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回声

    咯吱——


    门猛然撞开,暖黄摇曳坠落,清脆的破碎声,火苗瞬间熄灭,无尽的黑暗吞噬一切。


    南希·加里低低吸气,压住几乎冲口而出的惊呼,胸口微不可察地颤动。


    黑影受惊奔逃,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南希·加里合上门,裙角微提,手指摩挲进口袋,摸出火柴,伸入破碎的灯罩,重新点燃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重新填满走道,火苗随着她的步伐,不安起伏摇晃。月光从尽头洒落,照亮院墙与规整钉在墙上的木板。南希·加里拢紧白色披肩,轻声唤道:“是你吗?”


    “不用怕,我没有生气。”银白色光芒照亮黑色皮鞋,南希·加里迈进庭院,环视一圈温和道,“只是玻璃碎了,还可以继续用。”


    寒风吹动灌木呜沙作响,吹灭摇曳不定的火苗。南希·加里缓步靠近灌木,动作温柔却坚定,蹲下身歪了歪头,目光温柔,轻声说:“我没有受伤,不用自责。”


    灌木的呜沙声中,一道细弱如幼猫般的声音颤抖传出:“加里小姐,对不起。”


    南希·加里将煤油灯放置在脚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温和回应:“神聆听到你的声音。”


    “加里小姐,我太害怕了。好多人……”长着麻子的脸从灌木中露出,绿眸满是不安,歉意又慌张道,“加里小姐,对不起。”


    “我们接受你的歉意。”南希·加里伸出手看着小孩,“灌木里可能让你不舒服,要不要跟我到祈祷室?我们可以在那里继续交流。”


    布满倒刺粗糙的手触到指尖,胆怯卷曲,害怕埋藏在深处的倒刺,会扎伤这双有些冰凉却也柔软的手。贝尔惊慌的左右观察,确认安全后钻出扎入南希·加里怀里,呜咽:“加里小姐,他们会来救济院吗?”


    南希·加里一手托起贝尔,瘦弱到骨骼几近虚无,好似凌空羽毛随时会被风带走,手指微微卷曲,轻柔安抚。南希·加里提灯站起,夜色沉寂,只剩低声抽噎,以及温柔的宽慰声:“不会的,救济院会一直保护大家。”


    贝尔埋在南希·加里肩上,橘色贴着耳后的短卷发亲密蹭着黑布:“我今天不是故意跑出去的。”


    老旧的煤油灯艰难晃动,生锈的嘎吱叫唤,全黑之下南希·加里温柔安抚贝尔,熟稔向祈祷室的方向迈步:“嗯,贝尔已经是大孩子了,可以跟南希说说吗?”


    贝尔攥紧南希·加里的衣袍:“弗兰小姐好几天没来了,我担心她。”


    听到熟悉的名字,南希·加里左脚微微停顿,指尖在灯柄上收紧,目光不自主看向幽暗的走廊,旋即放松左脚若无其事落下,轻轻拍打贝尔后背:“贝尔真棒,不过下次要跟神说,祂会允许你的。”


    “加里小姐,他们都说弗兰小姐被带走了。我今天看到了!那些人手上都拿着黑色管子,又高又凶。路上好多人都不说话。”


    南希·加里安慰:“弗兰是最勇敢的姑娘,她不会有事的。”


    “那她会回来看我们吗?”


    “会的。”南希·加里推开木门,天使神像低头不语,低垂的白眸怜悯注视着信徒,南希·加里坐下抬头与石雕对视,“弗兰是勇敢聪明的姑娘,她从不后悔她作出的任何选择。我们要相信她。”


    “嗯。”贝尔抿嘴点头,从南希·加里怀中下来。乖巧跪下,沾血的衣角染湿裤腿,她双手交合,虔诚庄重祈祷。


    南希·加里起身静步走到贝尔身边,黑影挡住代表罪恶脏污的血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目光仁慈温和,庄重虔诚的祈愿。


    为一意孤行,当她从未责怪的爱人祈愿。


    诺维恩327年,夏。


    南希·加里与弗兰第一次相遇。


    南希·加里提着手提箱,戴着绿色缎面珍珠手套,小心推开木门。灰尘和紫荆花瓣簇簇坠落,洒落在高跟皮靴边。


    “这里很危险哦,小姐最好不要独自进去参观。”


    明亮澄澈的声音突兀响起,南希·加里微微一颤,双手抓紧手提箱,慌乱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个少女,穿着补丁的灰蓝色长裤,上半身套着焦糖色短夹克。


    南希·加里疑惑歪头蹙眉:“危险?”


    少女也学着南希·加里的歪头,耸肩语气欢快地解释:“是啊,年久失修,可不就危险。”


    南希·加里礼貌一笑,语气带着几分疏离:“谢谢提醒。作为它的新主人,我想我还是得冒些险,看看它需要修缮的地方。”


    “哇!原来你就是那位贵族小姐啊!”


    少女猛地凑近,两人鼻尖几乎要碰上。


    南希·加里吓得慌忙后退,眉头微蹙看着面前红棕发少女。本欲板起的脸,却在触及那双澄澈、好奇的琥珀色眼眸时,缓和下来。


    南希·加里微微叹气道:“小姐,你认识我?”


    少女似乎意识到举动有些失礼,连忙后退几步,揉着后脑勺,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面前金枝玉叶的贵人,慌忙道:“当然!不止我,全镇子的人都知道您——要在这里开救济院的贵族小姐,我们大家都很欢迎您!”


    南希·加里有些失落,抬眼望向那耳尖发红的少女,勉强扯出礼貌标准的微笑道:“我叫南希·加里,可以叫我加里或者南希。”


    “弗兰。”少女伸出手,琥珀色瞳孔微微眯着,咧嘴一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加里小姐,我没有姓,你叫我弗兰就好。”


    “贝尔你回来了!”


    昏暗的房间,一道刻意压低却掩饰不住喜悦的声音响起。贝尔揪着衣角,微微抬眼看了南希·加里一眼。南希·加里点头,将干净的衣服递给贝尔。贝尔接过,迅速换好,跑向声音处,压低声音担忧道:“卡拉你怎么还没睡。”


    南希·加里手肘挂着沾着血迹的衣服,粗粝的指腹,轻柔为踢被的小孩盖好被子,坐在贝尔床边揉橘发道:“等到太阳升起,你们依旧会在彼此身边。所以不用着急今夜就把话说完。去睡觉吧,神会保佑好梦的。”


    诺维恩327年,夏。


    “加里小姐,需要我帮您吗?”弗兰挽起长袖道。


    “需要支付你什么报酬?”南希·加里没有拒绝,看着弗兰的眼睛问道。


    “不用不用,欢迎您来这里。”弗兰先一步迈进门,手撑着木框回眸笑,“大家都很友好,加里小姐是来做善事的,我们都很喜欢你。”


    南希·加里低头提起裙摆走进,弗兰有些紧张地挠头发,掏出崭新的火柴盒,小心翼翼推开,取出一根,摩擦点亮:“抱歉,这里没有灯,只能委屈加里小姐了。”


    “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冒犯——之前听说有人要买下这栋房子,建成救济院。于是镇民们就自发来拔草,但似乎没什么效果。”阳光照射在走廊尽头,墙缝中长出的绿草,有些尴尬挠头道。


    “谢谢。”


    南希·加里蹲下毫不在意被土沾上的裙摆,抚摸墙缝下的绿草道:“神喜欢顽强活着的生灵。”


    “您看看,有需要的跟我说,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所以巷子小路我都熟,还有大家的手艺我也熟悉,我会找到最适合您的工人。”


    “谢谢你,弗兰小姐。”


    弗兰连忙摆手:“算不上,不敢当。我还是第一次被叫小姐。”


    “那大家都怎么称呼弗兰小姐?”


    “我没有名字,大家叫我野丫头,疯丫头,嘬嘬嘬之类的。哈哈,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很随意的。直到一位路过小镇的老先生给我取了‘弗兰’,我觉得好听,就……”弗兰越说脸越红,有些不敢看南希·加里,慌忙迈步往前走。


    “小心。”


    南希·加里小跑两步拉住被树枝绊倒的弗兰。修长纤细,白嫩的手握住她粗糙肿胀,带着倒刺的指节,像不染尘世的神明,莅临触碰它祂卑入尘埃的信徒。弗兰几乎要烧起来,整个人红的可怕,慌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毛手毛脚了。”


    “没有受伤吧,弗兰小姐。”


    弗兰看着分开的双手,手上还残留着矜贵的贵族小姐的体温,带着淡淡蔷薇花香,脸色几乎赶上红棕卷发,摆手:“没事没事,谢谢加里小姐。”


    “那就好,如果弗兰小姐因为帮助我受伤,我会很自责的。”


    “别!千万别这么想。我是自愿的,而且这算什么伤啦。”弗兰指着被毛刺扎到的脚,笑嘻嘻蹲下熟练拔出,“老先生送我鞋子前,我都是光脚走路,这点伤真算不了什么。加里小姐千万别自责。”


    南希·加里眼中浮出淡淡心疼:“你的父母没有给你编织?”


    弗兰笑道:“不知道,我想应该是有的。”


    “加里小姐,我们继续参观吧。”


    “贝尔。”


    被褥微微浮动,卡拉的气声透过薄被,拉回思绪飘忽的贝尔。贝尔转身与卡拉面对面,眨眼看着卡拉。卡拉抱着被角,挪动靠近贝尔,“你见到弗兰小姐了吗?”卡拉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被褥。


    “见,不对,应该算是没见到。”


    “这是什么意思?”


    贝尔学着卡拉的模样,抱着被角慢慢凑近卡拉,额头相抵,棕橘发丝交织在一起,贝尔把手放在嘴边立起。


    弗兰小姐已经整整四天没来救济院了,这实在反常。换作平时,弗兰小姐恨不得住在救济院,寸步不离粘在加里小姐身边。而且这几天加里小姐也很不对劲。


    来回摆动的黑裙,逐渐封闭的彩窗。越来越空旷的祈祷室,行色匆匆的脚步,交头不安的低语,以及黑夜中压抑的哭喘。


    贝尔已经七岁了,她知道很多事情,弗兰小姐说她已经是合格的大孩子。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可以帮助加里小姐,帮助一直照顾自己的修女们……还有亲爱的弗兰小姐。


    贝尔戴上加里小姐缝的小布包,在修女们祈祷时,偷偷溜到庭院。捏紧步包带,闭眼穿过漆黑寂静的走廊。


    “咔嚓——”


    清脆的落锁声。贝尔走出从小生活的救济院,迎来人生第一次,有记忆的没有围墙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和弗兰小姐描述的一点都不一样。空气中弥漫难闻刺鼻的硝烟,路上见不到高谈阔论的绅士,看不到昂首阔步、辛勤劳作的工人和农民,听不见喧闹叫卖的商贩。不对,喧闹还是有的,但与弗兰小姐说的故事完全不一样。


    外面的世界,只有哭泣咒骂。那些在救济院被列为禁忌,不允许诉说,也倾听不到的话语,如今肆无忌惮地击打耳膜,随着沙尘覆盖全身。贝尔不断左右张望,试图在人群间,寻找常出现在祈祷室的影子。


    可无论她怎么搜寻张望,那个影子都不会出现。贝尔知道,自己是趁祈祷时间溜出来的,她熟悉的人除了弗兰小姐,都在围墙里。贝尔低下头,指腹发白地抓紧布包带,故作平静走在衣衫褴褛的妇孺之间。


    贝尔谨慎避开饥饿的流浪犬,垫脚穿过杂乱破碎的小摊,屏息绕开臭气熏天,烂醉的人。这里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弗兰小姐你到底在哪里?


    一只粗粝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她还来不及挣扎,整个人便被拉入黑暗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