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还是清透如洗的湛蓝天穹，下一秒，细密冰冷的白色晶体便纷纷扬扬地筛了下来。它们起初稀疏，试探般轻吻着军部庞大建筑群冰冷的合金外壳、高耸信号塔尖锐的顶端，以及停机坪上整齐列队的“银梭级”轻型突击舰那流线型的深灰涂装。


    很快，雪便密了，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覆盖力量，将目之所及的一切迅速染白，世界陷入一片静谧的混沌。


    “蜂鸟”小队宽敞的办公室里，暖风嘶嘶地对抗着窗外骤然降低的气温。


    二十八名军雌挤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军衔最低的也是少尉，此刻却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雀鸟，嗡嗡的议论声几乎要掀翻合金天花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机油、清洁剂和某种提神能量饮料的独特气味。


    “下雪了！队长！情虫节假期批了！”


    导航通讯官瑞恩上尉第一个冲进来，带着一身寒气，紫色的短发上沾着未融的雪花，那双同样明亮的紫色眼眸里跳动着纯粹的兴奋，“整整一上午！整整一上午啊！头儿，您打算怎么过？带那位殿下……呃，带凌渡殿下去哪儿？”


    他最后几个字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敬畏，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带着某种不可触碰的威严。


    “去哪儿？”


    武器专家特纳上尉抱着胳膊，粗壮的手指在下巴上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身材魁梧，几乎把合身的军装撑满，此刻拧着眉头，一脸煞有介事的深思熟虑，“这还用想？‘水晶之泪’花海温室！刚培育出的‘星尘蓝鸢尾’开了，听说美得能把虫的魂儿勾走！雄虫不都喜欢这个调调？浪漫，漂亮，拍照也上镜！”


    他用力点头，仿佛为自己的提议盖上了完美的印章。


    “俗气！”


    副队长奥利来少校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他身材精悍，动作利落得像把出鞘的匕首，“大冷天的钻什么温室？看极光啊！气象部预报了，今晚‘霞光带’活动异常活跃，去‘霜脊’瞭望平台！裹着毯子，喝着热饮，看漫天光带跳舞……啧，那氛围，雄虫骨头都得看酥了！”


    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光带舞动的轨迹，眼神里满是自信。


    “流星雨！”另一个年轻些的中尉挤过来，眼睛发亮，“‘天琴座’流星群峰值就在今晚！观测点在‘寂静谷’，虽然远了点，但绝对值得！对着流星许愿，多经典！雄虫都吃这套！”


    “美容护理怎么样？‘星尘之肤’新店开业，雄虫雌虫都能做，顶级享受！”有虫小声提议。


    “一起做个机甲保养？边保养边聊天？”


    “或者去新开的‘深空味蕾’餐厅？据说主厨是古法烹饪大师……”


    建议像雪片一样飞来，带着军雌们特有的、略显直白又充满善意的热忱。


    他们七嘴八舌，描绘着首都星雄虫们普遍钟情的浪漫扬景：花海、极光、流星、美食、舒适享受……每一个提议都力求稳妥、体面，符合社会对雄虫伴侣的普遍期待。


    赫尼尔少校站在虫群稍外围，背脊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像一根永不弯曲的合金标枪。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个虫终端冰凉的金属边缘滑动，窗外的雪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也落进他那双深邃的紫色眼瞳深处，却没能融化里面那丝近乎无奈的纵容。


    他听着队员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关于花海、极光、流星雨、美容护理……这些被首都星雄虫奉为圭臬的浪漫元素，此刻听起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舷窗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身影。


    他名义上的“秘书”，也是他喜欢的虫……


    一周前，这个身份神秘、拥有着纯粹如永夜般黑发黑眸的雄虫，因为某些“小问题”空降到他的队伍里，当起了他的秘书。


    军雌们私下敬畏地称他为“殿下”，源于他那位红发黑眼、在军部拥有无上威信的雌父——帝国陛下塞缪尔。


    而他那同样黑发黑眼、谋算深沉的雄父伊桑，其整治帝国门阀的手腕，也早已在高层圈子里悄然流传，带着某种令虫心悸的寒意。


    赫尼尔了解凌渡，相处这么久，他还是知道对方性格的。


    他见过凌渡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冻结了亿万年的深潭，偶尔掠过一丝光亮，却锐利得能刺穿星舰的合金装甲。


    他更亲身领教过——那只柔弱的雄虫，是如何仅凭纯粹的体魄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力量和轨迹的恐怖掌控，在电光石火间放倒强悍的雌虫。


    有的时候，凌渡动作快得连赫尼尔自己都差点没看清。


    战斗的时候，凌渡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绝非温室花朵的娇柔，而是某种沉睡猛兽苏醒时的、令虫窒息的压迫感。


    队员们对此一知半解，出于对凌渡身份的敬畏，也出于某种军雌间心照不宣的保护意识，“蜂鸟”小队上下对凌渡的真实情况守口如瓶。


    他们只知道这位殿下很能打，做事一丝不苟，很喜欢他们的少校。


    至于他有多“能打”？


    那是少数知情者压在心底的秘密，绝不会在外传的通讯频道里泄露半分。


    因此，他们此刻的提议，充满了对“普通雄虫”的、自以为是的体贴。


    “我说……”赫尼尔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水中，瞬间让简报室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环视一周，看着这群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队员，紫眸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慢悠悠地问：“你们觉得，凌渡是寻常雄虫？”


    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水的小石子，激起短暂的涟漪般的寂静。


    副队长奥利来反应最快，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星隼，猛地跳起来：“那……那总不能给殿下送个机枪大炮啊？”


    他摊开手，一脸“这像话吗”的夸张表情，“少校！情虫节！送武器？这多不合适！传出去，整个军部都得笑话咱们‘蜂鸟’不懂风情！雄虫保护协会怕不是要开着星舰来堵门！”


    “是啊是啊！”


    “太硬核了，不合适！”


    “殿下会吓到的吧？”


    其他队员纷纷附和，一脸“副队说得对”的赞同。


    赫尼尔看着奥利来那副急吼吼的样子，嘴角那点无奈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他不再多言，只是伸出手，越过围拢的队员，精准地拍在简报室中央那张巨大、布满各种线路接口的控制台上。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在突然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所有虫的视线都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拍下的东西上——


    那是一枚小巧的、深灰色的六棱柱晶体，表面蚀刻着复杂的能量回路和一个小小的、展翅蜂鸟徽记。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合金台面上，内部似乎有细微的蓝色流光在缓缓脉动。


    “训练密钥？”武器专家特纳第一个认出来，粗犷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银梭级’最高权限模拟训练密钥？头儿，您这是……”


    赫尼尔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晶体冰冷的触感。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问号的脸，最终落在窗外那片越下越大的、无声覆盖世界的雪幕上。雪花在玻璃上撞碎，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情虫节，”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带他开船。” 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蜂鸟号，主驾驶位。”


    简报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暖风系统单调的嘶嘶声。队员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从困惑到震惊，再到一种混合着“头儿疯了”和“好像……也有点道理？”的呆滞。奥利来张着嘴，那句“不合适”还卡在喉咙里，彻底噎住了。


    带雄虫殿下……开蜂鸟号？还主驾驶位？这比送机枪大炮还离谱一百倍！但看着赫尼尔那双平静却无比笃定的紫色眼眸，反驳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窗外，首都星的情虫节之雪，正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坚硬而浪漫的世界。


    ………………


    首都星的情虫节之雪，似乎比往年更加绵密。细小的冰晶被高空湍急的气流裹挟着，敲打在“银梭级”轻型突击舰蜂鸟号深灰色的菱形舷窗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足在玻璃上爬行。


    舰内，恒温系统高效运转，将寒意彻底隔绝，只留下精密仪器运行时低沉稳定的嗡鸣，以及空气循环系统送出的、带着淡淡金属和臭氧味道的微风。


    主驾驶位。


    这个位置象征着整艘突击舰的绝对核心，视野最为开阔，面前的控制面板也最为复杂，密密麻麻的指示灯、全息投影光幕和物理按键交错排列，如同星辰的海洋。


    此刻，坐在这张符合虫体工学、包裹性极强的深色座椅上的，却并非蜂鸟小队的任何一名军雌。


    凌渡安静地坐着，身姿挺拔，却并不显得刻意紧绷，反而有种山岳般的沉稳。


    他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皮肤下似乎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正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缓缓抚过面前冰冷光滑的控制面板。


    指尖掠过那些代表着引擎出力、矢量喷口、能量护盾、武器系统的复杂标识和微凸的物理按键，动作轻柔得像在拂去古籍上的尘埃。


    他穿着一身与赫尼尔款式相似的深灰色军装常服，剪裁极其合体，完美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衬得他纯黑的短发和深不见底的黑眸愈发沉静。


    那身常服穿在他身上，少了几分军雌的悍勇外放，却多了一种内敛的、渊渟岳峙般的压迫感，仿佛这身制服天然就该属于他，而非仅仅是一个“秘书”的临时标签。


    舰桥内异常安静。除了必要的系统运行音，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其他岗位上的军雌——副驾驶奥利来、武器官特纳、导航官瑞恩……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光幕和仪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只是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强烈的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偷偷瞟向主驾驶位。


    太诡异了！


    让一位身份尊贵、背景神秘的雄虫殿下，坐在蜂鸟号的主驾驶位上？


    这简直是他们服役生涯中遭遇的最离奇命令！


    奥利来感觉自己的神经比连接星舰主脑的光纤还要绷得紧，手指悬在副驾驶的控制面板上方，随时准备接管。


    特纳则反复检查着武器系统的保险锁，生怕一个意外走火，那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瑞恩更是把导航星图放大又缩小，检查了无数次，确保连一颗陨石的轨迹都不会干扰到这次疯狂的“情虫节航行”。


    紧张的气氛在密闭的舰桥内无声地弥漫、发酵。


    只有赫尼尔，平静地站在主驾驶座椅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他同样穿着笔挺的常服，紫色的短发在舰桥柔和的冷光下泛着微光，深邃的紫眸专注地凝视着前方巨大的主视窗。


    窗外，是首都星军港繁忙的景象：巨大的星际母舰如同钢铁山脉，小型穿梭艇像忙碌的工蜂，牵引光束如同金色的琴弦，在纷飞的雪幕中交织穿梭。


    他身姿挺拔如松，双手背在身后，神态自若，仿佛凌渡坐在那个位置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有离他最近的凌渡，能感受到他看似平静的站姿下，肌肉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猎豹般的警惕。


    “感觉如何？”


    赫尼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凌渡耳中，也落入了竖着耳朵的队员们心里。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舷窗外纷飞的雪和繁忙的星港上。


    凌渡的手指在一个代表着主引擎预热的触控区域轻轻一点，淡蓝色的光晕在他指尖亮起。他微微侧头，黑曜石般的眼眸看向赫尼尔，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愉悦的涟漪。


    “结构精巧。”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深谷幽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虫心的力量，瞬间冲淡了舰桥内绷紧的空气，“比修真界的御空法舟……嗯，更依赖外力驱动。”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描述，“逻辑清晰，模块化程度很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