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归舟

作品:《海棠铃

    静怡晨起梳发时,听见窗外铃声清越,不似往日的低沉。她推开雕花木窗,见沈砚舟立在海棠树下,指尖正拨弄着铃舌——那截银制的铃舌末端,不知何时被雕成了一朵微缩的海棠。


    “你改的?”她倚窗问道。


    沈砚舟抬头,晨光在他眉宇间镀了层淡金:“昨夜睡不着,索性起来琢磨。”


    静怡笑了。她想起伦敦医学院的实验室,那些彻夜不熄的灯,和显微镜下永无止境的细菌图谱。那时她总以为,这世上最精确的东西是数据,最可靠的是器械。可如今,她竟会因为一枚手工雕琢的铜铃而心跳加速。


    陈妈端着早膳过来,瞧见这光景,故意把粥碗搁得震天响:“舟少爷,您再盯着小姐看,这粥该凉了!”


    铜铃“叮”地一响,像是替人害羞。


    静怡在书房整理医案时,发现《癫证录》里夹了张泛黄的纸片——是半张1930年的船票,背面用铅笔写着“二等舱7F”。她捏着纸片发怔,忽然听见门外脚步声。


    沈砚舟端着药茶进来,见她手中的船票,动作微滞。


    “当年……”静怡轻抚票面,“你买的是二等舱?”


    他放下茶盏,青瓷底磕在檀木案上,一声轻响:“头等舱票给了那个英国学生。”


    静怡猛地抬头。


    “你在码头看见的人,是约翰·威尔逊。”她声音发紧,“他心脏不好,船医临时调换了我们的舱位。”


    沈砚舟的指节按在船票边缘,那里有个被海水洇开的墨点,像一滴陈年的泪。三年来百转千回的误会,原来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沉默。


    窗外蝉鸣突然尖锐起来。静怡伸手覆住他的手背,触到一道凸起的疤痕——是当年砸药碾子时划的。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迟了?”她问。


    沈砚舟反手握住她,掌心滚烫:“不迟。”他指向船票上的日期,“你看。”


    1930年4月17日——正是今日的农历对照日。


    西四胡同的老妪送来一篮杨梅,说是感谢那日救治孙儿。静怡正在碾药,红汁沾了满手,乍看竟像血渍。


    沈砚舟突然夺过药杵:“别动!”


    静怡愕然,却见他从药渣里挑出片锋利的碎瓷——是昨日打翻的安瓿瓶残片。若她再碾几下,手掌必然见血。


    “你总是这样。”他声音发哑,“在伦敦也常受伤吗?”


    静怡望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解剖课上第一次划伤自己时,导师的话:“优秀的医生最该学会的,是珍惜自己的手。”


    可她此刻想的却还是前些天自己问砚舟的那个问题:若当年沈砚舟在码头喊她一声,她会不会就此留下?


    答案飘在暑气里,像一粒抓不住的杨梅核。


    入夜后闷雷滚动。静怡在灯下重读《癫证录》,忽听窗棂“咔哒”轻响——是沈砚舟的怀表从兜里滑落,表盖弹开,露出那张泛黄的小照。


    十八岁的静怡在照片里笑着,发间海棠早已枯萎,可笑意鲜活如初。


    她拾起怀表,发现背面新刻了一行小字:「舟归水静」。


    雨点开始砸在窗纸上。静怡鬼使神差地拧动发条,怀表突然发出奇异的“咔嗒”声——原本停走的指针竟缓缓移动起来,只是走得极慢,像是舍不得流逝。


    雷光闪过时,她看清了机芯里那枚黄铜齿轮。正是她从永利钟表行带回来的那块。


    晨雾未散,沈宅大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来的是警察厅的人,说林铮昨夜暴毙,尸检发现胃中有砒霜残留。而最后见过他的,正是沙龙那日的静怡。


    “请静小姐走一趟。”警帽下的眼睛闪着冷光。


    沈砚舟挡在门前,长衫下摆还沾着晨露:“她有行医记录为证,整夜都在照顾霍乱病患。”


    “是吗?”警官亮出一块绣紫藤的手帕,“那这物件上的砒霜反应,沈先生如何解释?”


    静怡瞳孔骤缩——那帕子根本不是她的!


    她正要辩解,忽见人群后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金发蓝眼的钟表店老板,正对警官比划着什么。


    铜铃在此时无风自动,发出刺耳的铮鸣。


    审讯室里闷热如蒸笼。静怡的银针被收走,腕上玉镯的裂痕在灯光下愈发明显。


    “静小姐精通药理。”警官推来纸笔,“不如写写砒霜的十八种用法?”


    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黑洞。静怡忽然想起解剖课上,导师用手术刀划开尸体胃壁的瞬间——那些未消化的食物残渣里,有时会藏着最关键的证据。


    “我要见尸首。”她抬头道。


    警官冷笑:“凭什么?”


    “就凭我能看出——”静怡笔尖悬在纸上,“林秘书中的根本不是砒霜。”


    满室俱寂。她划出个分子式:“这是西洋碱中毒的症状。你们若不信,剖开他喉管看看——砒霜会腐蚀黏膜,而碱烧灼的痕迹呈蛛网状。”


    铁门突然洞开。沈砚舟立在逆光里,手中捧着个玻璃瓶,瓶中悬浮着林铮的胃内容物标本。


    “不必验尸了。”他将瓶子重重搁在案上,“真凶在永利钟表行地下仓库——你们的老板正在销毁证据。”


    静怡这才明白,原来那日见到的齿轮,是毒杀装置的零件。


    真相大白那日,北平下了场暴雨。


    钟表店老板原是国际贩毒组织的眼线,林铮因发现秘密而遭灭口。而静怡被陷害,只因她救治的霍乱病患中,有两位是潜伏的缉毒警探。


    沈砚舟撑伞来接她时,静怡正望着拘留所墙上的霉斑发呆。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肩头绽开水花。


    “回家吧。”他递来一个油纸包。


    里头是重新拼好的铜铃——铃身用金丝缠出海棠纹,铃舌仍是银制的那朵。静怡轻轻晃动,听见内壁有细微的碰撞声。


    拆开一看,是那枚熔铸过的光绪通宝,和新刻的“静”字紧紧嵌在一起。


    雨幕中的沈宅渐近,檐下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这一次,没有误会,没有时差,只有两颗终于同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