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思

作品:《追将军记

    距洛安不足百里的临州城外,焜黄叶衰的山郊已被安营扎寨的军卒占领。来降的北夷军和护送他们返京的北疆守军毗邻安营。


    天色已近黄昏。


    身为领军的梁铮正在城门附近等候临州太守,照例要与他协调大军到此的防卫事宜。


    临州是北方重镇,经商游历的旅人来往不绝。城门处有不少小摊小贩,向入城的外地人兜售一些土产玩物。


    跟随梁铮入城的吕哲随手从一个小贩那里捡出一只小小的骨质戒刀拿在手里把玩。


    那小贩瞧见他们身着轻甲气度英逸,便知会是出手阔绰之人,对吕哲夸耀起这枚戒刀,说是从败逃的北夷人手里得到,嵌的是草原狼王的牙云云。


    吕哲献宝似的拿给梁铮看:“将军,郡主应该很喜欢这种小玩意儿吧?要不要买一个回去送她?”


    梁铮瞅了瞅副将媒婆似的表情,抬脚就要踹。


    吕哲捂着屁股麻溜地跑开:“将军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就替你买了送给郡主。”


    梁铮白他一眼:“那你明天就不用跟我回去了。”


    吕哲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口是心非。”转头就跟小贩讨价还价。


    梁铮正想过去阻止,抬眼间却觉察到一股视线正落在他身上。


    他警惕地朝四下张望,与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交错而过,却未从那些人脸上瞧出任何异样。


    他正要放下心来,余光中一个貌似熟悉的身影匆匆略过,是个女子。


    他猛地转身望去,却只看见临州太守的仪仗从街角拐了出来,遮住了对街行人的身影。


    从一个个衙役中间望去,好像有个人快步拐过街角,消失不见了。他只来得及看清那人身上披着的暗赤外袍,一闪而过的绣纹,似曾相识。


    “将军,将军。”吕哲的爪子在他眼前晃悠,“看什么那么入神?”


    梁铮回神:“没什么。”说着便朝正翻身下马的临州太守迎了上去。


    怎么可能是她?


    皇上说过,会留她一直到他返京。眼下她应该和燕王一起在京城的驿馆里,怎么可能在临州出现,还是孤身一人?


    一定是他多心了。


    一日以后,梁铮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洛安城。北夷左丞相的三万部众着实让满朝文武忙活了两日。


    因为燕王和阿婉住在城外的驿馆,左丞相及其家眷便留在了内城的皇亲驿馆。距离皇宫如此亲近,倒是显得皇帝对其的重视和亲善。


    燕王原本住在驿馆,早出晚归地入宫报到,后来干脆歇在了宫里,陪着皇侄接待远道而来的左丞相。


    梁铮和袁沐一边加强京城戒备,一边忙着各种汇报迎降事宜。


    尽管惊讶于阿婉的销声匿迹,可是看到燕王爷在皇上跟前鞍前马后,就好像看见了阿婉依旧在京城里晃荡的模样,也并未在意她的去向。


    两日一晃就过去了。


    这日午后,君臣众人相谈甚欢,说到傍晚在宫中安排了私宴。


    身为表哥的皇上忽然想起了阿婉的存在,笑眯眯地对燕王道:“阿婉这丫头这几日倒是安静得很。今天是家宴,她这个做表妹的可得赏朕个面子,可不许迟到。”


    燕王一边笑着应承,一边吩咐了随侍去驿馆知会一声。


    在场的梁铮立刻觉察到了一旁的袁沐处投来的视线。他故作不知,只是笼在袖中的手没来由地紧了紧。


    随侍很快去而复返,脸上惊慌的表情一览无余,进门的时候还差点跌了一跤:“王爷,不好了。郡主她,又跑了。”


    “什么?”杜永禛倏地站起身来。


    众人也顿时止住了说笑,面面相觑。


    随侍连忙躬身递上一封信笺:“郡主只留下了这个。”


    杜永禛接过来,只见其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皇兄亲启”。他的额角抽了抽,才多久没有盯着她练字,字就退步成了这个样子。


    尽管心急,他还是把信呈给了皇侄。


    皇帝接过信封,取出信来略略读过,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皇上,信上说什么?”燕王担心地问。


    “这丫头,自己跑回燕都去了。说什么出门太久想家了,在信里还有模有样地谢朕的款待呢。”皇上有些好笑地把信递还给皇叔,“朕看她就是缺了梁将军觉得无聊了。”


    燕王接过信来低头看,虽然潦草,却真是阿婉的笔迹。


    皇上略有调侃的目光落在梁铮身上。


    一身轻甲寒光入眼,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刚舒展开的眉心又皱了起来:“这丫头也太不会挑时候了。眼下北疆形势紧张,她一个女儿家赶这么远的路……”


    众人也不禁面露忧色。


    如今左丞相归降,北夷王庭极有可能怒而出兵。各地城中尚有驻军保护,可若是在荒郊野外赶路……真是想想都叫人担心。


    燕王着急问紧随而来的女官青桐:“郡主是什么时候走的?”


    青桐一脸惶恐,那模样和个把月前醒来找不到郡主大小姐的丫鬟杏雪一个样:“臣婢也不知道……臣婢一直以为郡主是歇在宫里的……”


    “是谁这么跟你说的?”燕王更加着急。想着这几日,他随着皇上去给太皇太后老人家问安的时候,连闺女的影子也没瞧见。


    青桐惶恐地从怀里摸出几张折好的字条:“连着三天都有人到驿馆来送字条,是郡主亲笔写的,说她在宫里陪着太皇太后就不回来了。”


    听出案情曲折的皇上又皱起了眉头。


    燕王接过字条展开。三张宫中习字用的青笺,上面的字体略微工整些,确实是阿婉的笔迹:“去送信的是什么人?”


    青桐答道:“来的不是同一个人,但都穿着宫里的衣裳,说是御膳房负责出宫采买的宫人。”


    皇上又问:“若是再看见那几人你还能认出来吗?”显然是打算找人来对质了。


    “不必了。”深知自家闺女劣根性的燕王已然猜到了真相,摆手阻止皇侄,“送信的人一定不假,但也肯定不知道其中原委,这都是那丫头的鬼把戏。她怕是早就不在京城了。”


    众人还在消化着曲折复杂的案情,一直不语的梁铮却突然开口问青桐:“你最近一次看见郡主是什么时候?”语气中颇有几分急迫。


    众人都是一愣,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梁铮好似全然不觉,只拧眉盯着青桐。


    青桐皱眉回想:“臣婢最近一次瞧见郡主大概是在四天前。那天早上郡主出门时还很精神,可晚些回来的时候却心事重重的。只说自己要早些歇息,不许任何人打扰,所以那天王爷回来想去看她,也被臣婢拦了下来。


    “第二天也没看见郡主出门,晌午刚过便收到了第一张字条。原本郡主出入驿馆就随意得很,那天王爷也是歇在宫里的,所以臣婢也没觉得异样。可是没想到……”


    四天前的午后……他们是三天前的傍晚到达临州……一个人快马加鞭赶路,从洛安到临州也不过一天路程……


    他眼前略过了那日在临州城里一闪而过的身影,难不成那真的是阿婉?


    可是,燕都在东北方向,她若是回燕都,不应该经过临州。那到底是不是她……


    毫不知情的众人还在纷纷安慰燕王:“郡主若是四日前就出发,眼下恐怕已经瞧见燕都城门了。王爷也不要太过担忧。”


    有了上次的经验,燕王也只得无奈坐回皇侄身边,摇头叹息:“也不知道这丫头整日在想些什么?真是翅膀硬了,本王可管不住了。”


    同样是女儿家心思的青桐却忍不住朝眉头紧锁的梁铮身上瞟,仍是放心不下:“那时候眼看梁将军就要回城了,郡主怎么会说走就走呢?”


    被她这么一说,众人又纷纷瞧向梁铮。


    当初郡主追着梁将军不放的各种光荣事迹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这样说走就走确实不合常理。


    梁铮自然感觉到了身周各种探寻的目光,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他想辩解,可是一向不虚的直觉却告诉他,阿婉的离开一定与他有关。


    他并不觉得委屈,更不觉得如释重负,只是轻甲支撑下的身子有些沉甸甸的,胸口也没来由地有些发堵,有似曾相识的酸涩在那里蔓延。


    她食言了。


    她没有等到他回来。


    “皇上!”一直伺候在侧的郭公公蓦地跪倒在地,“都是老奴的错。要不是老奴多嘴,郡主也不会走了。”


    真是一波三折。众人愣愣地看着跪倒在地的郭公公,不明所以。


    于是郭公公将那日与阿婉在后宫相遇的事一一道来。


    南熏殿。婉仪公主。那段旧事。


    没有人再怀疑婉心郡主为何离开了。走得如此无声和决绝,看来是下定了决心的。


    在场众人再看梁铮时,遗憾同情便多过疑问不解。


    倒是燕王松了一口气:“要真是这样,她就不会在外面久留,一定老老实实燕都去了。”


    众人还未跟着松一口气,皇上却忽然一拍脑门:“这丫头,连朕的金牌也一起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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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寒凉。


    宫中欢宴尽散,众人纷纷离去。


    袁沐却没有跟随自家父亲回相府,而是一步不离地跟着一直沉默着的梁铮。


    书童墨竹眼瞅着相府的马车渐渐远去,哭丧着脸喊袁沐:“公子,今天咱们是要露宿街头么?”


    袁沐醉意朦胧的眸子盯着梁铮:“梁将军今天可否发发善心,收留我和小仆两人?”


    梁铮瞧着醉酒的好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叫来小黄门弄来了辆马车,把袁沐和墨竹丢上去,自己也坐了进去。


    从来没见过袁沐在宫宴上喝成这样,梁铮瞅着他眉头紧锁强忍不适的模样,忍不住道:“知道自己酒量一般,还非要和这么多。”


    袁沐紧闭的凤眼缓缓睁开,挑起唇角,冲梁铮苦涩轻笑:“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梁铮顿时语塞,只默默掀开窗上布帘,转头望向寂寥的青石板街。


    他怎么会不知道缘由?


    不管是婉仪,还是婉心,不管是与公主的两情相悦,还是郡主的一厢情愿,永远都只是与他有关。而袁沐不管用情几何,也只是旁观的那一个。


    他不是不知道,袁沐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们谁都不愿说破。


    因为他们都清楚,说与不说都不会改变什么,执棋者依旧是执棋者,局外人依旧是局外人。


    马车行至将军府已是子时。


    啪嗒啪嗒的马蹄声终于安静下来,通往城外的朱雀大道上空无一人,与白天里热闹非凡的景象判若两地。


    吩咐管家为袁沐和墨竹收拾了住处,梁铮自己却只草草梳洗了一番便躺下了。


    秋夜寂寥,除了风吹落叶簌飒作响,就再无旁的声音。


    梁铮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想要披衣下床到院中走走。


    覆着薄茧的手去拿床头的外衫,却摸到了笼在袖中的那件小东西。骨质的圆润带着他的体温,顶端是坚硬的锐利。


    那是白天去军营时,吕哲塞给他的。


    那家伙听说郡主离开的消息,一脸痛心疾首又欲言又止,最后摸出那日在临州买下的小小戒刀塞在他的手里:


    “买的东西看来是送不出去了,将军你就帮郡主,呃不,帮我先保管着吧。”


    手中小小的刀口划过指尖,传来一阵隐隐的刺痛。就像这几个时辰里,胸口从未消失的那种感觉。


    对于阿婉的离开,他确实负疚难当。把她蒙在鼓里欺瞒了这么久,害得她一厢情愿地热络。


    可他并不承认自己因为她的离开而失落无措。那只是一种错觉,是三年前那次椎心泣血的余波,是因为婉仪,而非阿婉。


    可是……


    白天的情景又瞬间浮现眼前。


    尽管身边已经没有了一个叫阿婉的女子步步紧随,可她的身影却像是填满了洛安城的每一个角落,让他避无可避。


    到城外军营,路过洛仙居,她在大堂里露出那样贪吃的模样,说自己可以吃下一整头羊;驿馆门前,送她回来时她依依不舍的道别;城门外,清冷星夜里,她与他一同叫开城门的模样。


    营门外,她缘木等待他出来时的一身紫衣;就连校场上,也有她与吕哲等一众兵将挥舞球杆的残影……


    他只能将自己困在大帐中,才能逃离她留下的痕迹。


    好容易跟吕哲交代好了一切,回到府中为晚上的宫宴更衣,却又瞧见大堂上重新粉饰的墙面,背后是初见那晚她留下的墨宝。


    前院的凉亭中,是她与袁沐对饮的茶香;所居的偏院里,是她飞檐走壁梁上君子的黑衣,还有那站在院中一脸无辜瞧着他的笑脸;就连卧房里,也是那一晚她被他抵在门上摘下面纱时惊恐的眼睛……


    傍晚时入皇城赴宴,同样是中秋那晚的景福殿,同样是丝竹悠悠笑语盈盈,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她爬树时熟练的手脚并用,与所着锦衣毫不相称的张狂;她端坐主位之上却好不安分的眼神;她面对尚书公子时难得一见的含蓄端庄;还有她坚持要他唤她“阿婉”时微醺的模样……


    他是真的因为她与婉仪的相仿才对她如此在意么?


    等梁铮回过神来,他已经毫无觉察地站在了那间紧锁的屋门前。他心烦意乱地伸出手去,打开了门锁,推门而入。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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