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识
作品:《若月有枝》 那是沈由柯第一次见到楚云若。
暮春时节,山花烂漫,恰逢皇帝找回了流落民间的公主,宫中便办起了一场赏花宴。宴会的主人自然是这位自当今圣上登基就流落在外的公主殿下,客人邀了朝中各级官员的夫人以及未婚嫁的十余岁的小姐少爷。有传言称,这是要借给公主接风洗尘的名头选一个驸马。
沈由柯也应邀参加了宴会。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宫宴的邀请。并不是因为她的家世够不上格,正相反,她父亲是吏部尚书,朝中重臣,母亲也是世家出身,名门之后。只是几年前,母亲突然爱上了青灯古佛的生活,日日供奉神像,再不踏出佛堂一步。时至今日,人们好像都已经忘记沈尚书家中还有一位夫人,还有一个小姐。
沈由柯从未参加过这种宴会,也没有母亲嬷嬷教导她进宫的礼仪。当她穿着一身并不合身的鲜亮的橙色衣裙站在沈由方面前时,着实让她这位兄长皱起了眉头。
“你打算穿这个去赏花宴?”到时别人是赏花还是赏你?沈由方强忍着没把刺耳的话说出口。
“不,不可以吗?我第一次参加宫宴,特地把我最华丽的衣服找出来穿上的。”沈由柯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承认她是抱着卖惨的心思的,向她的哥哥,也向参加宫宴的其他人。堂堂吏部尚书家的小姐,每年就过年时能穿上新衣,她如今十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去年过年时做的衣裙,如今袖子都短了一截。她就是要让别人看看,她这个便宜爹是怎么虐待自己女儿的!
沈由方愁闷地揉了揉眉心,想了想赏花宴的时辰和主人,终究是咬了咬牙没把沈由柯赶回去换衣服。进宫的一路上,兄妹俩相对而坐,那抹橙色一直刁蛮地撞在沈由方眼中,以至于手中的书卷都亮得晃眼。
当今圣上在位不过三年。其即位时,朝中可是彻头彻尾地换了一次血。至此三年,每次提及科举,皇上总是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句“再议”。沈尚书为官刚正不阿,一肚子忠君报国,作为父亲却实属失职,子女的未来向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沈由方空有一身才学无处施展,如今总算有了机会。
宫中的花园为了这次宴会重修了一番,偌大一片地方,视野开阔,中间摆满了各色花朵,溪水潺潺,顺着蜿蜒纤细的河道绕着这花团锦簇流淌。
刚一踏进这处花园,沈由柯就感到四处的目光都向她投来。鹅黄、苗青、湖蓝,无论是花还是人,都是这般淡雅的颜色,沈由柯的明亮着实是让人挪不开眼。
沈由柯总算有了些许后悔,为她小瞧了这场宴会。那些公子少爷们倒是一下就挪开了正眼,而夫人小姐们投来的,便是嘲弄与讥讽的目光了。在这个时代,在皇宫中,这样的装束,首先让人看到的自然是对规矩的蔑视与破坏,至于什么同情怜悯,一开始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只是思绪走了一瞬,沈由方就不见了踪影。沈由柯烦闷地正要去找人,就见一个藕粉色的少女向她走来。
“你是哪里混进来的?穿成这样,把皇宫当成你家的后花园吗?”那少女一看就是娇纵惯了,一边斥责着别人不懂规矩,一边又在这宴席上摆起了主人做派。
沈由柯深呼吸一下,行了个歪七扭八的礼:“我第一次进宫,实在不懂穿得有什么不对。不过您是……公主殿下?”
“你别乱说话,我怎么会是殿下!”那位极得皇上重视,又是刚回宫,不知其现在脾气秉性如何,要是说错了什么招惹到她,那可就不好了。“你不认识我?我是凌光,我父亲是辅佐陛下平定叛乱的凌将军,我兄长凌辰也在军中任职。”
沈由柯站直身子,不知从哪来了底气:“那公主殿下没有来斥责我,你的父兄那么厉害也没来斥责我,这花园里那么多人都没来斥责我,怎么就你来骂我?”
“你别不识抬举!本小姐好心教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凌光急了。她也算将门虎女,自小习武,家中有谁做得不合她心意,她总是要叫那人陪她“比试”一番。如今被人反驳,她不由自主地就要撸起袖子,撸到一半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是在宫中,穿得裙装,又尴尬地放下手,仅是恶狠狠地瞪着沈由柯。
“我就这个态度,我也是尚书家的小姐,用不着你抬举!”沈由柯也仰起头来。反正卖惨的目的达不到了,索性就让自己开心一点,凭什么要受乱七八糟人的气。
沈由柯正骄傲,却见面前的凌光突然温顺起来,甚至拿着手帕擦起了眼角。紧接着,身后就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这是在做什么?”
沈由柯忙转头看去,这一眼就屏住了呼吸。那女子比她高出一头,一身宽大纯白的衣裙在微风中轻轻荡漾。瀑布般的长发仅用一条青色的发带松松绑起。她大概是这席上穿着最素净的,但容貌却比万千花朵更加俏丽。
沈由柯一时看呆了,直到那女子的一声轻笑将她的魂魄唤了回来。沈由方跟在女子身后,恨铁不成钢地重复了一遍:“殿下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啊……你是公主?”
“怎么,不像?”楚云若脸上的笑意快藏不住了。凌光的偷偷抹泪虽然也快装不下去了,但她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楚云若的眼神制止了。
沈由柯后知后觉地向楚云若行了一个更加四不像的礼,开口答道:“那个……这位凌小姐说,衣服穿得不对,把皇宫当后花园,还有什么,公主殿下,不识抬举之类的,我记不清了。”这确实是凌光刚刚说过的,只是太断章取义了些。凌光实在忍不下去,一边叫着“你在胡说什么”一边冲上去捂住沈由柯的嘴。
沈由方觉得,今日的风实在有些凉,吹得他一阵头疼。楚云若则惊奇地挑了挑眉,指示宫女拉开凌光后,亲自拉起了被推倒在地的沈由柯。
“阿珠,带她去换身衣裳吧。”
阿珠领着沈由柯离开御花园,也离开了园子里的喧闹。
“这宫里向来没什么人,你可跟好我,走丢了可就回不来了。”阿珠一边说着,一边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一座半掩着门的宫室。
谨思宫。沈由柯正好奇地抬头看着,就被阿珠猛地拉了进去。
宫里也很安静,只是廊下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从长相看应该是西域人,正“咔嚓咔嚓”地磕着瓜子。
阿珠无奈地道:“沙罗,你这让外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我不是把门关上了嘛!再说,这宫里有谁会进来?”沙罗跳起身,抖落身上的瓜子壳,“这又是谁?主子又捡了什么人回来?”
“沙罗。”阿珠嘴角扯了扯,“这是沈小姐。主子让我带她回来换身衣裳。我记得哪有几箱衣服,说是皇上这些年给主子做的?”
“哦,我知道。”沙罗虽嘴上不停,活却一点没少干,她一边说着一边蹿进一间屋子翻找起来。阿珠也带着沈由柯跟过去。
“沈小姐,是那位沈公子的妹妹吧?沈公子丰神俊朗,怎么把妹妹养的这样,瘦瘦小小的?”
阿珠感到有些疲惫,“她是兰国人,她们那的标准和我们这不太一样,你别放在心上。不过……”阿珠拎起沈由柯那纤细的手臂,“你也确实瘦了些。小姑娘家家,没必要为了漂亮吃那么少,身体健康才重要。”
“我,我没有……”沈由柯想把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她确实是为了这个进宫的,不合身的服装,瘦弱的身躯,无人教导导致的不懂规矩,都是她有意无意为了卖惨刻意表现出来的。眼下这两人,一听就是热心肠,第一面就看出了沈家上上下下好几年都看不出来的东西。但是,和她们诉苦有什么用呢?她们一看就是公主身边的侍女,境况也不一定比她要好,听了自己的遭遇,除了掬一把同情的泪水,还能做些什么呢?
沈由柯还在纠结,那边沙罗却已经将把一个箱子掀了个底朝天,最终拎出一件杏黄的裙装。
“就这件吧,大小、薄厚都合适,还和她之前那件颜色差不多。”
沈由柯好像在阿珠和沙罗眼中看到了诡异的光。她大概是直接被她俩拖到了公主的寝殿里,换了衣服,擦了胭脂,梳起了双挂髻,头上、脖子上、手腕上,都戴上了精致的首饰。
“瞧瞧,多水灵的姑娘。”沙罗称赞。
“是呀,多乖的小姑娘。”阿珠也满意地笑着。要不是自家主子死活不从,她俩至于只能在别人家的小姐身上过瘾吗?
阿珠终归是记着正事的:“这也耽误了好半天了,得快点回去,要不赶不上宴上的美食了。”
这确实是正事,掂掂手里的二两肉,阿珠便马不停蹄地拉着沈由柯往回走。伺候多了祖宗,猛地见着个这么听话的姑娘,谁不会心潮澎湃呢?
眼见就是御花园的院墙,那墙外却正站着两人攀谈。那个白的晃眼的定然就是这赏花宴的主人,另一个身着暗红色的锦袍,应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背对着她们。
阿珠不甚在意,仍拉着沈由柯往前走,那二人的交谈声也传入了沈由柯耳中。
“……你怎么穿成这样?”那男子问道。
“丧服啊,很明显吧。”楚云若语气慵懒,余光看到沈由柯和阿珠过来,还伸手招呼她们,“为已死之人,为将死之人,你知道的。”
那男子一看地位就不低,沈由柯正想行礼,却被楚云若拦下了。
“不会行礼就算了,怪难看的。”
沈由柯半张着口,小心地看向那男子,观察他的神情。那男子果然面露愠色,却是在上下打量过沈由柯的装束后。他大概还是想说什么的,但有外人在不愿多说,匆匆道别后就快步离去。
楚云若随意地应了一句,便偏头看向了沈由柯。
“果然,跟着我可把她们憋坏了。”
“我什么都没听见!”
楚云若在称赞阿珠和沙罗的手艺,沈由柯则在装傻,以防成为不会说话的死人。
“啧,你还想把刚才的事说出去吗?”楚云若微微弯腰,凑在沈由柯耳边说话,“你猜,如果说出去,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