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凡人凡语

作品:《将烬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寂静,谢遥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城主府内这方小小的院落里。


    身体上的冻伤和那场几乎夺命的高烧,在王大夫的银针、苦涩得令人作呕的浓黑汤药以及气味刺鼻的冻疮膏的轮番“关照”下缓慢好转。


    “啧啧,你这丫头,命是真硬啊!” 王大夫捻着胡须,一边小心地给谢遥换药,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谢遥听。


    “整整一个半月!老夫都以为你要挺不过来了。高烧不退,寒气入骨,好几次脉象都快摸不着了,全靠公子不计代价地用那些金贵的药材吊着,硬生生把你从鬼门关拽了回来,真是命大!”


    从王大夫这近乎唠叨的感慨中,谢遥才知道自己竟在生死边缘昏睡了那么久。这一个半月,她的存在,她的生死,全然系于那个冰冷男人的一念之间,他却没有放弃她。


    他们这几个天相处下来,也算有些了解,可,她还是看不懂他,为什么要消耗那么多精贵药材救治一个陌生人?他看起来不像烂好人。


    她不懂,为什么?他图什么呢?但自己是既得利益者,她不想深究。


    “看看,解闷。”他通常只是简短地说一句,将东西放在外间的圆桌上,或者由守在门外的牧月默默接过,便转身离去。


    这便是她们相处的日常缩影。


    那些谢望随手带来给她解闷的书籍,成了谢遥窥探这个陌生世界的唯一窗口,也是她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她近乎贪婪地阅读着,试图从中拼凑出关于这个世界的样貌,上学读书时都从未如此认真。


    那些书籍是谢遥窥探这个陌生世界的唯一窗口,也是她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她近乎仔细地阅读着,试图从中拼凑出关于这个世界的样貌,上学读书时都从未如此认真。


    书页翻动间,一个波澜壮阔却又充满毁灭气息的历史画卷在她眼前缓缓展开:这个世界曾有过辉煌璀璨的修仙纪元!移山填海,呼风唤雨,长生久视……然而,在一千多年前,一场被称为“仙堕”的恐怖浩劫降临。


    仙人陨落如雨,天地秩序崩坏,毁天灭地的爆炸重塑了山河地貌,法则更替,凡人如同蝼蚁在无尽的废墟与灾变中绝望挣扎。直到一千多年前,世界才如同大病初愈般,逐渐安定下来。


    而浩劫之后,那些飞天遁地的修仙者如同被彻底抹去,荡然无存,幸存下来的,唯有孱弱的凡人。


    书中记载,劫后余生的凡人,在满目疮痍的天地间,发现了一种全新的、无处不在的能量——“源炁”。习武之人通过特殊的法门引导“源炁”入体淬炼己身,便能获得远超常人的力量、速度、耐力、肉身。经过一代又一代武道先贤的摸索、总结、更新迭代,形成了如今以武为尊、全民尚武的格局。


    然而,一本本书看下来越看,谢遥的眉头皱得越紧。


    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看到的景色,那冰冷刺骨的雪刃,巨大的阴影笼罩在风雪之中,一千年前又是何等风景呢?从那样毁天灭地的浩劫废墟中重建文明?还有语言、文化传承、技术积累,完全不断层么?书中对纸张、泥塑、肥皂、琉璃…这些涉及社会形态和基础科技的东西,记载要么语焉不详,关键之处往往一笔带过,要么就缺失极其重要的环节,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刻意引导着叙述的方向,回避着某些真相。


    这文明重建的速度和轨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快得惊人,也“完整”得可疑。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这感觉…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废墟之上强行捏合出一个“合理”的新世界框架。难道…真的存在过另一个像自己一样的“异类”?一个能够加速进程,却又最终被历史洪流或某种力量掩埋的“外来者”?比身体的伤痛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这个被未知者改造的世界。


    念头闪过,带来一阵更深的寒意。即便真有那样的人,ta是谁?我又该去哪里寻找?能被历史如此彻底掩埋的存在,其结局恐怕……谢遥猛地合上书页,指尖冰凉,用力甩了甩脑袋,仿佛要把这些过于惊悚的猜测甩出去。


    务之急,是活下去,是融入这个世界,而不是乱想这些有的没的。


    谢遥一刻都不敢让自己停歇,她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在寂静中疯狂吸收着一切可以模仿的素材。


    将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在观察身边的人,主体是她的两个贴身婢女,牧月和戈琪。


    “姑娘,该喝药了。”*戈琪的声音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端着药碗进来。谢遥会立刻集中精神,捕捉她每一个字词的发音、语调的起伏。


    戈琪有时也会说些府里的琐事,“今儿厨房新做了桂花糕,闻着可香了,待会儿给您拿些来?”或者“外头雪停了,那火烧雪山真美,等您身体康健定要好好看看那落霞。”这些看似平常的话语,都被谢遥牢牢记在心里,反复咀嚼。


    牧月则不同,牧月是谢望指派来的护卫,本身患有口疾,不能言语,她一般都待在门外警戒。


    沐浴时房间里是没有人的时候,就成了她的秘密练习场。


    她对着水面,看着里面模糊扭曲的倒影,无声地蠕动嘴唇,反复练习着那些简单的词汇和短句的口型。


    她对着冰冷的墙壁,模拟着声带的震动,每一次练习,喉咙深处都会传来熟悉的灼痛感,但她忍耐着,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她知道,装哑是她目前唯一的保护色,为她争取观察环境,学习语言的宝贵时间。


    但这伪装不能永远持续下去,开口,是她必须迈出的一步,但这一步必须走得极其小心。她需要一个绝对自然的、水到渠成的契机。


    她在等待,像潜伏的猎手,耐心地捕捉那个稍纵即逝的完美瞬间,每一次戈琪送饭,每一次牧月无声地出现又消失,她都绷紧了神经,评估着开口的可能与风险,喉咙的灼痛提醒她时机未到,她必须忍耐。


    最终在一个最平常无奇午后,空气里浮动着微尘,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姑娘,今儿的汤是加了山参药汤的,最是温补的,王大夫说最是滋润嗓子。这桂花糕也新鲜,您可要好好尝尝!”戈琪像往常一样,脚步轻得如同狸猫,提着那个熟悉的双层红漆食盒走进外间,她脸上温和的微笑,动作麻利地将食盒放在圆桌上,轻轻打开盖子,端出还冒着丝丝热气的药膳汤盅和一碟摆盘精致的桂花糕。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做完这一切,她习惯性地微微躬身,准备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就在她的脚尖即将转向门口的那一刻,一个带着明显生涩感、仿佛许久未曾开口、喉咙干涩摩擦,语调变扭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谢…谢谢。”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如同羽毛拂过。


    戈琪一双杏眼瞪得溜圆。


    “谢谢你,戈琪。”


    谢遥坐在椅子上,望着戈琪,她的眼神不再像往常那样刻意避开,而是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还有一点点小心翼翼。


    戈琪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小姐开口本是一件好事,可小姐开口却是和她说“谢谢”!这简直太僭越了!


    下一秒,在谢遥惊愕的目光中,戈琪“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


    “小姐折煞奴婢了!”戈琪的声音有些发抖,“奴婢卑贱之躯,怎敢当小姐一声‘谢’!布菜更衣、端茶送水本就是奴婢本分!是奴婢该做的!当不得谢!万万当不得谢!求小姐莫要说这种话!求小姐收回!奴婢…奴婢万死难赎其罪啊!”她语无伦次,平日里那点活泼伶俐荡然无存,身体筛糠般瑟瑟发抖。


    她语无伦次,头死死抵在地板上,仿佛那一声“谢谢”是世上最可怕的诅咒,那平日里活泼开朗的模样荡然无存。


    谢遥完全懵了!


    她只是想表达一点最基本的感谢!一句在她看来再平常不过的礼貌用语!看着地上抖成一团、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打杀的戈琪,升起几丝荒谬感。


    她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去扶:“你…快起来!” 动作牵动了未愈的喉咙,一股剧烈的灼痛袭来,“呃啊……” 她痛苦地捂住脖子,后半句话被硬生生掐断。


    谢遥捂住喉咙,通过压力阻碍那股灼痛感。


    戈琪闻声猛地抬头,看见谢遥痛苦地捂着喉咙,脸色煞白,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礼数了,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就去端桌上的汤药,声音尖利:“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药!快喝药!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


    戈琪端着药盅快速又小心的倒出汤药。


    谢遥胸口起伏,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那份生硬和命令感却无比清晰:


    “你…退下。”


    戈琪端着药盅的手一制,几滴滚烫的药汁溅落在她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是……” 戈琪深深福礼,声音带着颤抖,“奴婢告退。” 随即低着头,快速退了出去,


    戈琪站在廊下冰冷的石阶上,背靠着冰凉的廊柱,只觉得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她抬手一抹额头,指尖一片冰凉的湿腻——全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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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内,赵巍肃立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条理清晰地汇报完安城驻防轮换的最新情况和几份来自边境的加密军报。


    汇报完后他略一迟疑,补充道:“公子,还有一事需向您禀报,谢小姐她今日开口说话了!”


    书案后,谢望正垂眸专注地看着手中一份墨迹犹新的密报,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执着一支紫毫笔,笔尖悬停在展开的雪浪笺上方。


    闻听此言,他执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戈琪方才来报。”赵巍的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就在刚才送饭食时,姑娘亲口对她说了‘谢谢’二字!口音……听着就是安城本地官话的味道,声调有些生涩,不排除模仿的嫌疑!”


    书房内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静,唯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片刻,谢望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密报和那支价值千金的紫毫笔。


    “是么。”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平淡无波的字眼。


    “谢谢……”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是在细细品味其中的滋味,修长有力的食指在冰冷光滑的紫檀木书案上,以一种奇特的、带着某种韵律感的力度,轻轻敲击了一下。


    “叩。”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叩响,在寂静无声的书房里骤然荡开,如同敲打在紧绷的鼓面上。


    他微微向后,靠向铺着玄狐皮的宽大椅背,姿态看似放松,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墙壁和院落,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西厢房的方向。


    “看来,”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丝令人脊背发寒的掌控感,“孤的小哑巴……学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