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登门

作品:《追将军记

    翌日休沐,袁沐一大早就出现在了征夷大将军的府邸。


    秋日晨间,凉意仍在,鸟语不绝。


    作息规律的梁大将军早早起身,已经练过一席剑法。他精赤着上身,挂着满脸细汗,瞅着好友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坐在自家院中的凉亭看书品茗。


    袁公子今日一袭月白衣衫,发丝高束,手中折扇乌木金鉴,扇面花鸟题字都出自当今丞相之手——也就是袁公子的亲爹袁稷。


    微风拂过,白衣飘飘,面如谪仙,甚是——风骚,呃不,风流。


    只要脱下官服,他就是这种装扮,在洛安城中随处一走,便是一段风流才子到此一游的佳话。


    梁铮有时候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和这种招摇的书生成了至交。


    他二话不说持剑入了凉亭。


    袁公子见他足下生风来势汹汹,啪地放下茶盏,将折扇挡在面前:“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剑放下。”


    梁铮不理他的玩笑,端过另一只茶盏一口饮尽。


    袁公子颇具无趣,白了他一眼,重新端起茶盏。他有时候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和这种无聊的武夫成了至交。


    梁铮斜眼瞧他:“难得休沐,你怎么不去找你那些红颜知己,到我府上坐着做什么?”


    袁公子折扇轻摇,望着院中花草:“我来看看你这新家。”


    梁铮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你又不是没来过。”


    袁公子瞧着他的侧脸,不语。他是来过,几年前来过,那时候,这里还不是将军府……他啪的合上折扇,一把敲在好友的肩上:“昨天不是和郡主说好了,要来你府上坐坐的吗?”


    梁铮这才想起昨日他们说的“同郡主一样”,原来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


    “郡主也要来?”


    袁公子的目光轻轻撩过梁大将军结实的胸肌和腹肌,细眉轻挑,点头浅笑:“当然。”


    梁铮揉了揉发紧的眉头,倏地起身,扭头回屋。


    阿婉在驿馆里换了好几身衣服才出门,终于决定穿那身桃红的短襦女装,因为哥哥说过这件好看。


    她敲开将军府的大门,开门的竟是那日遇见的酒鬼。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瞅了半晌,酒鬼扭头就往里走:“姑娘稍等,我去借了钱还给姑娘。”他把她当追债的了。


    阿婉一把拉住他:“我是来找梁将军的。”


    酒鬼神色为难,一张脸皱成了苦瓜:“姑娘,我就欠了你几两酒钱,没必要告诉将军吧……”


    沟通不畅。阿婉不理他,抬脚就往里闯。


    酒鬼赶紧上去拦着:“哎哎!姑娘,这是将军府,不能……”


    阿婉一个过肩摔把他撂在了地上,然后熟门熟路地直奔那日遇见梁铮的偏院而去。


    梁铮正在屋子里擦洗身子,就听见院外传来朱阔的叫喊声:“哎哎!姑娘,那间院子不能去,不能去!”


    梁铮皱了皱眉头,是她来了吧?大白天的怎么还跟梁上君子一样,说闯进来就闯进来?


    他三两下擦干了身上的水,扯过一旁的薄衫披上,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阿婉正笑眯眯地站在院中。


    梁铮湿漉漉的发丝还披在肩上,匆忙穿上的衣物有些凌乱,领口大敞,衣衫不整。一双沾了水汽的眸子越发深邃暗沉,带着欲说还休的……怒气。


    阿婉这才发觉自己似乎进来的不是时候,不过——她一边假装抬头看天,一边在心里给梁大将军点了个赞,嗯,帅极了。这就是她一定要拿下的梁大将军。


    身后跟来的酒鬼委屈地在院门外徘徊,不敢踏进院门一步,好像这间偏院是不能踏足的禁地。他满脸写的都是对阿婉擅闯民宅的控诉:“将军,这位姑娘硬闯进来,我拦也拦不住——”


    差点被窥见**的梁大将军努力维持着隐忍的表情:“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朱阔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阿婉瞧了瞧面色不善的梁铮,再抬头望天,然后用“今天是个好天气啊”的轻松语调转移话题:“那个酒鬼叫朱阔啊?”


    梁铮冷着脸,点头:“没错。”


    阿婉继续搭讪:“那天在洛仙居欠了我六两酒钱的就是他。”


    梁铮继续冷着脸,点头:“嗯。他是末将在征北夷的时候救下的民夫。”


    “是这样啊。”阿婉想了想,“他以为我是来讨债的,不让我进门,所以我就闯进来了。”


    梁铮还是冷着脸,点头:“嗯。”


    阿婉努力地想着下一个话题,衣衫不整的梁大将军终于忍不住了:“郡主可否先回避一下,容末将穿好衣服。”


    “……呃,好。”


    梁铮穿戴整齐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阿婉正趴在隔壁上了锁的房门前朝里张望。


    是那个房间……


    他有些无礼地出言喝止:“郡主在做什么?”


    阿婉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看看他,又看看锁着的神秘房间:“这间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要上锁?”


    梁铮不答,只是道:“郡主,这是末将的私宅。”他把私宅两个字咬得很重。


    阿婉表示理解地点头:“我知道是你的私宅才问你的呀。”……理解完全偏离重点。


    梁铮抿唇:“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言毕,不再开口。


    阿婉盯着他绷紧的表情半晌,终于知道继续追问也没有结果,只好乖乖闭嘴。


    两人来到庭院凉亭中,袁公子还在继续读书品茗,一副已然出世的境界。


    梁铮着恼地拦住他送往嘴边的茶盏:“刚才郡主从这里经过,闯进后院找我,你怎么也没拦着?”


    袁公子闪过他的手,把茶盏送到唇边:“刚才我的书正读到要紧的一页,哪里有空闲盯着有没有人经过?”明摆着就是故意的。


    面对这样的损友,梁大将军竟无言以对。


    一旁的阿婉翩然入座,拿过石桌上的空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梁铮这才发现,刚才只有两只茶盏的桌子上,又添了第三只空盏——一定是袁沐叫人拿来的,分明就是瞧见了郡主进门……当真是损友……


    损友本人好似毫不觉察,眉眼含笑招呼阿婉坐下品茶。


    已经不是第一次私闯民宅的阿婉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大喇喇坐在了石桌旁,接过袁沐递上的茶盏,美滋滋地啜了一口。


    香茗入口,唇齿间清香满溢。


    燕王喜好品茶,阿婉自然也懂些门道,忍不住夸赞:“好香的茶,莫不是头采的碧螺春?”她瞧的是袁沐,梁铮瞧的却是她。


    纤纤素手,青白玉盏,茶香缭绕间,明眸善睐巧笑嫣然。


    记忆深处的情景重又在眼前变得鲜活,梁铮怔怔地瞧着,又想起昨日梦境中突然变了模样的背影。


    他知道此人非故人,此时情景也与彼时无关,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若不是故人有意为之,她在他的梦里为何又会变了模样……


    那厢袁沐和阿婉的话题早已从盏中茗茶转移到了神游天外的梁大将军身上。


    阿婉一门心思要从袁大公子口中打探出梁铮的各色消息,又碍于话题主角在场,便只能使出浑身解数旁敲侧击。


    她朝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瞅了瞅。那里,袁沐的书童墨竹正和将军府上的小厮立在一处闲聊。她故作好奇地问袁沐:“梁将军的府上好生奇怪,连伺候奉茶的都是男子,怎么都瞧不见一个婆子丫头?”


    袁大公子风雅地摇着折扇,故作正经地回答:“那是咱们的梁大将军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就喜欢住在和尚庙。”


    阿婉配合地故作恍然大悟状:“哦?!怪不得这府上连一点脂粉味都没有。”然后就是一脸同情,“这样会不会太无趣了?”


    袁沐缓缓摇头:“梁将军是不是觉得无趣,你我凡人怎么知道?”


    坐在一旁的梁将军冷脸饮茶,不理会两人如此做作夸张的一唱一和,头上却是有青筋突突直跳。总觉得今天会有什么麻烦事会发生啊……


    阿婉终于沉不住气了,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个年纪的少年见得多了,哪个不是精力旺盛血气方刚?若是有机会见到个女子,怎么会敬而远之不闻不问?若是有例外,那也是……


    脑海里闪出大哥的面孔。阿婉咽了口茶水。那也是受过些伤的……


    她又想起了袁沐口中的“此时此世”,心中倏地一沉。难不成梁将军的“彼时”果然是有故事的?那个故事里的身影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尽管已经说服自己抓住此时便好,可她还是忍不住揣测猜想。


    问,还是不问,真的是个问题。


    她在心里斗争了许久,还是一把扯住袁大公子的衣袖,目光灼灼,直奔主题:“梁将军可有中意的女子吗?”


    梁铮唇边的茶盏不易察觉地一僵。


    袁大公子手上的折扇也慢了下来,拧眉垂眸,掩面沉吟:“其实……也并非没有。”


    梁将军一记眼刀狠狠掷来,凉亭里初秋刚升上来的暑气瞬间去了大半。


    眼看风雨欲来,袁公子把满扇花鸟题字挡在眼前,抬眼去瞧亭中尖顶上的雕刻镂花。


    阿婉也噤了声。尽管君臣之仪当前,梁铮绝不会对她做出什么出格不敬的举动,可她还是示了弱。


    她可是要决心拿下梁大将军的,攻心之战怎么能不讲究一点策略?围攻孤城讲究网开一面诱敌出动。眼看敌军要炸毛,她可不能逼得太紧……可也不能一无所获。


    她无视躲避着她视线的梁大将军,伸手捅了捅仰望苍穹的袁公子:“我还没问完呢。”


    “郡主。”梁将军终于沉不住气了,这一声叫得颇有些恳请的意味。


    阿婉不理他,继续拉袁沐的袖子:“能叫梁将军瞧在眼里的女子是什么样子?”


    眼看梁铮对阿婉的刨根问底敢赌不敢言,袁沐的胆子也大了不少,何况他本就是要牵起这根红线的。


    他啪得收起折扇,斟酌着字句:“这个嘛——自然是要淑雅端庄——”


    阿婉正了正身子。


    “——品貌端正——”


    阿婉抿唇,无辜地眨了眨一双杏眼。


    “——琴棋书画,略有所长——”


    阿婉微微皱眉,默默扳起手指头,算着自己到底是三缺一还是一缺三。


    “——还有就是——”袁沐眯起眼睛,口中所说之人似乎又已然倚在了那处廊下,婉约娉婷,巧笑嫣然。他并非对她毫无奢念,只是与她两情相悦的却是身边那人……


    “就是什么?”阿婉等了半晌,不禁催促道。


    “就是——”袁沐回神,后半句脱口而出,“最好再会些诗词歌赋刺绣女红什么的……”


    阿婉的一张脸瞬间皱成了苦瓜。


    袁沐发觉自己说得多了,赶忙住了口。


    他方才所说的擅长之物和眼前的郡主放在一起,怎么看都有种散不去的违和感。若是郡主真要照着这些一一做来,还不得荆棘遍地步履维艰?


    怎么连他也犯起傻来?她与她从来都是两个人,全然不同的人。


    阿婉却当了真,她一边盘算着自己和目标形象的差距,一边在心里默默咬定,梁铮梁将军肯定在遇见她以前的日子里,有过那么一个两个三个五个红颜知己。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同一款。


    可是从琴棋书画这一条开始,自己貌似就处于下风。爹和大哥打小把她宠到没边,从来都是她乐意学什么就让她学什么,不乐意学的东西说丢就丢。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大都一知半解半途而废。


    娘总念叨她,女孩子就应该学学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好像曾经还教过她刺绣女红,可都被她丢在了一边。被念得不耐烦了,就让爹和大哥帮忙顶着。


    可是现在……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婉默默地坐着,面色凝重。


    “郡主……”袁沐觉得自己还是把这一篇儿掀过去为好,“方才说的那些其实都……”


    “嗯,你说的不错。”阿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也觉得这样的女子挺好。”


    “……”袁公子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瞅瞅一旁的梁铮,梁将军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呃——今日这暑气实在太盛。”袁公子倏地将手里的折扇摇得哗哗响,“梁兄,我还是先告辞吧。”他瞅瞅阿婉全无反应,抿唇又道,“郡主要不要与小生一道走?”


    “嗯?”阿婉从挫败的情绪中稍稍回神,“你要走?”


    袁沐诚挚地点头:“郡主要不要与小生一起?”


    阿婉觉得自己的心情不适合再待下去了,便朝他点点头:“好,我与你一起。”


    一旁神经紧绷的梁铮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