若两人,却又毫无违和感的合为一体,让他觉得陌生。
信封里还塞着一方薄薄的锦帕,她说那是她当初学艺绣下的鸳鸯戏水,如今没了念想,就留给他做个纪念吧。
梁铮把锦帕摊在手中仔细端详,那一角荷塘水纹中,两只扁嘴的畜生怎么看怎么像离群的野鸭。
信的最后还有一团墨迹,草草的涂抹,为了掩住一句什么。
梁铮对着月亮举起信笺,皎皎月光透过涂抹得深浅不一的墨迹,勉力辨认之下喃喃念出被掩去的那几个字来——“莫来寻我”。
那团墨迹之后,是她终于决定留给他的辞别——“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轻飘飘的信笺和锦帕在生着薄茧的指掌间游移。
寒凉的月光下,似乎照出了几日前在这屋子里郁郁徘徊的那个人的身形,在画像和木架前停留,在桌案边抚平画卷,在纤纤素指下留下信笺。
梁铮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真相,也不知道她出现在这屋中是何样的心境,他或许猜得到,只是不肯去想。
如果这个结果就是他原本想要的,那过程如何,又伤了谁,或许就没那么重要了。毕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此时从心中蔓延开去的酸涩是因为哪一个人。
镇纸下,那张写满了阿婉名字的纸笺依旧满身伤痕。
他便止不住地去想,他笔下的字是不是比他自己更懂他的心思?
可是她既然看见了它,却依旧选择离开,是不是证明她的选择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决绝?她说莫去寻她,是真的不愿他再出现么……
夜更凉,风更寒,四更的鼓声幽幽传来。
心中的念头如此往复徘徊,剪不断理还乱。困意渐渐袭来,直至茫然坠入梦境,他终是没能理出个头绪。
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老管家紧张的声音急急传来:“将军,宫里来人了。说是有前线急报,皇上召您赶紧进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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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襄黎城。
暮色未至,天色尚早。
风尘仆仆的阿婉正坐在城中一家酒楼里一边歇脚,一边要了壶酒自斟自饮。襄黎是大周几个以美酒闻名的城镇之一,以北疆一种甜果酿制的清酒甜香醉人,称为柔黎酒。
阿婉手里端着的就是这种佳酿。喝在口中温软微醺,却不能像往日那样安抚她受伤的小心灵。
大堂里的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前几日北夷左丞相来降的事,好像他本人就在现场亲眼见证了似的。
阿婉自己倒是亲眼瞧见过,就在黄昏时候的临州城——她并没有像给爹留言的那样直接回燕都,为了想再见梁铮一面的私心,她偷偷绕了道。
如今所在的襄黎城就是她绕道回燕都的必经之地。她打算今晚就在此留宿,明日一早再赶路。
那厢说书先生正顺应听众的口味,从紧张的北疆局势扯到了英武的梁大将军的私事八卦。三年前的那段旧情便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台上的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口水横飞,底下听众时而心驰神往,时而嗟叹惋惜,也都甚是入戏。
阿婉想起自己在洛仙居听书的那次,也一定是如此蒙昧无知八卦好奇的表情,顿时为当时的无知深感懊恼。
她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水,把饭钱往桌上一拍,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
枣儿的缰绳刚牵在手里,忽然听见远远传来城楼上的钟声,一下下急促紧迫,一声未落一声又起,毫不停歇。
这是紧急关闭城门的讯号。紧接着就是沿街巷而来的紧迫的更鼓声。
沿街行人纷纷驻足,脸上渐渐现出惊恐的神色。
阿婉不禁皱起眉头。白日打更,这是官府有极要紧的消息要知会百姓。不知道她这回是撞上了什么要紧事。
一个神色慌张的小衙役从街上跑过,吆喝着今夜酉时宵禁,莫要出城。
酒楼里挤出来的食客们一边匆匆离去,一边窃窃私语着:
“又是北夷人。这回不会是要攻城吧?”
“可千万别打起来。”
“老子怎么这么倒霉,就在这儿停留两日也能碰上这种事!”
……
阿婉眼疾手快,一把拉着从她身边跑过的小衙役,挑着一双杏眼问他:“怎么回事?真的是北夷人打过来了?”
估计是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小衙役竟没有计较她的莽撞,乖乖点头:“打的是北夷右丞相的大旗,恐怕是为了报复前几日左丞相……”
“他们有多少人?”
“听说有好几万人。也不知道这次是怎么了,北边连个紧急军情也没报,说来就来了。”说着瞅了瞅阿婉,瞧她衣着打扮像是官宦人家,便好心道,“情势紧迫,姑娘还是赶紧回家去吧。”说着转身要走。
襄黎城并非北疆重镇,常驻守军不足万人,主要仰仗西北和东北两座要城相护。往日都是北边城池被劫,战报传来就撤军入城坚守不出,等待与援军里应外合夹击敌军。
可是这么多敌军,竟然没有收到军报,如果不是北面城池已经被围,那就是敌军进军太过神速。不论是哪种情况,都是事关重大。
阿婉几步追上去,想也没想就一把摸出那块从皇帝表哥那里拐来的金牌,举到小衙役面前:“带我去见你们太守大人。”
襄黎太守府里,焦头烂额的太守大人和神情闪烁的阿婉面面相觑。
其实进了太守府,阿婉就有些后悔了。
原本只是途经此地,自己既没有官位,也没有皇命,就没有理由过问城中军情。可是一听到北夷人此次出兵奇速,军情蹊跷,便直觉与左丞相归降一事有关。
梁铮,袁沐,左丞相,菩朵……还未等脑袋里理出个头绪,心头就是一热,便忍不住动用了那块金牌。她只是想知道更多消息,默默希望皇帝表哥知道了可不要怪罪她。
那厢太守听着城上守军传来的消息,说是北夷军已绕过襄黎城往南去了。
此次北夷人来势汹汹,明显求得就是出其不意。可是劫掠了沿途经过的乡野农家之后,既不退兵,也没有攻城的意思,此举实在叫人费解。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目的,其后是不是还有援军?”襄黎太守愁眉莫展。
“应该不会再有了。”一直在旁静听的阿婉忍不住陈述意见,“左丞相归降,北夷南面诸部肯定尚在观望,不会轻易出兵。此次出兵应该是北夷王庭的意思,无非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涨涨自己的气焰,还不是怕控制不住南面的局势。”
太守愣了愣,继而点头称是。
方才被这凭空冒出来的郡主弄得一头雾水,太守大人到现在还没琢磨明白,燕王家的郡主是怎么从皇上那里弄到了金牌,又跑到他这里来要求旁听军机要事的。
可是金牌在她手里,见之如见圣上驾临,他也不敢将这位郡主拒之门外。不过听过她的见解,倒也觉察出其不是无知之辈。
只是太守大人一向行事谨慎,尤其是在处理军情事务上,毕竟以襄黎城的兵力,无论何时都不足以主动出击。
耳听得阿婉的分析颇为大胆,大有不把几万敌人放在眼里的架势,襄黎太守的心里就有了些戒备:“臣已派人一面南下报信,一面北上探查消息,城中守军只管静候消息……”
“太守大人,”阿婉终于没能做到观棋不语,“城中守军这样全不作为似乎不妥。”
全不作为。
这几个字刺得太守皱起了眉头,他毕竟是个文官,这样有损名声的评价让他不能不在意:“那郡主认为应当如何?”
阿婉好似全然听不出太守语气中的隐怒,盯着桌案上铺开的北疆防御图沉吟着:“不管是中途被截,还是突围失败,北面的战报都未能及时送到。这就意味着我们送出的消息也未必能及时到达,我们不能坐视敌军南下不管。”
她抬眼瞧着太守,目光灼灼:“我们应该想方设法拖住北夷这几万人。”
“可是眼下城中守军不足万人,怎能……”
阿婉抬手止住太守的争辩:“这些人足够了。敌人若是孤军深入,必定不会久留恋战,耗去他几成兵力便会自行溃散。即便其后再有大军南侵,我朝也有足够兵力应付,只要我们拖住他们,援军也是指日可待。”
几乎未曾涉过战事的太守仍是一脸为难。堂下两位守军将领却已是情绪激昂跃跃欲试了。
其中一位生得生猛粗犷,不等太守答话,便径自冲阿婉抱拳请战:“只要郡主吩咐,臣愿头一个带兵出战。”
阿婉还是第一次在燕都大营以外的地方得到如此拥戴,没有了爹和大哥的照拂,她对自己的好口碑颇为满意。
可她神智还算清醒,还没有打算安排这数千人以死报国。
开城门尾随追击以拖慢敌军步伐,这固然是个办法,可此举代价太大,又是敌众我寡,硬碰硬地拼杀实在是下策。若是能有个法子,引得敌军前来围城不去,他们便可守在城中以逸待劳。
什么样的法子才有这样的奇效呢……
个把时辰之后,襄黎城的南城门悄悄打开,有两个信差模样的兵卒骑着快马飞奔出城,渐渐消失在渐沉的暮色之中。
不多时,他们便会“意外地”被南下的敌军截获,惊惧之下愿意投诚,出卖密函。
而带兵的北夷右丞相便会知道,为了掩人耳目,刚刚归降的左丞相及其家眷正秘密留在他们刚绕行而过的襄黎城内,名为招待实为看管,留在这以美酒闻名的小城,等待大周皇帝的召见。
此时城中守军只有几千人,来降的几万部众也已被遣散,突然遇见敌军南下,城中太守惊惶莫名,急求援军。
右丞相必定冷笑一声,心下瞧左丞相不起。
千里迢迢像狗一样卑尊屈膝地送上门来,还不是这样被百般羞辱居人之下?此次大王怒火中烧执意出兵,还不是因为这个逆贼?
襄黎城不是什么要塞重镇,若是以几万兵力相威胁,迫使其交出叛逃的逆贼,将其带回王庭剖心剜骨,岂不是最能震慑南方那些愚蠢的部众?
若是顺便勒索些钱财美女,岂不是比危险的孤军深入报复劫掠来得痛快?
……
果然如阿婉所料,明月高悬夜深寂寥之时,襄黎城下迎来了去而复返的北夷右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