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萍之末(二)

作品:《大别之巅

    这事儿,纯属子虚乌有,都知道的事儿。平时开个玩笑,只当下酒菜,但是,当下风声紧,就是开玩笑,也是开不得的。胡宏知道他这个老表,那是翻脸不认人的主。这么说,虽说子虚乌有,但是,不赶紧撇清,到时候什么都晚了。


    胡宏想到后果,满头大汗,嘴唇哆嗦,噗通跪下,磕头作揖说,老表,这事儿可不是乱说的,你想,我们啥关系,如今啥世道?县长知道了,坐牢就算轻的,砍头也说不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漆树贵冷哼,撸撸袖子,用食指挑着胡宏下巴说,你也不傻呀,我说这事儿是真的了吗?


    胡宏赶紧叩头说,老爷,我知道,您经常跟下人开玩笑,这个玩笑,可不是开着玩的,您现在是区长了,您说真就是真,您说假就是假。


    是的吗?漆树贵直起腰,松了手,在屋里背着手,晃悠着,觉得有时候暗示呀,指桑骂槐呀以及说一半留一半呀,这些为官之道,在官场,还真的高明呢,在家里稍微展示一下,就立即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真的有些小得意呢。


    胡宏没敢起来,还在磕头说,绝无谎言,就像我们从小赌咒,谁要是说谎,生孩子没屁眼。


    嗯?漆树贵立即停止晃悠,瞪大眼睛看着胡宏。


    哎,不说这话还好,说这话儿,犯了大忌:一来,漆树贵最痛恨拿从小那点交情说事儿,因为他读过《史记》,那什么“苟富贵莫相忘”,纯粹是骗人的,说出来,就是打脸的,二来,这句话,可捣到了漆树贵的痛处——让胡宏送走的是啥?指桑骂槐,这是什么?


    漆树贵终于震怒,抬脚对跪在地上的胡宏就是一脚,骂道:我让你生孩子没屁眼!


    一脚下去,胡宏滚出老远,但胡宏还是赶紧起来又趴在地上,满口“老爷饶命”,求饶。


    可漆树贵也被胡宏坚硬的骨头碴子垫得生疼,立马抱着腿转圈,还一边吸溜一边骂:你个性球,我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掌嘴,自己掌,掌烂为止。


    胡宏不得已,跪在地上摇着头,轻一下重一下,掌着,还数着:一、二、三……


    万事儿就怕个“巧”字,胡宏只是赌咒,没想到还赌出个忌讳。


    漆树贵曾经真的生了个孩子,就是常说的阴阳人。这种情况,别说在山区没见过,就是放眼全国乃至全世界,也属稀罕。


    当时,漆树贵第一时间听到了接生婆汇报,真的不敢相信,还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于是,连问“什么什么”,不知道啥意思,搞懂之后吃惊,叹口气,一屁股坐下,咕嘟咕嘟抽水葫芦子,也就是水烟袋。


    咕嘟咕嘟抽着,时间也在咕嘟咕嘟过去,可是,时间过去了,漆树贵心中的“梗”过不去,想不通呀,但是,想不通也得想呀。于是,想了一会儿,觉得都是下人捣鬼。这些该死的东西!谁?愤怒之余就把几个传话的打得半死。但事实终归是事实,抹不掉。


    漆树贵知道是真的后心犯嘀咕,首先怀疑是老坟地出了问题,转念一想,漆家,自己这门虽说是小门,可如今不是大清,是民国,家族也翻个个儿,小门不小,在上楼房,呼风唤雨,谁不给脸面,谁敢惹他漆树贵?说起来也算人物,何来坟地毛病?


    不是坟地,那就是自己了。


    回忆这些年,自己都干啥了?按说没做过伤天和的事情。就说家业,光大门楣不说,还给自己争取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准备到省城发展。再说了,如今社会,实力为尊,没钱没权,谁看得起?


    不是自己,那就是亲戚。想了一圈子,没有想到,忽然想到身边人。又是身边人又是亲戚,那只有胡宏。对,就是胡宏。这个姨表,虽说有了这层关系,可他根本配不上呀,你看看,他那个长相,那个调调——猥琐,还胆小,最主要是不找女人,还说,不想找,找了,会给表弟家添麻烦,什么意思?是找个理由不想离开还是那东西不中用?要是前者,还好说;要是后者,问题就大了。


    漆树贵想到一个词儿:有违天和!


    有违天和,就是绝人论,身上准带有晦气,谁跟他近,谁就跟着倒霉。不吉利呀,大大的不吉利!一个寡夫在俺家窝着,还是管家,窜来窜去,会给这个家带来什么?


    想到这儿,漆树贵就憎恶。但是,想起这事儿,漆树贵就闷心痛,不知道咋办,因为此事说不出口,还有这层薄亲,掰不开情面。


    这么一想,漆树贵就感到这个胡宏真是水蛇爬到脚背上,不咬人也恶心人。


    咋处理呢?犯难了。


    漆树贵不是说咋处置胡宏犯难,是怎么处置这个传说的“阴阳人”犯难,因为毕竟是自己的血脉,不管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让他难以下决心,哎,咋办呢?


    他不是没想到“无所谓”这个词儿——养着,无外乎就是多一个人儿,给一碗饭吃而已,可是,那是一碗饭的事情吗?霉运,霉运,知道吗?想起来,太可怕了——要是长大了,不男不女,人们咋想?还有那些姨太太咋想?长大了,发现与别人不一样,那时候的痛苦可不是一般的痛苦,到了那一步,还能活吗?最主要是当下,如果有人传扬出去,我漆树贵的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在全县、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漆树贵立足之地吗?


    漆树贵仿佛从天上忽然滑了一跤,直接往地下掉去。掉到半空中时,停住了,让他考虑考虑,是继续掉下来,还是争取一下,再一跃飞上天庭。


    想到这些,漆树贵咬咬牙,心一横,一挥手,让胡宏用绸布包着,送上楼房西边的义岗地,喂狼,只当没这回事儿。


    胡宏虽说惊愕,但是,通过几件事儿,也让他明白,这个老表,可不是省油的灯,得当心一点,否则,死都不知道咋死的。于是,答应好。


    天黑了,抱着,出门,四周看看,没有人关注。哎,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般来说,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个时候,哪有人注意这些,真是自作多情了。胡宏自嘲一番后,抱着,走了几里地,来到了义岗地,此时,婴儿睡得沉沉的,胡宏心想,这孩子,咋这么憨傻呢?都什么时候了,还睡,于是,胡宏居然伤心地哭了。


    胡宏把婴儿丢在一个浅坑,准备扭头走时,婴儿竟然睁开了眼,还瘪着小嘴哭出声来。还一边哭一边嗯,十分伤心可怜的样子。这一下,让胡宏心里更加难受,觉得都是自己惹的,咋办呢?走吧,心又不忍,于是,左手捶着右手,摇头皱眉,恋恋不舍。


    看看四周,繁星闪烁,月亮好像从东边慢慢升起,胡宏还是舍不得,于是又回头,又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脸,低头一看,忽然发现小孩脖颈处有块胎记。


    胡宏不自觉哆嗦一下,又把手伸出去摸了一下自己,自己这地方咋也有个胎记呢?


    胡宏坐下来不走了,看着月亮,忽然想到自己,当然,自己还小,不知道,都是长大点了,妈妈说的——孩子呀,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你爹突然得病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拉扯你长大,可是,你娘的身体也不好,不知道怎么就落下了心口痛的毛病,找了多少医生都治疗了,但是,都没有效果。哎,穷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又穷又得病呀,我自知,我活不长了,但是,真的舍不下你呀。


    娘,我不让你走,我让你陪我,胡宏哭着说着。


    胡宏娘笑了,又流泪了,摸着胡宏圆嘟嘟的脸蛋说,这都是命呀,孩子,我也不想死呀,可是,阎王爷不同意呀。


    娘,我们求求阎王爷不行吗?


    不行呀,你没听过,阎王让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吗?可是,我还算幸运的,在临死之前,还能跟你说说话儿。有些人,不知不觉就走了,心里想说的话儿也说不成了,你说,要是那样,那不更是伤心吗?


    娘,你有啥话告诉孩儿的,我记着,记在心口窝窝,只要我想起娘这句话,就想起娘。


    胡宏娘长出一口气说,你说这话,我也没有遗憾了。


    胡宏紧紧抱着被子,把头贴在他娘的心口窝窝,问,娘,你说,我听着呢。


    哎,都是命呀,娘和你爹,不生孩子,生不出孩子。


    什么?我是谁?胡宏糊涂了,抬起头,看着问。


    你听我慢慢说,孩子,胡宏娘说,有一天,我们从集市上回来,走到义岗地,忽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我和你爹都站住了,于是,我们就不约而同去到义岗地,没算到,在义岗地那棵红杉树旁边,放着一个孩子,就是你。


    娘,你别骗我,我就是你们生下来的。


    不是,孩子,我这个将死之人,咋能骗你呢?胡宏娘说,我们都很高兴,把你带回家,放在屋里,你娘我还赶紧装着生孩子的样子,半躺在床上,于是,就告诉亲戚自家,都来喝喜酒。


    娘,都说十月怀胎不容易,你没怀孕,能生下我吗?


    是呀孩子,这你也懂?胡宏娘说,亲戚自家也很高兴,来贺喜,来喝喜酒,都还看看这孩子,就是你,都说这孩子天平饱满,地阁方圆,有福气,会长命百岁的,可是,一个老道,就是你三叔,他会看相,见到你之后,一怔,又伸手在你那块痣上摸一摸,就走了。


    啥意思?胡宏问,难道他看出问题来了?


    是呀,他会看相,肯定看出来了,胡宏娘说,送走客人,你爹就犯嘀咕,看看痣,就出门了,到半夜才回来,我问他干啥去了,他说,我去找老三去了。


    找三叔,干啥?


    我也是这样问你爹的,你爹愁眉苦脸,好久都不说话。我问急了,你爹才叹口气说,我说我们咋那么走运,在义岗地捡到一个带把的,原来是这回事,哎,你说咋办?


    咋回事儿?把我也说惊呆了,于是问你爹,到底是咋回事儿,说清楚。在我再三追问下,你爹才吞吞吐吐说了。说你三叔说,你这个痣,叫丧门星痣,会给自己或亲人带来灾难或者不幸,也就是常说的凶煞星。


    胡宏听着,不自然又摸了摸自己的这颗痣。


    哎,咋办呢?孩子呀,我们虽说心里不痛快,但是,我们那时候没有一点想抛弃你的意思呀,就说你爹得肝病,我得这个鬼病,肚子胀,痛,但是,我们没有怪你,没有说是你给我们带来的霉运呀,孩子,你虽说不是我们的孩子,但是,你就跟我们的孩子一样,我们咋能舍得抛下你呢?


    别说了娘,你这说的都是真的吗?胡宏哭了,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娘说,孩子,你也别怪自己,都是老天爷不公呀,可是,你三叔却说,这是命,是你前世落下来的,说你在前世没干好事,不是男盗女娼,就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所以,你再投胎,阎王爷就给你留下了这个灾星痣。我去了,你要好好善待你自己,再也不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娘,三叔说的,你和爹都相信?


    不相信,也是侥幸,为何?灾星痣,祸害至亲,你都不是我们生的,咋祸害我们呢?


    那你们这毛病?


    不是你,我们就不得这样的毛病了?说过,胡宏娘安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娘去了,胡宏就到了表哥漆树贵家,算是混一晚饭吃,胡宏心想,就是娘的那番话,自己决定不在寻花问柳,不在找女人,算是赎罪,也让上苍不再加罪他胡宏的至亲,但是,自己咋还是把霉运带到表哥家呢?


    胡宏看看这孩子,忽然想到他娘说的,不管你是啥,我们都没有抛弃你呀。娘不是亲娘,但是,在胡宏心里,娘就是亲娘了。


    咋办?是上天安排的吗?是不是上天暗示自己,和自己一样的人来到世界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自己该咋做呢?胡宏看着孩子,就觉得自己不能抛弃这孩子,在冥冥之中,自己似乎与这孩子有那么一点点缘分,至于什么缘分,胡宏又说不出。


    说不出,就想起下人跟他说的事儿——小敏,还是个孩子,伺候这孩子娘,出来说,真可怜呀,真的没想到,胡叔,太太去了,我今后咋办呀?


    太太去了,咋回事儿,你说说。


    刚生下,太太身体虚,悠悠气儿,什么也不知道,接生婆还惊呼怪胎,太太听了,吓醒了。吓醒了,睁开眼,不顾流血就去夺。婴儿没夺到,滚下床,摔了一跤,头又磕在灯台上,磕了个窟窿,血流如注,不大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小敏说,胡叔,你说我咋办呀?


    你就到三姨太房间当个端茶倒水的丫鬟吧。


    谢谢胡叔,小敏说过,走了。


    想到自己的脖颈,胡宏忽然生出怜悯——谁不想是个人形呢,可这鬼不鬼人不人的,出来了,就把亲娘克死了,命硬呀。照此看,这个娃儿不简单,准也是个小煞星。要是被人捡去了,还好;要是被狼吃了,我胡宏,那可就遭大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