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新主当兴
作品:《檐上雪》 是夜,烛火通明。
既要亲政,杨祯雪索性留宫而居。
此刻,奏章文牒堆叠在书案,她捏了捏眉心。
永安公主代父理政,以固国本,这一旨意既出,朝中不乏反对之人,但抵不过几位肱骨重臣的鼎力支持。就连梅相,竟都偏向她这处。她心里清楚,这是梅倚玉的意思。
俶尔,门扉轻叩,莺时步入,打断了杨祯雪的凝思。
“公主,将军腿疾复发,痛得厉害,太医尚在施针。”
杨祯雪忽然忆起,周径山忧心她的安危,今夜特留宫廷。而白日情势紧迫,她无暇他顾,出了殿也不曾驻足看他一眼。
思及此,杨祯雪起身,步向临时安置他的殿中。
她赶到之际,太医已然离去。周径山正靠在榻上,额发被冷汗濡湿。他闭着眼,眉心微蹙,像在忍耐。
闻得脚步阵阵,周径山倏然睁眼,眼中戒备在看清是她时迅速敛去,他想撑起身子,却被杨祯雪一把按住。
“别动。”她担忧地看向他的腿:“太医怎么说?”
“旧伤牵动罢了,无甚大碍,养几日便好。”他答得轻描淡写,又将腿往里挪了挪,却因她俯身贴近的动作止住。
杨祯雪未语,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双膝。
“疼吗?”她哑声问。
周径山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还好。”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玉指,又飞快移开:“不过是惯有的事。”
见她面上更显忧愁,他忙道:“真的不碍事。你如今事务繁杂,不应为我这点小伤挂心。”
“你的事,从来不是就小事。”杨祯雪取出一只青色瓶罐,里头装有镇痛的膏药,她将药罐递给他:“此药效力甚好。”
她在榻边坐下,离他近了些:“周径山,今日殿前谢谢你。”
周径山摇了摇头:“不必言谢,本就是我该做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涩然:“你日后的路,会更难。”
杨祯雪明白他的意思,父皇虽被暂控,可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外敌虎视眈眈,她以公主之身涉政,举步维艰。
“我知道。”她垂下眼睫,轻声道。
“公主,让臣征战突厥吧。”
措不及防的请命,她蓦然抬眼。
“突厥老汗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诸子争位,内部不稳,正是用兵之机。”周径山平静道:“臣愿请旨出征。”
“你的伤?”
“不碍行军用兵。公主,唯有边境靖安,外患稍息,您在朝中才能少些掣肘,不必事事躬亲,处处涉险。”言及最末,他语气近乎恳求:“臣不想再看公主那般辛苦。”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却让杨祯雪心头触动。
四目相对,杨祯雪感念他一片赤忱,为她计谋深远,蹈入险地。
“将军忠勇,心怀社稷,永安感佩。”她笑了笑:“准奏。”
“但你要答应我,平安康健地回来。”
周径山郑重颔首:“遵命,我的公主。”
“若臣得以功成身还,可否恳请公主,允臣一事?”他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将军请讲。”
“待边关靖平,海内晏清之日。”周径山郑重道:“臣想尚公主。”
杨祯雪一愣,看着他期盼又小心的眼眸,心中酸涩,又有些想笑,她倾身将一个吻落在他的颊边。
“我等你。”
-
京郊。
风卷校场,扬起猎猎旌旗。
点将台下,一片玄黑甲胄。
杨祯雪端于高台,百官肃立台侧,无数百姓被阻隔在更远之外,翘首张望。
礼官唱喏,出征祭告天地、旌节授予仪式逐一进行,杨祯雪依制而行,行无差错。
一应事了,周径山已翻身上马,杨祯雪却缓步走下高台,走向军阵之前怔然的他。
她手中执有朱红绸带,抬手将红绸绕过他的枪纂,于枪缨处打了个平结。
红绸垂落,随风飘舞,拂过他的面颊。
“平安。”杨祯雪眸光与他相接,非是君臣嘱托,这番话,只说予他一人听。
“它在,我在。”周径山紧握长枪,郑重承诺。
而后,他勒转马头,长枪直指苍穹:“出征!”
大军开拔,蹄声错落,尘土渐扬。
杨祯雪立于原处,望着逐渐远去的那抹鲜红。
红绸系长枪,此去万里,与君同在,盼君早还。
-
贞元二十五年,永安公主辅政,初有惊疑。其后二年,朝臣发觉公主处理政务的条理见解,对某些积年弊政的革新之志,竟出乎意料的老练决绝,她的执政也名正言顺起来。
杨祯雪修改不公律法,广开言路,查处佞臣,大改朝堂风貌。
唯有一事另她忧愁,当今人世充斥着礼教规矩,尤其,是对女子的。煌煌祖制难改,铺垫多年,她还缺一个身份。
是日,皇帝寝殿。
杨祯雪端来一只温热的药盏,瓷勺轻轻搅动药汁。
每日下朝,她必至此处侍疾,亲奉汤药,这已成定例。
御榻之上,曾经执掌乾坤的皇帝,如今只是一具日渐衰朽的躯壳。这方病榻前孝顺的女儿,也成了他最无法摆脱的梦魇。
杨祯雪总会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捧着一卷奏章,慢声细语地念给他听。哪处遭了灾,请求赈济。哪处官吏贪墨,亟待查处。无非是些烦难事,不过句句不离皇后。
今日,她念的是周径山传来的捷报。
念毕,杨祯雪舀起一勺药,递到他唇边,待他喝下又用绢帕拭去他嘴角的药渍,关切地问:“太医说,近来父皇夜里睡不安稳,时有惊悸,可是梦到了什么?”
皇帝瞪着她。
“是梦到母后了吗?”她笑得无辜。
杨祯雪心知他不会相应,又道:“椒房殿有树梨花,那树底下埋了东西,是母后未写完的半阙词,词牌是长相思。父皇,您说,母后思的是谁?”
“住口。”皇帝勉强挤出此言。
此际,莺时入殿寻来杨祯雪所需的奏章。
她摆出妥协的模样,言及其他。她看着修缮皇家陵寝的奏请,专门说给他听:“钦天监选了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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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明年开春适宜动土。父皇,您说,儿臣该将母后的陵寝,修葺成何种模样?是依她生前喜爱的简朴雅致,还是按皇后仪制,极尽哀荣?”
她复一叹息:“不过,无论修成何等模样,母后地下有知,恐怕最在意的,也非身后哀荣。而是……”
杨祯雪有意停顿,斜睨了眼皇帝,皇帝脸色涨红,胸膛起伏。
“也罢,你或许真心爱过她,这份爱如何转为杀意我已不在意了,我只想最后问父皇一句。”当年事迹旧人尚在,她早已厘清。杨祯雪凝眸看他:“我是什么?”
皇帝一愣,不解其语。
“在你心中,我是一个帝王强取豪夺后的战利品,还是被用来彰显你情深的工具?你对我的宠爱,有多少是出于对母后的愧疚?又有多少,是纯粹属于父亲对女儿的爱?”
杨祯雪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这般失态,可没想到还是难掩哽咽。
“你,永远是我的女儿。”只一言,含括所有。
他的手在龙衾下摸索,停于枕畔。他扣动机括,“咔哒”一响,暗格弹开。
杨祯雪一惊,此处暗格竟从未有人察觉。
皇帝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
她迟疑一瞬,取出暗格里的明黄卷帛和白瓷瓶。
杨祯雪将白瓷瓶置于一侧,展开卷帛。
竟是传位诏书。
诏书字迹工整,印玺俱全,显然是早有准备。
她又拿起白瓷瓶,拔开塞子,里有装有澄碧的液体。
杨祯雪心神一凛,抬眸瞧去。
皇帝神色平静,甚至带有释然,趁杨祯雪愣神,他拼力夺过瓷瓶,一饮而尽。
做完这些,他重新躺回枕上,闭上双眼面露安详。
良久,也没有声息。
杨祯雪捏了捏手中藏着的毒粉,对着他坐了很久很久。
她心中明悉,那个会把她高高举起朗声大笑的父皇,那个在母后画像前久久伫立的父皇,那个将天下奇珍堆在她面前,只为换她展颜的父皇,就此不再。
但杨祯雪仍是并拢两指,探他鼻息。
在确认他气息断绝的那一刻,她脑海中是空的。
杨祯雪垂眼,身子轻颤。
蓦地,有人猝不及防自她身后贴了上来。她被人拢入怀中,心绪渐渐平复。
“我在。”周径山道。
是啊,她非是孤家寡人,仍有人与她同在。
只是,捷报才传不久,他此刻出现,必是日夜兼程,抛下一切赶回。
“回来了?”她靠在他怀里,声音很轻。
“嗯。”他应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不知依偎了多久,杨祯雪挣开他的臂膀,将诏书置于前侧。
杨祯雪理裙敛裳,缓缓跪地,对着龙榻上的皇帝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第一个头,谢生身之恩。
第二个头,断父女之情。
第三个头,承江山之重。
此后。
遗仇旧恨,皆归尘土。
帝星西沉,新主当兴。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