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话本先生的路演(六)
作品:《空花万行》 法王君虽然出人意料地派戏了,但戏要怎么演,当由专业人士说了算,就是她。张行愿并不打算一上来就演成亲戏,那戏,当由她和皎双本色出演才是。
但她必须完成法王君的指定任务,先让百姓们信以为真,又让百姓们信以为假。
第一步是信以为真。她要求八都公然与阿卓演劈腿戏,又公然与她演分手戏。
八都上一次脸色这么难看,还是她逼他跟自己演奸夫淫/妇的时候。
他扭捏得像个初入红尘的清白女子,宁死不从,坚贞得不行,“什么劈腿戏?什么分手戏?这些都是什么?”
“我不会!我只会砍人,不会劈腿!我只会出拳,不会分手!”
张行愿耐着性子下场教他,“很简单的,你不要被一些陌生的词语唬住。所谓劈腿戏,就是你当众跟阿卓亲亲热热被我逮到;所谓分手戏,就是你当街宣布你不要我,要阿卓,然后我不甘心,我愤怒,我纠缠你,你厌烦我,推开我,我再纠缠你,还要打阿卓,扯她头发,把她按在地上摩擦,还激愤扬言要毁她容貌,你心疼了,紧张了,着急了,哐哐对我一顿暴揍,从此跟我恩断义绝。”
阿卓在旁边认真听认真记,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知识点,八都好几次想打岔,都被好学的同桌一眼瞪了去,如此张行愿才得以顺利把戏说完。
八都绝望得像个婚前失足的少女,“青天大老爷啊我为什么要干这个?”
张行愿拍拍他的肩膀,用一副好兄弟的口吻鼓励他,“弟弟,你就要干这个,你信我,你就爱干这个,你会干得特别好。你最近的人设,就是从茶摊郎进化到薄幸郎,完成一个渣男的飞跃,演到大家都对你换了称呼,你就赢了,到那时候你再和我挽胳膊出门,把那两位大人物耍得团团转。”
八都一点也没有被鼓励到,反而用埋怨的目光看向了他的姐嫂,“姐嫂快把我变成坏人了。”
“又不是真的坏。”张行愿可不打算在这种关头闹什么过意不去,今日可没有良心戏,今日她必须让他从劈腿到分手一步到位。
“阿弟你记住,你是真好,才能够做到假坏。我不是真的想要赔上你的清誉,我只是想利用一些虚名。世人眼中有千千万万个你,你到底是谁,只有你自己清楚。”
在戏剧行业里有句老话,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生活里何尝不是?各各人眼中有各各人,旁人眼中的自己并非真我,如此,旁人对我如何看待,根本不重要,他们所想所看,无非是他们眼中的和他们心中的,执念和偏见而已。
张行愿继续引导,“就算你不来这里演别人眼中的薄幸郎,也要在大院茶摊演别人眼中的茶摊郎,都一样,别人不这样看你,就那样看你,我只不过是想利用这一点,我要借你的戏,得到他们的妄见。”
阿卓一副受益良多的样子,感触地频频点头,动容地下场帮忙,劝令良民上演戏的贼船,“八都君,先生说得太好了,字字从心,句句在理,最重要是情非得已。等看戏的客人发现这不过是我们演的一场戏罢了,到成亲那日就无人在意,阿双和先生才能瞒天过海。你就不要婆婆妈妈了,你看,快要下雨了,这样的天,很适合这样的戏,你就不要拖延了。”
果然还是阿卓懂她!阿卓真是天赐的红颜知己啊!
张行愿倒退两步朝阿卓使了个眼色,交换位置时又对阿卓嘱咐一句,“你等下记得甜蜜些,先笑后哭少说话,要有绿茶之姿。”
太棒了,找杀手和技艺来演渣男与绿茶。
这对CP连张行愿自己都想嗑!
阿卓凭着这些年炼就的敏锐和洞悉就领略到了绿茶的要领和风情,点着头就挽着八都走上前去独领风骚。
十足十还原张行愿挽胳膊的模样,笑颜轻淡,得意而不得瑟,窃喜而不张扬,绿茶劲儿十分到位。
八都虽不情愿,但没有推开,他在心里作如是想,这条胳膊是姐嫂挽的,姐嫂是家人,给她挽了就挽了,但这阿卓又是何人呢?
就算是演戏,他这条胳膊也不能谁都上来挽一挽啊,他就这么不值钱吗?
可这阿卓是阿兄的青梅,是姐嫂的盟友,是学人精,她在学姐嫂,忍吧,忍吧,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一边忍一边演,内心戏过于丰富,稍嫌僵硬的四肢和不得自在的神态足以让人做出别样的解读。
张行愿对他的演出相当满意,他的临床表现与偷腥之后的体虚和心虚异曲同工。
差不多了,等那一对璧人走远几步,张行愿直冲上去,随着一声怒斥,戏路就此打开,经过的和不打算经过的都纷纷聚来。
“阿卓!你如此行径,与恩将仇报何异!”
阿卓机敏地躲到了八都身后,把戏份和曝光都让给了男主。
她时刻记住先生交代的什么绿茶之姿。
八都在众目睽睽下嘴唇哆嗦了两下,生硬地骂出一句:“你、你声音小点!”
张行愿已经入戏,一上来就把嗓麦开到最大,“八都!没有我,茶摊能有今天吗!你怎能与这青楼女子……你忘恩负义!薄情寡意!见色忘本!”
阿卓在八都背后低下眉梢,造作垂泪,“是,人人都耻笑我为青楼女子,我知我不配。”
张行愿在心里一顿好夸,太聪明了这个阿卓!
她并非有意攻击她的不幸,但这是人人都会议论的点,与其留待他人嚼舌根,不如自己先发球,既然这是个不可避免的话题,那就自己先把梗玩起来。
昨儿,支玉便是拿这个攻击阿卓,如今,张行愿便想利用这点招来支玉,他若对阿卓有情,定受不了旁人对她一句一个青楼女子,他若在意,别人就会避忌。
他若懂得,以后就不会再提。
他以此直击阿卓的心,张行愿便以此诛他的心。
谁爱谁疼。
再是,支玉沉不住气,支蓉就有可乘之机,一句“青楼女子”能赚到如此多的好处,何乐而不提呢,你不提,别人也提。
戏演好了,能成亲,能诛心,能杀敌,还能解救支蓉,一箭四雕。
八都机灵鬼上线,一听得姐嫂张嘴就说她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话,就知道戏路应该往哪里开,当即声情并茂地斥责,“不许你这样说阿卓!阿卓只是不幸才沦落,就算她去了那种地方,也是旁人都比不上的!”
好球!
张行愿暗搓搓夸,随后愤愤然与阿卓拉扯,“阿卓,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什么?”
八都知道接下来她俩会有一场动作戏,但实在不忍她俩受伤,便动作迅速地把阿卓拉开,用壮阔的胸膛挡在最前,“不怪阿卓,是我……都怪我,随你怎么骂,别骂阿卓!”
入戏了入戏了!
张行愿激动死了,一眼瞥见摄政的车马停在不远处,鱼上钩了,演员也更来劲了!
“你当初跟我好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一生只爱我一人!”
八都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难道你真要我为你一人独守?你要是能识趣些,善待阿卓,我便能容你,你若容不下阿卓,我便也容不得你。”
张行愿想象着这些话是她的皎双说的,莫名就红了眼睛,心里苦涩得要命,那满腔的怨怼和彻底的失望竟还有点真情实感在里面,她流着泪哀嚎:“八都!我不会与人分享情郎,如果你决定要和她在一起,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张行愿一边堆叠情绪,一边又要理智评估打戏的最佳发球时间,用找镜头的心态去偷瞄摄政的车厢,那修长的手已然挑起了帷幕。
就是现在!
张行愿朝阿卓二次伸出了魔抓,而八都做到了一个渣男该做的事,直接把她推到地上,阿卓见戏就入,做到了一个绿茶的本份,蹲下去要将她扶起,“先生,我没想过要和你争抢什么,我只是,需要一个依靠。”
漂亮!太漂亮了!
张行愿抬手就给阿卓来了一下,她知道应该真打,可是她做不到,实在舍不得对这样的红颜施暴,只能靠红颜当众戏耍一些小聪明,借位把脸庞扭甩了一下,仿佛真的挨了一记聋耳光。
由于某人在该动真格的时候掉链子,阿卓只能及时把自己的半边脸捂住,别说,那挨打的模样入目三分,我见犹怜。
“疼吗?”八都紧张地把阿卓扶起。
这动作特别好,张行愿还保持着被他推倒的姿势跌坐在地上,一经对比,他爱谁真是一目了然。
“不疼。”阿卓捂着脸别转头去,倔强得惹人疼爱,“从此,我不欠先生什么了。”
八都警惕地瞥了眼地上的人,这个眼神也特别好。特别凉薄。
“阿卓,以后有我照顾你。”
这一句满分。
他拉着阿卓头也不回地走了,绝情绝义地撇下了张行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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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扶她起来,她便只得自己爬起,看客尚未散去,她一抬头,便遇着车厢里投来的冷酷的目光。
接下来,她要演好这场独角戏。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埃,一低头泪就落下。
此时的天昏昏沉沉的,当空的太阳早不知跑哪去了,勉勉强强地放着日光,于是天也亮得勉勉强强的,白天还没退朝,黑夜就要篡位。
地面滴滴答答地接着雨珠,看客刹那散去,热闹的四周转瞬寂寥,只余摄政的车马与她雨中对峙,谁也没有要离场的意思。
只要还有人愿意看,戏就可以演下去。
只要还有人想看,戏就得演下去。
张行愿不喜欢歇斯底里的哭戏,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便泪枯,悲伤应当收着演。
情伤至极,天会替你哭。
雨势加剧,有倾盆之势,她紧攥着拳头,背过身去,留给唯一的观众一个瘦削而孤单的背影。
雨啪啪嗒嗒地打在她身上,又顺着她流落到地面。
她全身都在哭。她巧妙地运用了这场雨。
她朝茶摊的去路迈了几步,想起来那已不是她能去的地方,便又停了下来,彷徨地看着传喜园始终为她敞开的大门,仿佛,她曾经为谁忘记过理想。
她像个有家可归却无人可依的孩子。
那标志性的马尾辫子被雨水打蔫儿了,黏湿黏湿的甩不起来。
摄政的车马忽而动了,从她身旁快速经过时,溅起的浑水簌簌飞去她的身上,一把罗伞被谁从扬起的帷幔间丢了出去,正好打在她的脚边。
不等她抬头,车马已经走远了。
张行愿瞧了瞧雨中的罗伞,心中一阵讶异。
这算什么?算摄政的良心吗?她曾经问他要过。
她有些难以置信,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脚边的弃伞,捡起来遮雨,难免坏戏坏氛围,置之不理,又怕摄政来日追究她不领情之过。
踌躇间,车马又至,两驾权贵之驱在她一旁刹停。
支蓉冒雨跳下车马,忧心忡忡地向她跑来,着急的心情和关切的眼神都骗不了人。
支蓉很在意她。
莲镶则也很在意支蓉,方才还只是给她丢了把伞,如今却为支蓉步入雨中,可谓愿者上钩也。
张行愿低垂着头,不能让人瞧见她走神的双眼,如此,又阴差阳错地营造了痛定思痛难免惹人牵挂的氛围。
支蓉无畏滂沱大雨,用力将她拥在怀中,“先生,我都听说了,听府上的人说了,你不要难过,那个茶摊郎本就配不上你!”
张行愿多想如实相告,可眼下不是时候,莲镶则已踏雨而至,拾起被他丢出的伞,替雨中相拥的女子撑伞。
“先生。”支蓉得不到她的回应,心里焦灼不安。
张行愿疲乏地应了一声,今日戏量太大了,“蓉儿,你不该为我淋雨,我到你府上坐坐可好?”
如此,便可对她实话实说了。
支蓉稍稍放心了些,“先生愿意跟我走,那是最好!”
张行愿急于摆脱摄政,拉着支蓉大踏步朝支府的车马走。
你猜怎么着,莲镶则居然追了过来,扶她上了马车。
对,扶她,扶张行愿!
他应该去扶支蓉才对!
哦不,他也扶支蓉了,是这样扶的,一手不忘撑伞为一旁的张行愿遮雨,一手作支蓉的支撑,待支蓉蹬上了车辕,他竟主动把手递给了张行愿,怕她为避嫌拒绝,还握拳作了绅士手,见她还是不肯碰他一下,他索性丢掉了雨伞,双手将她送了上去。
张行愿在雨中演了太长的戏,确实有些体力不支,可她并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他强行对她施以援手,她不想道谢,也不想道歉,没看他一眼就猫腰钻进了车厢。
她不在乎他站在雨中,只觉得他今日反常得很。所幸,支府的车马已将她带离是非之地。
她顾不上收拾湿透的全身,向支蓉道出心中所疑,“玉公子容你前来,可知道摄政与你同行?”
“莲君并非与我同行。”支蓉从侍女那里接过了斗篷,直接披到了张行愿身上,随后才用另一袭将自己裹住,“我是来的路上碰到莲君的,他正往传喜园赶,劝我先回府,可我不愿意,我必须要见到先生才安心。”
那就是说,莲镶则去而复返,不是为陪伴支蓉。
张行愿心里咯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