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全屋的刀锋

作品:《暗河之下

    雨点砸在窗棂上的声音越来越密,像无数指甲在抓挠玻璃。林深沾血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上划出的那道缝隙,成了我们窥视死亡的眼睛。


    巷口,两辆幽灵般的黑色SUV如同蛰伏的巨兽。车门无声滑开,四个穿着深灰色工装的身影鱼贯而出。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分散,贴墙,无声地朝着筒子楼唯一的入口包抄过来。没有交谈,没有手势,只有一种冰冷的、训练有素的默契。雨水顺着他们宽檐工装帽的帽檐滴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紧绷的下颌线。


    “不是警用装备,”林深的声音压得极低,灼热的呼吸喷在我耳廓,“工装是特卫公司的制式,靴子…是境外特种部队的标配。”他肋下的伤口因为紧绷而再次渗血,深色迅速在胡乱缠着的布条上洇开。血腥味在狭小空间里变得更加浓重。


    我的心沉到谷底。特卫公司——“永盾安保”,明城最大的私人安保承包商,承接了包括市局部分非核心区域在内的众多政府项目。他们的触角,早已伸进了堡垒的内部。而“暗河”,就藏在这合法的外壳之下。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个安全屋,连警局的内部系统都没有记录。


    林深的目光死死锁住楼下逼近的身影,眼神锐利如鹰隼。“追踪器。”他咬牙,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我挖出来扔在档案室楼梯间了…但不确定信号有没有残留,或者…”他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他们在我身上,不止装了一个。”


    这个可能性让空气几乎凝固。如果体内还有未被发现的追踪源,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楼下的脚步声清晰起来,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湿漉而沉闷的声响。他们停在了楼门口。没有破门而入的粗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在扫描信号,确认位置。”林深的声音绷得更紧,他猛地低头看向肋下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他忽然将手里那个装着S-07解剖刀的物证袋塞给我。“拿着!”


    不等我反应,他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探向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沾着血污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精准地探入那个还在渗血的窟窿里!


    “你干什么?!”我低呼,胃里一阵翻搅。


    他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爆出青筋,大颗的汗珠滚落。手指在血肉里搅动,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几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他的手指夹着一小块沾满血污的、比指甲盖还小的银色金属碎片抽了出来!


    追踪器的核心部件!还有一部分残留!


    他看也没看,将那枚带血的碎片狠狠甩向房间另一角——一个堆满废弃电子元件的角落。碎片撞击在旧电路板上,发出轻微的“叮”声。


    几乎就在同时,楼下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电子“嘀”声,像是某种扫描仪确认目标的提示音!


    紧接着,是铁质楼门被暴力撞击的巨响!哐!哐!哐!沉闷而势大力沉,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们上来了!”林深的脸色因剧痛和失血而更加惨白,但眼神却燃烧着困兽般的凶光。他一把抄起倚在墙边的一根锈迹斑斑的实心铁管——不知道是以前用来做什么的,但此刻是唯一的武器。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骤然响起,快速、沉重、带着明确的杀意,如同鼓点敲打在濒死的心脏上。不止一个人!他们在分头搜索!脚步声在二楼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检查某个房间,接着是三楼、四楼…越来越近!


    我攥紧了手里的物证袋,冰冷的解剖刀隔着塑料紧贴着掌心。这把本该用于解剖真相的刀,此刻却成了最荒谬的凶器证明。绝望和愤怒如同冰火交织。不能坐以待毙!


    我的目光扫过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安全屋。一张简易行军床,一个堆满杂物的旧桌子,一个塞满电子垃圾的角落,还有…那个唯一的窗户。


    “窗户!”我压低声音,指向那扇老式的、向外推开的木框窗户,“外面是相邻那栋楼的露台,距离不到两米!”


    林深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这是唯一的生路!他毫不犹豫,拖着伤躯冲到窗边,一把推开插销!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夜风猛地灌入!他探出头看了一眼,下方是五层楼高的深渊,侧面隔壁楼的露台在雨幕中模糊不清。


    “我先过!你跟上!”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时间就是生命,争论只会一起死。他将铁管咬在嘴里,双手抓住湿漉漉的窗框,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


    就在他一条腿跨出窗台的刹那——


    “砰!”


    安全屋那扇老旧的木门,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向内爆裂!木屑纷飞!一个戴着宽檐工装帽、手持加装消音器手枪的灰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枪口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锁定了窗边的林深!


    千钧一发!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在门被撞开的瞬间,在杀手抬枪瞄准的零点几秒内,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个装着S-07解剖刀的物证袋,狠狠朝着门口砸了过去!


    沉重的物证袋带着破风声,精准地砸向杀手持枪的手腕!


    杀手显然没料到这一下,手腕被砸得一偏!


    “噗!”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枪响。


    子弹擦着林深的肩膀呼啸而过,打在窗框上,木屑飞溅!灼热的气流燎过皮肤!


    林深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身体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完全扑出了窗外!消失在浓重的雨幕之中!


    杀手一击落空,反应极快!枪口瞬间调转,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视线穿透帽檐的阴影,死死钉在了我身上!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


    我离门口只有几步之遥,无处可躲!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扣下扳机的刹那——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毫无征兆地从楼下传来!整栋筒子楼都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硝烟味瞬间弥漫上来!


    爆炸?!


    杀手的身形明显一滞,枪口下意识地朝下偏了偏,似乎在判断爆炸的来源和影响。他那双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第一次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疑。


    是林深?!他做了什么?!


    求生的本能爆发!我抓住这电光火石的混乱间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向那扇敞开的窗户!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下方是令人眩晕的高度和模糊的露台轮廓!没有时间犹豫!


    我学着林深的动作,双手死死抓住湿滑的窗框,闭眼,纵身一跃!


    失重感!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抽打在脸上!


    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弧线!


    “砰!”


    沉重的撞击!不是坚硬的露台地面,而是一个带着血腥味和滚烫体温的怀抱!


    林深!他在露台上接住了我!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们两人一起滚倒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


    “咳咳…”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肋下的伤口显然受到了剧烈的冲击,鲜血瞬间染红了他刚刚胡乱压住的布条。


    “你…”我惊魂未定,挣扎着想从他怀里爬起来查看他的伤。


    “别动!”他低吼,一把将我按回冰冷的地面,自己则强忍着剧痛迅速翻身半跪而起,警惕的目光扫向对面我们刚刚逃离的那扇窗户。


    对面的窗口,那个戴着工装帽的杀手身影出现了。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冰冷的枪口在雨幕中搜寻着目标。但浓重的雨幕和爆炸后弥漫的烟雾严重干扰了视线。


    “轰隆!”又是一声稍小的爆炸从楼下传来,伴随着隐约的玻璃碎裂声和叫喊声(可能是被爆炸惊醒的住户)。混乱在蔓延。


    杀手的身影在窗口停顿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没有再试图射击,而是对着领口位置低语了一句什么,随即迅速缩回了房间内。另外两个原本在楼道搜索的灰色身影也快速退回了安全屋,门被粗暴地关上(虽然已经破了)。楼下传来SUV引擎发动的轰鸣,轮胎碾过积水,迅速远去。


    危机…暂时解除了?还是对方判断强攻代价过大,选择了暂时撤离?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混合着汗水和血水。我和林深瘫坐在露台上,剧烈地喘息着,如同两条搁浅的鱼。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你…扔了什么下去?”我喘着气,看向林深。那爆炸显然是人为制造的混乱。


    林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眼神里还残留着搏命的凶悍:“楼下…配电箱旁边…有几个废弃的工业蓄电池。”他喘了口气,“用铁管…砸开外壳…短路…引燃了里面的残液。”方法粗暴而有效,完全是绝境下的急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肋下再次崩裂、血流不止的伤口,又抬眼看向我,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刀呢?”他问。


    我这才想起,那把S-07解剖刀,连同物证袋,被我当作阻敌的“武器”,砸向了那个杀手。


    “砸他手上了…留在安全屋了。”我有些艰涩地回答。唯一的“物证”,落回了敌人手里。


    林深沉默了几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他忽然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踉跄地走到露台边缘堆放的杂物旁,翻找着什么。


    “帮我按住伤口。”他丢过来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帆布,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什么。


    我接过帆布,走到他身边。他靠着杂物堆坐下,撕开被血浸透的临时包扎,露出那个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还沾着黑色的污迹和追踪器的细小碎屑。


    “没有麻药,”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直接缝。”


    我蹲下身,借着远处城市霓虹穿透雨幕的微弱光线,看清了伤口的情况。需要彻底清创缝合。没有器械,没有消毒用品…只有那块脏帆布和我口袋里…那把在便利店买的、最小号的水果刀。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血腥和雨水的味道灌入肺腑。法医的冷静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情绪。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廉价的水果刀,刀身很短,刀刃还算锋利。又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小瓶高度医用酒精(职业习惯),虽然不多,聊胜于无。


    “忍着点。”我低声说,将酒精倒在水果刀刀刃上,又倒了一些在帆布边缘。刺鼻的气味弥漫开。


    林深闭上眼睛,下颌线绷得像一块石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动手。”


    没有犹豫。我用沾了酒精的帆布边缘,快速清理伤口周围大片的血污和污垢。动作尽量快而精准,减少他的痛苦。酒精刺激着翻卷的皮肉,他的身体猛地绷紧,肌肉块块贲起,拳头死死攥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却硬是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清创完成。我拿起那把小小的水果刀,刀刃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寒芒。这场景荒谬而残酷。我摒弃杂念,将刀尖对准伤口边缘需要缝合的位置。


    第一针。


    刀尖刺入皮肉,带着牵引线。林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粗重的喘息喷在我的头顶。汗水、雨水和血水混合着,从他额角滚滚而下。


    “说话…”他忽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为剧痛而扭曲,“分散…注意力…”


    我手上动作不停,第二针刺入。“说什么?”


    “那通电话…”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爸…打给你的…凌晨一点三十七分…他最后…说了什么?哪怕…一个字…”


    第三针。我的手指稳定得可怕,但心却沉了下去。“我说了…我不记得。”我盯着伤口,小心地收紧线,“就像…二十年前,我妈出事前那个晚上…她给我念完故事…之后的一切…都是空白。直到…第二天在河边…” 那个冰冷的清晨,母亲苍白的脸漂浮在浑浊的河水里,空荡荡的旗袍口袋…回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林深猛地睁开眼!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我的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空白…”他嘶哑地重复,像抓住了什么关键,“我妈…也是!”


    我手中的动作骤然停顿!震惊地看向他。


    “我爸出事前…最后那段时间…他变得很怪…”林深急促地喘息着,剧痛和这个惊人的发现让他语速飞快,“总把自己关在书房…翻看旧档案…特别是你母亲那件…有一次…他和我妈大吵一架…我妈哭着跑回卧室…第二天…她完全不记得吵架的事…只说头疼…睡得很沉…”


    同样的记忆缺失!发生在林深母亲身上!发生在他父亲开始深入调查我母亲旧案之后!


    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这绝不是巧合!二十年前,我母亲被“意外”前记忆空白;二十年后,林正国深入调查旧案时,他妻子出现同样症状;而林正国被杀前打给我电话,我也遭遇了记忆断片!


    这是“暗河”的手段!一种可以精准操控、抹除特定记忆的药物或者…技术?!


    “那个水杯…”我喃喃自语,记忆的碎片在脑中疯狂冲撞,“昨晚…我办公室桌上的水杯!我半夜醒来口干…喝过水…” 然后就是一片空白!


    林深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水杯还在办公室?”


    我绝望地摇头:“可能…和报告一起…毁了…” 或者,落入了“暗河”手中。


    沉默。只有雨声和两人粗重的喘息。伤口缝合还在继续,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共同的敌人,相似的遭遇,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将我们这两个互相猜忌、伤痕累累的人,暂时捆在了一起。


    最后一针打完结。我用沾着酒精的帆布盖住伤口。简陋的缝合完成了,但更大的谜团如同深渊般在眼前展开。


    林深靠着杂物堆,脸色苍白如纸,失血和剧痛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他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


    我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那枚染血的黄铜袖扣,还有那个画着“暗河”标记的移动硬盘。袖扣冰冷硌手,硬盘外壳上那诡异的符号在雨水的浸润下,线条似乎更加清晰。


    “这个,”我将移动硬盘递到他面前,“在法医中心监控室的备用硬盘上发现的。‘暗河’的标记。”


    林深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符号上。两条波浪线,中间一道垂直的竖线。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我见过…”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沾着血污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两条波浪线中间的竖线,“不是…竖线…是刀!一把…垂直插在河流中的刀!”


    刀?!


    我猛地低头细看!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道原本以为是简单竖线的标记,其顶端似乎确实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向下弯曲的弧度,像一个极其抽象的刀尖!而波浪线的部分,更像翻涌的水流!


    一把刺入河流的刀!这才是“暗河”真正的标志?!


    “在哪里见过?!”我急切地问。


    林深喘了口气,眼神陷入回忆的漩涡:“我爸…他书房的保险柜里…有一张很旧的照片…他和张叔…还有另外几个人年轻时…在一艘旧船上…照片背面…就画着…这个符号…很小…用红笔…”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可怕的明悟!


    “那艘船…”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如同从地狱里挤出来的,“叫‘清河号’!”


    清河号!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记忆深处的迷雾!二十年前,母亲“意外溺亡”的那条河——就叫清河!而她出事的地点附近,就有一个废弃的货运码头!码头早年停泊的,就是几艘名为“清河号”系列的旧驳船!


    黄铜袖扣!记忆操控!清河水域!“暗河”标记!还有…那艘名为“清河号”的旧船!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清河号”这个名字瞬间串起!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在冰冷的雨夜中,狰狞地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