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萍之末(一)

作品:《大别之巅

    翻过数不清的田埂,绕过一座座山岗,还是找不到人家。


    小英子回忆,大曾经说过,只要见到烟尘,那地方准有住户。小英子抬起头,放眼望,云彩眼里似乎有,在无数条田埂尽头,那地方好像是高不可攀的山巅,山巅之上,有一些淡淡的细细的,好像头发丝般,缠绕着,似乎正在冉冉升起的炊烟。不是,是雾霭,朦朦胧胧笼罩着这个世界,让人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前途。


    难道那地方还住有人?真是神仙福地呀,是不是大说的瑶池仙宫?想到自己要到那地方去,小英子伸伸舌头,有些胆怯。


    小英子又犯糊涂了,隐隐约约,似乎看得见,又似乎不真实,似乎在梦中。


    也许那地方就是大说的上楼房了。


    上楼房?上楼房肯定是个好地方呀,小英子想,要不是好地方,咋那么多富人都住在那里呢?是不是富贵人家都是天上派下来的呀,要说不是,那么,他能混富贵,咱大咋就混不富贵呢?


    这么想,就想起大说的,上楼房住着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他叫漆树贵,都不敢直呼其名——大,为啥不叫人家名字呢?小英子,直呼其名,是对人家不尊重,人家是要责怪的,我们是要饭的,别说直呼其名,就是抬起头直视人家,都是不礼貌的,就会无缘无故惹来人家打骂!


    打骂,又没惹他,凭啥呀?


    凭啥?不知道,人家是高贵的人,是不跟你讲理的。


    这就怪了,这个世界,还不讲道理了?


    讲道理?小英子你还小,这些东西想多了,把脑仁想坏了,可不得了。你看看,到处都是疯子傻子二百五,为啥?都是想这些问题想多了。傻孩子,我们就你一个宝贝,你要是想坏了,大还指望你长大养活大呢。


    “大还指望你长大养活大呢”,这话像蛔虫在小英子肚子里来回爬着,每爬一次,小英子好像有许多满足感,就感到自己长大了一样。但是,大为何不让自己多想呢?这就怪了,小英子想不通呀。


    大还说,就是姓啥,也不敢带上,见面了,都叫他六老爷。他很有钱,田地多,多到什么程度,大没说,小英子就想象不到了。不过,听大说,这儿每一寸土地都是他家的,就连脚下的田埂都是他家的。


    上楼房不是在云彩眼里吗?云彩眼里,那是高高在上的,这地方,踩在脚下,他也管?唉,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管得真宽呀,就像打快板的说的——上管天下管地,边边角角都是他家的。


    到那儿,也许能讨到一勺饭吃,听说,富贵人家都是大善人,给一口饭吃,是他们吃不了的,剩下的,浪费也是丢,何必呢?这般想,小英子不觉开心起来。


    吃,吃,吃,心里越是这么想,就越饿,饿就想吃,口水就不听话蹦跶出来,还成群结队蹦跶出来。小英子害怕管不住自己,赶紧吸溜。吸溜吸溜几下,口水这才委屈地回到嘴里,在嗓子眼里盘坐下来。吞了几口,一松劲儿,又回到嗓子眼。


    小英子很难过,觉得自己不争气;但是,她还是暗暗骂:你这个不争气的,这么调皮,等有吃的了,让你吃个够,吃个饱,甚至撑死你,再也不让你出来了。


    唉,小英子还是心软了,叹口气,在那叨咕:你是饿了,但是,我能不饿吗?咋办呢,我是真的没办法呀;不说我没办法,就是大,不能行动,躺在床上,也只是说说,他也没办法呀。


    饿,太饿了,只要提到饭,小英子眼前就出现幻影——半碗白米饭像长了翅膀,在眼前悬着,用手够,又飞走了,停下来,又飞来飞去。


    太诱人了,小英子又咕嘟咽了一口唾沫——窝窝头,是窝窝头,不,一下子变成了白面馍。白馍,还笑着,笑盈盈扭着跳着。


    小英子不自觉伸手,接到一个,一看,是一块石头。小英子皱皱眉,心想,要是馒头,哪怕就小半角儿,也好呀,我可舍不得吃呀。


    小英子把“白馍”揣在怀里按了按,揣实在了,心里想着,给卧床不起的大吃,说不定,大吃了就好了。有了大,就不怕了,大可以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心里有底,人也硬实。要饭碰到狗,大会蹲下假装捡石头,狗就吓跑了。


    嘿嘿,嘿嘿,小英子不自觉笑——狗,那个熊样,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呀,见到人就汪汪叫着,好像不得了似的,其实,就一个大草包耶;可是,自己还小,不知道咋搞的,就没有大威武,还是害怕狗。不知道上楼房有狗没有,肯定有,一般来说,富贵人家都养狗,哎,也真是没事找事,人都吃不饱,还要狗,干啥呢?


    对,咬人,小英子又换糊涂了,让狗咬人,难道人与人之间,还没有人与狗之间亲吗?


    小英子想不通,对,大说的,想不通就不去想,于是,小子摇摇头,算是不想了。


    小英子感到可笑,有那么一点自欺欺人的感觉。不管了,抬头,看见全是田埂,天空一丝儿云儿也没有。希望像雾霭,见到阳光,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小英子心咯噔,泪珠儿就不争气从眼窝冒了出来——咋办呢?这么多田埂,累死也走不到头呀?


    小英子忽然害怕,害怕一条条田埂太长,像苦海,没尽头;害怕田埂都是圆的,像蛇缠着,啃着经不起风雨的心脏;害怕还没走到头儿,大就饿死了,丢下自己,咋活呀;害怕还没找到住户,自己就累死了,让大独自一个人孤苦伶仃窝在床上,绝望地苦等……


    小英子一边流泪一边走,还祷告:求老天爷,求菩萨,求好心的观音……看在大可怜的份上,你就别让英子这么早就死在这荒郊野外吧。


    默默祷告。


    祷告过后小英子心想,有菩萨保佑,不会死的。


    有了底气,小英子也就有了劲儿。记得大说过,是路,哪有走不到头的?是田埂,哪能没缺口?没有走不到头的路,也没有囫囵田埂,因为有菩萨保佑啊。


    小英子站住了,用胳膊擦脸上的汗和泪,丢掉石头,咬咬牙,又吃力地迈开双腿。


    上楼房呀上楼房,到了没有,你在哪儿呀。


    快中午了,小英子还饿着,抬头看,太阳也很配合,知道不需要了就躲进白云洞里睡午觉了。小英子脖颈难受,在汗水流过的地方起了层密密麻麻红红的小疙瘩,黏糊糊的,痒。


    小英子用手挠,又有些痛。看看埂边儿,蚊子像黑芝麻,成群结队跟着,不,包围着。知道了,自己脖颈起这么多疙瘩,都是蚊子捣鬼呀——蚊子也饿了,为了那点能活命的,就不要命地锥人,逮着了,不管你有没有血,就使劲儿咬。


    小英子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仔细瞅,一只蚊子也没有抓住。


    小英子很失望,又叹气,低头看田边。路边是一层层坡地,麦苗已尺把高了。小英子蹲下,拨拉一下,伸出黑瘦的小手,从田沟捧了捧水,上面漂有草沫子,也顾不上吹,喝了两口,甜丝丝的。


    小英子吧嗒吧嗒,搭搭嘴,出了口长气。肚子咕嘟,过了不大一会儿,忽然痛。小英子站起来,揉,又是咕嘟,忽然放了个响屁,舒坦多了。


    小英子有了劲儿,感到凉爽点儿,迈开步子走了两步,听见有响声,仿佛从云彩眼里飘来的。抬起头,就见对面吹吹打打,一队人马已经拐过山角,由远及近,朝这边走来。


    谁?小英子停在原地儿,直愣愣瞅,有点不知所措。


    走在头前的是一个吹号子的——嘟嘟哇,嘟嘟哇,吹个不停。


    跟着的是俩人,最后的还有俩。


    四个汉子,穿黑粗布短裤,赤裸上身,悠着胳膊,抬着轿子,打着吆喝:哎哟哎哟嗨嗨哟,老爷今天回门咯,开门遇见金童子,闭门送来活财神咯。哎哟哎哟哎嗨哟……


    像山歌,但又不是山歌;似小调,又非小调。


    其实,这是商城特有的号子,说白了,也就是干活累了放松放松,随便嗨几句。


    但是,小英子不知道呀,她也不懂,听着,就狐疑,在心里问:干啥的?噢,明白了,是喜事儿,是有钱人家娶媳妇,哎,走运气呀,出门见喜,不错不错,小英子居然暗自高兴起来。


    其实,小英子想错了,不是谁家娶媳妇,是大财主漆树贵从县城归来。小英子不知道,但是,听大说过,这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小英子没见过,也没机会见过,所以,对嘈杂的一队人马并没多想。


    小英子自顾自地低着头走着。


    小英子并不知道坐在轿子里的就是大说的了不得的人物,要是知道,也就知道自己要饭,一定是走错路了。听到号子,还有吆喝声,小英子想的是如何避开。


    漆树贵,确实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有人说,漆树贵吼一吼,笔架山也要抖三抖。


    说笑了。


    但是,真的不是说笑,漆树贵是上楼房的大官,最大的官,管着上万人,那可是土皇帝,能是小事吗?他要是生气了,在他管辖的范围能不颤抖吗?


    快晌午了,漆树贵为何从这条狭窄的田埂过呢?这个问题可不是小英子想的,但是,谁都知道,这条路虽说窄,却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


    通往县城,那就是官道,漆树贵是区长,从县城来,还带着不少人,有管家胡宏、护卫队长王仁蒲,还有四个抬轿的。


    去县城,干啥呢?问这话,其实是一句废话,因为漆树贵是区长,县里通知,最近,不太平,有人闹事,这可是大事儿,到县里,开开会,见见县长,还有同僚,打听打听消息,哎嗨,显摆显摆,是了,对自己,那可是大有好处呀。


    南乡,尤其是漆树贵居住在上楼房,到县城可不是闹着玩的,九曲十八弯的路都没有这里的路险要,要是搁在平时,就是骑马,省事儿,还快。但是,漆树贵已经打通了去省城当官的通道,只不过手续还在路上,在这个骨节眼上,去县城开会,是个显摆的机会。


    哈哈哈,漆树贵这般想,自己先乐起来。


    路那么远,该怎么去,交通工具很重要。胡宏不知道事情曲直,也不知道漆树贵咋想,他是管家,安排交通工具,都是他的活,搁在平时,安排骑马,可今天,看着老爷穿的衣服,还是西装,胡宏皱皱眉,于是谨慎问:老爷,骑马?


    漆树贵转过身,瞅一眼说,什么骑马,起码,多难听,也不看什么时候,还骑马?到县城,人家会认为我们是土包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一队土鳖呢。


    哦,也是,那就改乘坐轿。


    漆树贵瞪一眼,没吱声,算默许。


    身后的王仁蒲,是小炮队队长,一般来说,是要跟去的,因为他要保护漆树贵的安全。这个人,跟胡宏有仇?也不是的,但是,他来到漆家,看到胡宏那个样子,跟个哈巴狗一样,就觉得他当管家,有点才不配位,所以,对胡宏很不服气,也看不起。见此,站在旁边,听到了,知道老爷不开心,也瞪了一眼,小嘴唇上一撮毛忽然抖动,似笑非笑,很开心。


    胡宏好像没看到,屁颠屁颠安排去了。


    胡宏矮胖,脖颈有一块黑斑,按说,这样的人当管家不合适。但是,他是漆树贵的姨老表,从小跟漆树贵一起玩耍。大了,姨父姨母都不幸死了。一个孤儿,在家里又没事儿,家里田产又少,于是就找到漆家,志愿把田产拿出来,跟表哥混。


    漆树贵并不是可怜他,而是觉得他像条狗,在上学时欺负惯了,有一种满足感优越感,再说了,此时投靠,一定真心实意,所以就招在身边,放心地让他打理家务,也就是管家。


    尽管如此,胡宏也不敢马虎,吃过几次亏之后就不敢直言,只在心里叨咕:多大事儿,烧什么烧。可漆树贵好像就懂,就能知道胡宏是怎么想的,眼皮一翻说,你,懂个屁!这儿是南邑,离县城远,好多人都认为我们住地偏。我这次去是开会,不拉个架势,抖一抖,拽一拽,会被城里人看扁,说我们是土鳖,懂吗?


    胡宏呵呵笑,点点头,转身走,摇头,还叹了口气。


    这么一笑,站错队的牙齿背叛了他。


    漆树贵生气,把墨镜摘下,用手弹了下袍子,吹了下口哨说,听说你跟一帮乌七八糟的人打得火热,里面还有乱党,还喝结拜酒,有这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