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山河哀鸣(八)

作品:《大别之巅

    那天的雾很大,从山坡往下看,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但是,就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是朦胧越是美。仔细看,只看到,够不到。远眺,一举一动,撩拨心弦。想走近,隔山隔房够不到,搞得漆树贵抓耳挠腮,心里痒得难受。


    此时,胡宏又是个不识相的家伙,见他表哥漆树贵痴了呆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下方,盯着时而坐在凳子上如玉女沉思,时而像燕子飞翔,起身翩翩起舞,那胳膊细长白嫩长发披肩的张云,胡宏不觉得表哥已经陷入其中,已经不能自拔,而是觉得表哥了解还不深不够,对张云的美还没有欣赏到家,于是大加煽情,把漆树贵说得只搭嘴。


    咋办?


    什么咋办?胡宏说,人家就是个戏子,我们站在山上,还算幸运的,看看,听听,就算过瘾了,你还想咋的?


    你说半天,都是他妈的浮云,要你还有啥用?漆树贵皱眉说,我不来,你让我来,来了,还让我们上山。在这么个石头旁偷看,你不觉得掉价吗?


    少爷,那你说咋办?胡宏说,你看看,人家那院子,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们还要硬闯进去?


    对呀,你他妈的猪脑壳,却想出了听起来挺刺激的大问题,漆树贵把手一挥说,走,下山去,正门在南边吧,我们闯。


    闯进去,那咋能行?胡宏说,闯进去咋说?我们不至于说,我们就是慕名而来,就是来欣赏什么商城花鼓灯曲儿《小小鲤鱼压红腮》吧?


    咋了,就是这样说,咋了?漆树贵斜视一眼,站起来,开始行动。


    下山,拐过墙角,来到正门,门关着,漆树贵说,胡宏,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给我敲,快。


    要是问我们干啥,咋说?胡宏有些胆怯,站在那儿没动。


    我说你,咋还算个人?干啥事都要磨磨蹭蹭,你不是不知道咋说,你就是怕死。


    哎,没理由呀,这般说,胡宏还是走上去,颤抖着,砰砰砰,敲响了门。


    当院里立即停下来,有个男的问,干啥的?


    胡宏看看漆树贵,漆树贵不再迟疑,走两步说,我们听到这里唱戏,挺好听的,想进去听一听。


    我们正在排练,不让人打搅,男的说,你是哪儿的,是不是王县长派我们到南乡交流演出呀?


    咋说?漆树贵没辙了,王县长,就是县里分管文化工作的王仁泽,到南乡交流演出,干啥?


    少爷,我们既然来了,不能犹豫呀,不知道胡宏哪来的勇气,接着大声说,王县长,他算个啥,我们是李县长派来的,快,快开门,李县长说,你们这里藏有土匪。


    土匪,你说什么?一个穿戏装的脸上涂抹很重的年轻人开门,两只手把着大门,上下看了看,原来是俩半大孩子,虽说也是大小伙子了,但是,还稚嫩,就有点瞧不起,看着说,就你们俩,这个熊样,还说是李县长派来的。


    西洋镜戳穿了,漆树贵嘿嘿笑着说,大哥,不,小哥,我们是慕名而来,久闻张云小姐大名,想来看看。


    男演员一愣,皱皱眉说,就你们俩?


    嗯,就我们俩。


    男演员一挥手说,给我打,原来是俩骗子,说我们是土匪,这俩家伙一定是土匪,给我往死里打。


    这么一吆喝,立即从院子里跑出四五个那棍棒的,一下子把漆树贵和胡宏围住了,二话没说,上来就打,只几下,两人都被打趴下了。胡宏吃牙咧嘴,有一颗牙打掉了,头也打开了。漆树贵稍微强一点,但是,那一棍打在他的腿上,也让他立即跪了下去。


    少爷,你起来,我给他们跪下,说着,胡宏把漆树贵拉起来了,自己跪下了,又是叩头又是作揖,还说,我们是南乡的,就是路过,没有歹心,饶过我们吧。


    还说你是李县长派来的,这时候咋不说了?那个男演员双手抱在胸前,走了一圈说,还说王县长不算啥,真够胆!你这样藐视县长,分明是李老末的人,我问你,是不是探子,李老末派你来干啥?


    大爷,我们不是的,我们真是南乡的,李老末,是干啥的?胡宏嘴里还流血,哀求着说,我们在雩娄高中上学,路过,听说伏山戏班很出名,想来看看,事实鬼迷心窍,想,想┅┅


    想抢吗?


    不是的,我们都说了,还请大爷你高抬贵手。


    此时,走过来一个老男人,可能是戏班头儿,过来说,你说你们是南乡的,你俩姓啥?


    我姓胡,这是俺老表,姓漆,他父亲在老漆家排行第十,都喊他爹叫十老爷。


    哦,知道了,你们是老漆家人,哼,年纪轻轻的,咋都不学好呢?打劫都打劫到我们这里来了,这样吧,老头说,我们排练,你们帮打断了,这是要赔偿的,可懂?


    我们是学生,没钱,胡宏说,要不信,你们到雩娄高中调查。


    我不管你是学生还是劣生,你做的事情你要负责。


    我们没有钱,咋负责?胡宏说,不可能要我们的命吧?


    不,不,年轻演员说,三爷,我看这样,这俩也是穷鬼,只要给我们叩三个响头,此事就此结过,你看怎么样?


    那好吧,你们年轻人,难道叩头比要钱还重要?老头说着,又走进院子里去了。


    谁来?


    漆树贵愣住了,叩头,都是别人给他叩头,可没有他给别人叩头的习惯,正犹豫,胡宏高声说,少爷,我来。


    你来,你来就得叩六个。


    为什么?你的三个,你少爷的三个,都是你叩。


    叩过头,胡宏和漆树贵退出去了。


    路上,漆树贵第一次看到胡宏顺眼,对胡宏很也有了好感,心想,这个表弟,遇到危险,能挺身而出,不简单。后来,胡宏爹妈去世,胡宏投靠漆树贵,漆树贵乐意收留,可能也与胡宏在这次当中的表现有很大的关系。


    少爷,别恼,有道是,山不转水转,他们不是戏班吗?总有一天会转到我们那里的,到那时,看我们不把今天的面子找回来?


    我咽不下这口气,漆树贵走一路痛一路,他哪里挨过这样的毒打,最主要是哪里受过这般屈辱,就是这样,那个张云,脸都没有看到,这口气咽不下去呀。想到这儿,突然想到张云那声音那雾里看花的魅力,漆树贵再也忍不住,一巴掌砸在一棵大树上说,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我也不想做君子,我就喜欢现世报,你说,咋让我出这口恶气?


    这个,这个,胡宏说,刚才听到商城小调,那里面唱词,叫家鸡没有野鸡香,还有一句,就是,要不如偷,偷不如抢。真理呀。少爷,我们好说歹说,想进屋看看张云,他们不但不让,还毒打我们,还栽赃我们是李老末的人。他不是说我们是李老末的人吗?他妈的,我们就当一回李老末,不行吗?


    胡宏这么一提醒,漆树贵回老家,连夜带人马,掂三条枪,蒙着脸,夜袭张寨,掳走花魁张云,并在当夜强逼成婚。


    尽管婚后诸多不协,张云再也不唱,但是,漆树贵还是很爱张云的。


    张云去世,对外说是难产而死,好长时间,漆树贵惆怅不已。


    惆怅这个东西就如同山里云雾,遇到热气了,一阵阵,御风升腾;遇到冷气了,徘徊空谷,塞满心坎,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好生难受。不冷不热,仿佛云里看花,撩拨不止,痛苦难耐。


    两人虽说成亲,张云好像哑巴,一句话也不说,抱着搂着,如同抱一块玉样的尸体,手感冰冷,心更冷,久而久之,抓心捞肝,也不解渴。


    特别是张云那眼神,漆树贵见了,仿佛老鼠见到猫,有种冷飕飕的感觉。离开张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张云——辗转踌躇,婀娜起舞,摸不到,却能感知,痛,苦,难受死了。


    张云走了,漆树贵在山里,只能空守长夜。


    夜色空明,凄美寂静,更是孤独难耐。对月凭吊,心中戚戚,泪水涟涟。但人去楼空,谁也没办法。于是,只要看到有一丝与张云相似的,就想方设法弄到手。像收藏,久了,妻妾成群;如藤蔓,疙瘩连疙瘩,只不过大小不一,高矮有别而已。


    十多年过去了,世道变迁,漆树贵感到在山区,特别是在商城南乡,就像装在一个笼子里,索然寡味,于是便想到上面走动走动,大小弄个官做,也比在家守着痛苦到老好,于是就横征暴敛,积攒财富。


    谁知万事俱备,却吹来西风,说周家捡的闺女是张云所生。


    漆听后愕然,有道是雪泥鸿爪,让人生疑。但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还是个……哎,咋可能呢?


    漆不甘心,就与胡宏一起去了一趟周家,查看是否是真的。


    周家,靠山坡建三间房,一个小院,东边是间厨房,西边是茅厕,西南角垒土坯茅棚,是鸡圈牛圈。大门朝东南开,只要有一米阳光,满院都能照见。


    推开门,漆树美说,六哥来了?


    漆树贵嗯,老着脸,把包金的拐棍掂起来对门捣,使劲儿推,门开很大。走了进去说,我就不进屋了,我是来看看,明儿就走了,来你这儿看看,顺便告知一声。


    漆树美赶紧说,还是到屋吧,穷人家,到处都是牛粪鸡粪夹杂豆腐味儿,六哥下脚都没空。这么说,一边是客气,一边是逐客。


    漆树贵才不管那一套,大声说,卖豆腐去了?


    豆腐是新鲜的,不能放。英子,你六舅来了,别忙了,洗洗手,那些豆子,娘一会儿再泡,给你六舅烧壶开水,你六舅想喝茶。


    谁说我想喝茶?漆树贵盯着。


    英子还叫吴英子,长大了,个头变高了,有饭吃,长肉了,也变白了,美人坯就显出来了。


    英子有些两性特征,亭亭玉立中略显刚毅,仿佛玫瑰,枝条带刺儿。见到英子,模样与张云一样,漆树贵蓦然一愣,呆立当场,忽觉心闷,忍不住掂着文明棍对着身边的胡宏就是一棍,骂:都是你干的好事!


    胡宏跪着,头流血。


    吴英子跑到胡宏跟前,瞪着眼,咬着牙,颤抖,不吱声。


    这事儿不像女人可以抢,女儿,人家不认,咋办?气恼攻心,回去后得了一场大病。一个多月才好,也因此,省城的事情也被耽误了。


    病愈,漆树贵还觉得不痛快,想不通,于是把胡宏吊起来打,此时,胡宏什么都招了。


    招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承认是自己的女儿,这件事可不是小事,传到社会上,就像周维炯说的,是丑事,还是漆树贵不对,再者,还不知道咋传的,总之,对漆家大大不利。


    漆树贵想到这些,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事到如今,只能不认,只当没有这回事儿。


    但是,想通了,并不等于把事情解决了,在心里,好像沤大粪,沤着沤着,就觉得都是胡宏这个该死的作怪,于是,去开封之前,把胡宏赶了出去。


    胡宏,一个人,近五十,住哪儿?没办法,就把英子原来住的草房修葺一下,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