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章

作品:《明珠入坊(探案)

    头顶的圆月不知不觉被一块黑云遮住,脚下的光越来越浅淡,像是沾了许多水的墨迹,晕染开,几乎要与青石板路融为一体了。


    夜风徐徐,带着沿岸运河湿润的水汽和不知名的花香。


    两旁的粉墙黛瓦在灯影里显得格外温柔。


    季琢玉闷头疾走,踩过一块又一块即将消失的光斑,她心里害怕,只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放松紧绷的神经。


    突然,“汪!汪汪汪!”一声狂躁的狗吠毫无预兆地从旁边一条更黑的岔巷里炸开。


    一道脏兮兮的、半人高的黑影快速蹿了出来,带着浓重的腥臊气和凶狠的咆哮,直扑向毫无防备的季琢玉。


    “啊——”


    惊恐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快过一切思考。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扑撞着向后倒去,双手在极度恐惧中下意识地、死死地抱住了离她最近的那个人。


    温热的带着熟悉松针冷香的胸膛,坚实的如同城墙般的触感。


    季琢玉整张脸都埋了进去,柔软与坚硬的感觉同时袭来,她的双臂紧紧箍着崔恪劲瘦的腰身,身体瑟瑟发抖。


    她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狗。


    花大叔带着她住在江南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她被当地富商家的恶犬咬伤过。


    受惊过度,烧了三天三夜,差点就死了。


    连城中的最有名的大夫都说没救了,后来不知道花大叔去哪儿弄来的灵丹妙药,她吃下药便好起来了。


    身体痊愈,精神却没有恢复从前,直到现在,她都害怕狗。


    野狗只是虚张声势,狂吠着从他们脚边一掠而过,伴随着几声渐远的狗吠窜进了另一头的黑暗里。


    危险消失。


    季琢玉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狂跳的心慢慢回落。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才惊觉自己的双手放在哪儿了,她怎么会抱着崔大人的腰?


    脸颊下是质感挺括的官袍布料,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松针气味。


    手心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紧绷有力的肌肉轮廓,腰腹的线条紧实而流畅,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坚硬和热度,充满了男人特有的侵略性和安全感。


    她回想起邻居曼娘说过的话:“你年纪小,等再过几年成了亲就晓得有男人的好了,这其中的好,不是表面的,是只你自个知道的好。”


    她不懂这话的意思,追问曼娘好几日,曼娘才悄咪咪跟她解释,还随手递给她一册画本。


    与其说是画本,不如说是禁书。


    “轰”地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下直冲头顶。


    季琢玉的脸颊和耳朵,甚至脖颈,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她触电般猛地松开手,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崔恪,“你……你……”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指着崔恪,又羞又恼,语无伦次。


    “你离我那么近干什么!”仿佛刚才主动扑上去紧紧抱住人家的不是她。


    崔恪被她推得微微后退半步,稳住身形。


    他低头,看着自己腰侧官袍上被季琢玉慌乱中抓出的几道细微褶皱,又抬眸看向眼前这个面红耳赤、眼神躲闪的女子。


    季琢玉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这声音越是清楚,她脸越是绯红,越是滚烫。


    “是你自己抱上来的。”崔恪一本正经。


    季琢玉瞪圆眼睛,几乎是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她结巴起来:“那,那你怎么不推开我,你明明知道我是……”


    明知道她是女子。


    崔恪还没来得及解释,季琢玉眼珠一转,一拍脑袋说:“我知道,你们断袖之人,不在乎男女有别的。”


    “断袖之人?”崔恪浓眉一蹙,疑惑地看着她。


    他身上哪一点看起来像是有龙阳之好?


    季琢玉挑眉,点点头道:“你跟崔十八不是……诶,对了,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南下?”


    她忽然想起来这几日没见到崔十八的人影,一直都是崔十九在崔恪身边。


    他人呢?被留在长安城了吗?


    崔恪冷下脸,浑身的气压低得不能再低,一字一句:“莫要再胡说,我没有断袖之癖。”


    他又说:“崔十八,人在岭南。”


    季琢玉一愣,她眨着眼睛看崔恪,岭南,那不是瘴气横生,尸骨遍地的穷凶极恶之地吗。


    “他为何去岭南?”


    前几日还在长安城,这会儿就到了岭南,身为大理寺的带刀护卫,说离开长安城就能离开吗?


    “大概是他惦念我父亲吧。”崔恪语气平淡。


    季琢玉点点头,觉得他所言在理,崔知州一个人在岭南,肯定也需要忠诚的左膀右臂。


    崔十八对崔家忠心耿耿,担忧崔知州在岭南过的不好,前去照顾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远在岭南的崔十八,接替了十九的任务,正在秘密监视当地走私粗盐的商贩,一身夜行衣,蹲在屋顶打了好几个喷嚏。


    真是怪,闷热的天也能感染风寒?看来他明日得多加件中衣了。


    崔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数息,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轻轻漾开,又迅速归于沉寂。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极其自然轻轻拂了拂自己腰侧被抓皱的袍子。


    动作从容,仿佛只是掸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重新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季琢玉,声音低沉依旧,听不出任何波澜。


    “走了。”


    说完,率先转身,继续沿着幽深寂静的青石小巷,朝着府衙的方向走去。


    季琢玉站在原地,脸上热浪未消,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紧贴他腰腹时那灼热坚硬的触感。


    她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手心看,手慢慢蜷缩,方才那种感觉好像被收进了心里。


    似曾相识的安全感,温暖又熟悉。


    她小跑着追上去,想着谢过崔大人,无论怎样,他没推开她,没让她被恶犬吓晕过去。


    “大人,您真厉害,不仅能捉拿凶犯,还能吓退野狗。”


    这话说出来,怎么那么不中听。


    “我……我没有说大人凶狠,是……是大人您的威严逼退了野狗。”


    她现在真恨自己白天没好好听府衙的那群人奉承崔恪,听了记在心里,此时也能说出一句半句,不至于把奉承的话都说的这么难听。


    她似乎听到走在前面的崔大人轻笑了一声。


    崔十九看到两人回来,急忙迎上去,自然地接过大人递过来的外袍。


    “季姑娘,时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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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了,明日还要查案呢,早些歇息。”


    他边跟自家大人走,边回头小声跟季琢玉交谈。


    季琢玉点头,道:“我这就回客房了,十九大哥你也早些歇息。”


    崔恪眉头一跳,黑眸更深了。


    怎么没听她叫过他一声子慎哥哥,如今倒好,逢人就认哥,她是想给自己捏造一个九族出来吗?


    “诶,季姑娘,记得关好门,案子未破,江南道还是不太平,此地虽是府衙,还是小心些为妙。”


    “十九大哥说的是。”


    ……


    身后的两人窃窃私语,一言一语没完没了。


    崔恪黑着脸,抬头看向黑云遮蔽的月,他觉得自己有些想念十七了。


    翌日,报恩寺。


    香火鼎盛的庙宇前,堆满了木料、泥胚。


    山门处,几个穿着崭新僧袍、却一脸横肉的“和尚”抱着膀子,像门神一样杵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站住!佛门净地,正在为天后娘娘塑金身,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一个为首的胖和尚,下巴叠着三层肉,声如洪钟,手一横,直接拦在了崔恪和季琢玉面前。


    他斜睨着崔恪身上的墨蓝官袍,竟无半分敬畏,反而带着一丝有恃无恐的倨傲。


    崔恪面沉如水,亮出腰间金灿灿的大理寺少卿鱼符:“大理寺办案,让开。”


    胖和尚眼皮都没抬一下,皮笑肉不笑:“哎哟,原来是崔少卿,失敬失敬。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此乃薛国公督建、为天后娘娘祈福的圣地,没有国公爷的手谕,或是内侍省监工的令牌,便是宰相来了,也得在外头候着,惊扰了法相金身,亵渎了天后圣颜,这罪过,小的可担待不起,少卿您……恐怕也担待不起吧?”


    话里话外,抬出武承嗣和武后两座大山,压得死死的。


    崔恪的眼神瞬间冷得能冻死人,按在刀柄上的指节泛白。


    崔十九气得脸都青了,手按在刀柄上,几乎要拔刀。


    季琢玉眼珠一转,此地果然有问题,早饭时听陆长史随口提起和尚们为天后修慈悲像的事情,她问是从何时开始修的,陆长史说依稀记得是半年前。


    半年前,不正是第一个少女失踪前后,时间差不了几日。


    她与崔恪对视一眼,便明白,看来这报恩寺便是他们要去查的第一个地方。


    不让进,只能硬闯?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且占着“为天后祈福”的大义名分,强行冲撞,正中下怀。


    僵持之际,笋尖般的柔荑轻轻扯了扯崔恪的袖口。


    季琢玉凑近他耳边,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狡黠:“硬的不行,来软的,跟我来。”


    半刻钟后。


    山上多了两个穿着灰扑扑粗布短褂,脸上抹着锅底灰和泥巴,扛着两把破旧的小铲的“泥瓦小工”。


    低着头,混在一队被监工吆喝着、刚从山下背了泥胚上来的民夫队伍里,晃晃悠悠地通过了那道戒备森严的山门。


    为首的“小工”身形挺拔,即使穿着破烂,也难掩身上的贵气俊朗。


    他旁边那位脸上抹灰,身形稍显单薄、动作灵活自然,头发乱糟糟,混在疲惫麻木的民夫中毫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