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双方各有心事的沉闷中，艾维斯终于踏上了熟悉的土路。数十幢房屋和木棚稀疏错落着，构成一个还算热闹的小镇。


    没走几步，便有人瞧见了艾维斯的出现。


    “那是——艾尔？！是艾尔吗！”


    有些尖锐的男声骤然抬高。艾维斯一下便认出这声音属于谁。镇长的长子，那个经常往他家跑的卢克哥哥。


    “是艾尔，艾尔找到了！”卢克回过身，冲镇上的方向大喊起来，“他抱着个什么东西，快有他半个人大了！这是什么，这——天呐，这团泥巴球是什么？！”


    卢克冲到艾维斯面前，一头棕色小卷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他一把抓住艾维斯的肩膀，上下查看，声音发紧：


    “你跑哪去了？你姐快急疯了！我们都以为你被魔兽叼走了！”


    他目光又扫过艾维斯怀里的风鬣兽头，倒抽一口冷气，“老天，这是什么东西？你没受伤吧？”


    艾维斯有些不知所措，从巨大的兽首后歪了歪身子，才对上卢克担忧的脸。他摇头，想说话，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


    卢克身后，更多脚步声杂沓而来。护卫队长雷德带着几个镇民闻声赶来，远远瞧见确实是镇上那个失踪的孩子找着了，都纷纷卸下口气。


    “艾尔！”


    一个身影撞开人群冲过来。莫莉扑到艾维斯面前，一把将他连同那腥臭的兽首一起紧紧抱住。这怀抱太用力，艾维斯几乎喘不过气。他感到姐姐的呼吸急促地喷在他头顶，环住他的手臂收得死紧。


    “你吓坏我了……”


    莫莉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颤抖。她松开一点，双手捧起艾维斯的脸，粉珍珠一样的双眼仔细梭巡过那张沾满尘土和血污的小脸，手指拂过那些擦伤和污泥。越看越是抑制不住地后怕，眉弓像颤抖的虫般拧起。


    艾维斯下意识地先想到要去抹掉她眼角的泪光，随后突然意识到，她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


    早晨出发前，她还躺在那张破旧的木床上，因失血和镇静药剂陷在长久的昏迷里。


    怀里的兽首“咚”一声掉在地上，转了转，滚到一旁。艾维斯一把抓住莫莉的肩膀，稚嫩的声音嘶哑：“姐姐，手……”


    那只右臂完好无损，从肩膀到指尖，皮肤光滑白皙。曾齐肩而断的手臂，此刻正有力地环抱着他。


    艾维斯的声音卡住了。他挣开莫莉的手，双手不可置信地抚上那只柔软健康的手臂。


    莫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脸上泪痕未干，却挤出一个安抚的笑。


    “别怕，好了，都好了。”她拉起袖子，挥舞胳膊给艾维斯看，动作只有些微的无力。


    “那个城里来的行商，他有种奇特的药剂，见效很快，喝下去就长回来了。”


    艾维斯盯着那只新生手臂，皮肤颜色比莫莉原本的肤色要浅，在阳光下苍白得有些扎眼。他张了张嘴，有些嗫嚅，最后从怀里小心摸出那枚坑洼不平的木珠。


    急急赶来的老医师原本站在一旁，突然之间上前一步：“生骨珠？”


    这位在镇上做了二十余年医师的独眼老人声音抬高了三个度：“你这个……你这个混小子！你从哪听来的？”


    在长辈面前，艾维斯彻底没了方才面对魔兽时视死如归的气魄，变回那个乖巧内向的小孩，恨不得把自己小小的身板往姐姐的怀里藏进去：


    “您来看姐姐的时候，我没走远，在门外头等着，就听到一点。”


    老怀特恨不得把手指点到艾维斯脑门上：“那你也该听到我说，这生骨藤在魔兽之森深处。森林那么大，天知道长在哪里，有没有魔兽在附近守着。你一个魔力都没有的小不点，你怎么敢去？！”


    “为了这个？”莫莉的目光落回艾维斯手心里那颗小小的珠子，又惊又痛，夹杂着后怕，“你自己去了森林？”


    她用力拍了一下艾维斯的胳膊，力道不重，更像一种无措的发泄，“蠢货！谁要你冒险！我当初拼了命把你带走，不是为了让你这么……”


    “行了，莫莉，孩子平安回来就好。”


    镇长霍恩打断她。他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扫过艾维斯破破烂烂的衣服和皮肤上露出来的的伤痕，又瞥了眼一旁满头大汗的大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死就是万幸。雷德，你看看地上这是什么。”


    高大的民兵队长走来，蹲下用手翻动地上的兽首，皱起眉有些迟疑：“这像是三级魔兽风鬣兽。”


    紧张过度的莫莉这才想起这回事。她这次终于将注意力从艾维斯身上分出去一些，常年入林狩猎的她很快也认出了兽首的主人。


    艾维斯年纪虽小，却早当家，知道这时该如何掩饰。他垂下眼，只说是自己在林中寻觅，碰巧遇到两只魔兽在生骨藤旁厮杀，胜者将这风鬣兽的头咬断，把身子拖走。他便捡了便宜。


    漏洞很多，却没人怀疑小孩说谎。能把风鬣兽咬死的魔兽必然不会低于三级，能在两头三级魔兽的战斗中捡漏，除了这种万中无一的侥幸外再无其他可能。


    老怀特拄着拐杖，眯着那只完好的眼睛凑近，在艾维斯身上又看又捏，没好气地说：


    “有些皮外伤，死不了，回头去我那拿点草药膏抹抹。真是命大。”


    他又瞥了一眼莫莉的新手臂，鼻子里哼了一声，“稀奇玩意儿。那药剂什么来路，银吉姆说了吗？”


    莫莉摇头，拉着艾维斯的手往家走。


    “他只说保证有效，给我赊了账。先回家，艾尔。”


    卢克弯腰想帮艾维斯抱起兽首，被莫莉摇头拒绝。金发的女剑士虽然大伤初愈，行事依旧利落，单手一拎，艾维斯一路又抱又拖、走走停停才带回来的大脑袋，就这么像个无足轻重的玩意被提了起来。


    人群低声议论着散去。艾维斯跟在姐姐身后往他们家的方向走。


    回那栋偏僻小屋的路不长。莫莉沉默地拎着兽首走在前面，艾维斯紧紧缀在身后，踩着女人在夕阳下长长的影子，一路只有踢踏的脚步和无言的呼吸声。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屋里依旧与艾维斯印象中一样昏暗简陋。两张破木床，一张瘸腿桌子，墙角立着高大的旧木柜，角落堆着些杂物。


    “去洗洗。”


    莫莉走向储水的角落，从水缸里舀出半盆水，放在地上。她背对着艾维斯，肩膀有些紧绷。


    艾维斯默默蹲下，拿起布巾撩水清洗手臂和脸上的污垢。冰冷的水刺激着破皮的伤口，他咬着牙没出声。


    魔兽跟前快要死的时候顾不上疼，现下回到最熟悉的家里，往日最疼爱他的姐姐就背对着在不远处生火，艾维斯才像个普通的十三岁小孩一样觉出了害怕和疼。眼眶一酸，又不愿哭出来让姐姐听到，只能委屈巴巴地蹲在水盆旁边憋眼泪。


    屋里一时寂静。壁炉里火苗跳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莫莉走过来，用铁桶另装了些新水去架在火上。又过了一阵，再提着热了的水桶回来，也蹲到一言不发的小孩身边，拿过他手里的布巾，沾着热水擦拭艾维斯脸上的污迹和血痕。


    两个人心里数不清的疑问和想说的话，都在这一点点的擦拭里被一并抹淡了。


    艾维斯想起昨天这个时候，被别人从镇口抬回来的莫莉还躺在床上生死不明，断臂处哪怕被包扎上也不住地滴着血，那双灰粉色的眼睛连睁开看看他都做不到。现在姐姐的手能握着布给他擦脸，他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我累了，姐姐。”他像一头主动认错的乖巧小羊，依偎在家长身边。


    莫莉看着他拭去了尘土的小脸，锐利的眉眼也柔和下来。她牵起艾维斯的手，走到她四年前亲手给小孩打的小床边坐下


    艾维斯躺倒床上，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睡会儿吧。”女人的声音柔软，那块旧毯子被手掖着裹住艾维斯。她的掌心碰到艾维斯的额头，新生的皮肤柔软温凉。


    艾维斯闭上眼。姐姐就在旁边，屋里很安静。壁炉内快要熄灭的火光透过眼皮，是温暖的橘色。他放松下来，意识开始模糊。


    莫莉在床边静静陪了他许久，才起身去到屋子另一边的床铺。一个声音却毫无征兆地在艾维斯脑海里响起：


    【艾尔维斯。】


    艾维斯一个激灵，困意消散掉一些。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下去，炉火也已熄灭，莫莉的呼吸声在对面的床铺上均匀和缓。发出声音的女人不是她。


    【不需要开口，集中思绪，感受我们之间的契约，通过契约与我对话。】


    艾维斯屏住呼吸，在心中默念：“我的名字是艾维斯，虽然音节上只有一点差别，但你可能叫错了。”


    【别把我当痴呆耍，臭小子。男大十八变，我认不出你，还能认不出你姐吗？】


    脑中那人冷哼一声。


    【能为了找药把命豁出去，说明你至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窝囊之人。保持警惕是对的，你毕竟不曾知晓我的存在。艾尔维斯，阿莉德生你的时候，我可是看着你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你总不能连母亲的名字都遗忘吧。】


    艾维斯放在毯子下的手指蜷缩一下，还是闭上了眼睛。


    “你是谁？”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林艾，原本是你母亲的契约者。阿莉德临走前将我交给了莫莉，我就在那根白魔杖里沉眠。阿莉德叫我小艾，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一次次听到那个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漆黑无光的深夜，寂静无声的房间。艾维斯久违地回忆起七年前那个模糊而深刻的夜晚，明明是人生第一次见到漫天星光，却比暗淡逼仄的牢房还要令人窒息。


    他和姐姐再也没见过妈妈了。


    这个呼唤着妈妈名字的灵魂可信吗？


    艾维斯沉默着。他能感觉到那个存在就在他意识里，像一团无形的暖光，有着错觉般朦胧的熟悉感。明明只能听到声音，却想象出一个带着笑意的模糊身影。


    【如果可以，真想摸摸你的头。】


    小艾轻叹一声。


    【都长这么大了，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我都以为失去契约，可能就要这么消散掉，到头来还是被她的孩子续上了命。】


    他小心地试探：“你……不是恶魔？”


    【恶魔确实会哄骗走投无路的小孩签订契约，但不会给一晚上能尿床三次的小孩唱摇篮曲。】


    小艾在他脑中邪恶低语：【你能指望你妈那个连莫莉这么好养的小孩都能养得跌打肿痛的性子，能在与世隔绝的地方把一个刚出生的小孩自己养大？连你的尿布都是我教她做的。】


    艾维斯又好像随着她的话语回想起一些埋藏在角落里的回忆。


    母亲在那个地方时常常与他聊天，偶尔也会抱着他说他们并不孤独，妈妈有许多朋友，其中就提起过一个叫“小艾”的名字；密室里物资稀少，好几次面对突发状况手忙脚乱时，她会突然变了个人一样，好像在听着谁的指示，一板一眼地做起事来……


    小艾似乎也感受到艾维斯在逐渐放下戒备，语气正式起来。


    【我与你的母亲契约，原本应该大展宏图，却横生变故，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


    我需要契约者提供魔力才能为她提供帮助，但阿莉德那时失去了对魔素的感知，我只能靠她体内残存的魔力维持清醒。某种意义上，我们也算三个人在那个地方相依为命地过了四年，也许更久。后来我休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再醒来，就已至今日。】


    她说着，语调突然又轻快起来。


    【无论如何，能看到你和莫莉还活着，就足够令人开心了。不管怎么样，契约已经确立，你我之间不可分离、不可背叛，接下来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觉。等到明天，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脑中的声音沉寂下去，再开口时，是一阵柔和轻缓的歌声。那是连莫莉也不会唱的陌生旋律，对艾维斯来说却如此熟悉，曾在无数个难熬的夜里伴随着温柔的怀抱轻响。


    艾维斯原本因与她对话而惴惴不安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消散的困意再也无法克制地席卷而归，将他卷入黑甜的梦乡。


    本章开始，涉及小艾的对话用【】标注。金手指前期开局戏份还是比较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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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子承母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