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被打扰的退休生活(一)
作品:《赤水玄珠》 当晨曦携着朝露的鲜润在云层中慢慢洇开,魏玲打着哈欠,肉嘟嘟的脸颊摩擦几下身旁柔软舒适的蚕丝被,抿着嘴,恋恋不舍地从混沌中缓缓睁开了眼。天地横无际涯,而自己犹如一粒芥子,缩小在一个温暖的衣襟里。刚才还沉溺其中的蚕丝被竟然是一件宏大的丝织长袍,铺陈垂地,望不到边。白色的长袍上流动着金色的缎带,一团团一簇簇鹅黄的纹理在晨曦的映照下竟次第展开各色小花,细小的青藤缭绕,疏密有致,缀连其中。魏玲扭了扭自己圆滚滚的身子,在逼仄的衣襟里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好奇又谨慎地仰头打量这件天衣的主人。脖颈挺拔修长,下颌微微收拢,以一个微妙的角度低着头,恰好叫躲在他衣襟里的魏玲看不到巨人的眉眼。他的五官始终被一团浮云笼罩,透着一股神秘古老的苍茫之感,仿佛看上一眼便是对神灵的亵渎。只有冕冠上的垂旒虔诚地垂落在额前,仔细看去,每一道旒竟是夜空中的繁星垂缀而成,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魏玲一时看呆了,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把脑袋往外探,竟一不小心重心朝外,从巨人衣襟里滚了出去。她又惊又惧,双手紧紧捂住嘴,把那要疯狂冲出口腔的尖叫声摁在喉咙里。失去平衡的身体在空中转圈翻滚,巨大的失重感侵袭心脏,头昏脑涨间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木质病床,一个少年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病床边,双手握着床上的病人,年少的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眼神温柔脆弱,散着水波一般静静地洒在病人苍白的脸庞上。魏玲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在空中旋转一圈,眼前画面便突然消失。当头朝下,脚朝上时,刚才的场景又模糊地浮现。只是眨眼间,窗边明亮的日光已变成银白的月辉,少年肩上随意地披了一件黑色外衣,依旧是靠在相同的位置,只是一手握着病人,另一手支着头,略显疲惫地闭合双眼,眉间依旧微蹙。
魏玲竟不自觉地伸出手来。当岁月的车轮碾过我们微不足道的人生,才会发现这样的少年,生命中不会再有第二个,如窗外的月光纯净明亮。而当我们伸手去捉时,便如魏玲一般,霎时月光消失无踪。滚圆的身体终于骨碌碌落到了桌子上,弹跳几下,迷迷糊糊地揉着脑袋,逐渐掌握了身体的平衡。这才发现脚下湿漉漉的,轻轻一踏会溅起雪白的水花,整张白色的玉桌竟是一条潺潺的江河幻化而成。从天边流淌到这里的时候陡然向上升起,形成平整的桌面,又从另一边变成飞溅的瀑布,向远方流逝。桌子后面的巨人坐在一道彩虹上,正低头看着桌上一面青色的玉璧。光滑的玉璧如湖面坠落雨滴般泛起一圈圈涟漪,每一个圆形的涟漪荡开都会显现一个灿金的文字。自然古朴的文字一个个消失,又一个个浮现,潜藏着某种古老的玄机,魏玲一个都看不懂。
上方的苍穹中传来一阵浑厚苍茫的嗓音:“……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嗓音低沉和缓,仿佛嵌入了漫长的岁月中,又仿佛契合某种不可言说的大道。从魏玲的耳中流入,穿过她的双目,眼睛便沉重地打起盹来。
而心底却慢慢浮起另一个嗓音,遥远的,熟悉又模糊:“玲……玲儿……”起先声音很小,只有几个字,听不真切。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弱:“不知周也。”
心底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地让魏玲沉溺其中:“笛子……很好看。是七孔的竖笛,玄竹的黑,以后就叫它‘黑家伙’好不好?啊,你怎么还躺着不说话啊,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哦。‘黑家伙,黑家伙。’不过拿在阳光下眯着眼仔细看的话,有深红色的细纹,握在手里的话,竟然有暖暖的温度。神奇吧,不过我给小善和端木兄试,他们居然都说没温度,还说我是骗子。哼,再也不给他们摸了。你快醒醒,帮我试试温度,像这样拿着……”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魏玲觉得除了之前脚踩湿了,这会儿连手上也像落了几滴雨潮潮的,只是这雨好像是热的,一直流到了心里。心底的声音突然变得时断时续,轻轻颤抖:“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你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
“我喜欢吹笛子,我想给村上的人带来美妙的音乐,我的梦想是修出器灵。是你为我带来了这支玄笛,唤醒了我。如果以此作为重生,那么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将以此为使命,我是为了手中这管玄笛而生的。”
“胡蝶之梦为周与?……”
“你说你要去王都吃最好吃的糖葫芦。”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我会成为灵修,抵达合天境,我们会一起去王都,带你找灵修做的糖葫芦,全天下最好吃的糖葫芦。”
当少年的嗓音从忧郁变得热切,当“我”变成“我们”的时候,魏玲整个胸腔都开始剧烈颤动,那些热诚的话语不断在胸腔中回荡。这个世界宏瀚荒凉,竟会有一个人完全记得甚至是在意她天真的初衷。将少年最纯净的初衷搭上另一个最天真的初衷,然后由“我”交叠成“我们”,在剩下的生命中,通过最朴素的生活,去坚持去贯彻,他们最遥远的梦想。
魏玲猛然被这份坚定的执念击中,然后被貙虎的肉爪一掌撸下桌。心里浮起的声音便顿时烟消云散了。桌下是软绵绵的云层,摔在云团上倒是不疼,但貙虎好奇地用肉垫来回拍打她,魏玲便跟着来回滚动,一时间无法站立,头昏眼花,直想吐。淘气的貙虎终于引起了巨人的注意,一只掌心宽厚,掌纹深邃的巨手拍了一下貙虎的脑袋,修长的手指夹起云团上的魏玲移到了玉璧正上方:“宣珠与玄珠,孰为梦与?大道未合,其待汝矣,去罢。”手指轻轻一松,魏玲便“啊”地一声落入了青璧之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