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当回善人

作品:《终寻

    时鸢连忙带着琴韵离开了是非之地,随手扯下琴韵素色淡黄衣衫的一角给她草草裹了伤口,门口的马夫刚得他家殿下之令后,就一刻不停带着两个姑娘去了最近的医馆。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琴韵飘散的头发时不时的还会随重力倾在时鸢的脸,看着半倚怀中之人越发苍白的脸,时鸢不免有些心急地催促马夫:“还不到吗?还要多久?”


    马夫回:“很快了姑娘。”


    时鸢无心想别的,只希望快些到医馆,她看着琴韵断指处渗出的血色,说不忧心和害怕是假的,她也不过十三岁尚还是个孩子。


    …


    终于马车不再摇晃缓缓停下,时鸢拉着琴韵几乎是冲的进了医馆。一边小跑一边喊着大夫快来。


    ……另一边的王府


    许惊竹漫不经心的翻着石桌上的王家账本。良久,他笑了,不过笑不达眼底,叫跪着的一地人心里更加发凉。


    笑的原因无他,这假账完美到可谓是滴水不漏。


    “陈氏,在下恐怕不是要喊你一声先生了,屈居这小小王府当真是屈才。”


    又看向了王县令。


    “狗官,你娶得一位好夫人啊。这本假账就是本殿下也自愧不如。”


    要知道许惊竹贵为皇子,但母亲淑妃可是实打实的生于商贾世家,淑妃季玲珑未嫁于当今圣上顺庆帝之前,是名动京城的善于经商妙手。


    不说季家的酒楼铺子遍布中统国的大小地方,光是季玲珑一人名下就有京城三分之一甚至近半数的产业。


    也不知皇帝是不是忌惮了季家富可敌国的家业心存制衡之意才下诏娶一介商贾之女,亦或是看中了季玲珑国色天香的容貌。季玲珑自然不愿意被拘泥在后宫,可季家再怎么家大业大也不能忤逆圣上,这门亲事就这样各怀心思的成了。


    许惊竹自小就受淑妃的影响,对管理酒楼记账都表现的很有兴趣,他外祖和舅舅十分高兴,在他大一些时放手了几家门店让他管理,果然很有天赋,从此真就给了他一些权利。


    顺庆帝膝下皇子不少,善于商财之道的唯有许惊竹,于是在户部凑折铜县一带赋税少有时,就派了许惊竹跟着侍郎来。


    ……


    “微臣参见七殿下,劳苦七殿下亲至铜县。”说话的是姗姗来迟的刑部侍郎。


    许惊竹罢手,“无妨,还差几样证据我晚些差人送去…”然后又缓缓俯下身子在他身边低声,“人可不能轻易以死谢罪,可明白?”


    “下官明白。”作揖目送许惊竹离开。


    方才跪地的一干人全被押走,等候发落。至于真正的账本子以许惊竹的权和季家的势,翻王家财产个明白那还是很容易的,佐助刑部最后几步算是顺手了。


    ——


    医馆济世堂内,暮色攀上了药柜的铜油隔板,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在纸窗上投出摇曳的昏黄光斑。


    时鸢坐在琴韵榻边的矮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韵身上盖着的被子。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漏了进来,在地上画出几道银色的栅栏。时鸢望着琴韵微微起伏的胸口频率渐渐均匀,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又一阵夜风袭来,吹得时鸢的后背丝丝发凉,她这才发觉衣衫早被冷汗浸透。


    药炉上的陶罐还在咕嘟作响,当归混着艾草的苦涩弥漫在屋内。


    时鸢头靠在身旁的榻上,嗅着苦涩的药味让她清醒了几分,此刻安静下来想着——她竟然不和秋娘商量的情况下就这么收留了一个姑娘。


    好在她谈了一笔生意有些家底,可以给琴韵救济一点。只是眼下有个小问题,她好像没有随身携带的银两给济世堂…


    也怪自己着急了,临行前都没想过这档子事。


    …


    “那个大夫,银子…可否…银子晚些…。”时鸢磨磨蹭蹭挪到前堂,支支吾吾的开口。


    “银子?小娘子不知,有位大人前不久刚付过了。”


    “那位公子给得甚多要我好生照料。只是那位小娘子受惊过大 ,心绪不宁,这些日子万万小心注意不可再受刺激。”老大夫继续回身摆弄药材。


    不用想,老大夫口中的公子必然是许惊竹,没有想到这殿下和表面上不同,让人意外的安心。


    …


    与此同时在医馆对面屋顶上的一人疑惑道:“惊竹你要不要这么做好事不留名?”


    顾帆的发问换来许惊竹一记白眼,“小村姑稍比你聪慧些,你有空担心她知不知道我帮她,不如想想对于你这次偷跑,你家顾老爷子和顾统领会如何奖赏你。”


    提及家里的两位瘟神,顾帆是不淡定了,他不过是对修行,对文墨……包括经商都不感兴趣罢了,老头子们就差把不学无术几个字刻在自己脑门上了。这次偷跑还是追着许惊竹来的,美其名曰为其分忧,实则是躲人来逍遥的。


    见时鸢和琴韵已无大事,许惊竹来如影去无踪扯着顾帆消失于夜色。


    似是感觉到什么,时鸢出了医馆的门向远处看去……


    正是他们离开的方向。


    …


    酒坊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啊!长能耐了小崽子!消失了一夜不说,今早还给我带个姑娘回来?”秋娘如雷的声音吓到李家路过的老黑都闻声逃跑。


    “秋姐秋姐,最美最飒的秋姐,你先听我解释可好。”时鸢捂着耳朵往后退,又怕声音大又怕秋娘上来揪她耳朵。


    人称秋娘脾气好那确实没错,不过那都是表象为了自己优雅端庄的形象,只有时鸢才知道她家秋娘的真面目,轻易不发火,发火如鬼神。这是时鸢朝夕相处而得到的血泪经验。


    未等时鸢开口,琴韵十分有眼力见的上前恭敬又轻柔地一拜,


    “小女琴韵,父母双亡,家门遇难,幸得时姑娘心善,带我医病又救我囹圄。”边说边满怀感激的看向时鸢。


    听到琴韵为自己解释,时鸢一手挠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面颊甚至微微泛红,谁叫她就是这么心善呢,她想着想着都快要笑出声音来。


    秋娘眼瞅这小时鸢还得意起来,直接在她屁股来了一脚,力度不大刚好给某人踹回现实。


    “秋娘,我知您并无心同意我留在此处,但您放心,我已和王家一刀两断,刑部也已判决,我与王家贪案无关。”琴韵所言真切,她确实希望从此以后安安稳稳生活,所以极力争取留在这里的机会。


    秋娘思虑不久,实在无法忽视时鸢直勾勾的小眼神,最终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松了口,“也好也好,刚好缺个打杂的,日后你二人必须为我是从,知道没有?”


    “知道知道,秋娘最好!”时鸢的声音带着雀跃的颤音,顾不得刚刚挨了踹,她一把搂住琴韵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两人都踉跄了几步。


    琴韵的鼻尖撞上时鸢的肩膀,闻到一股混合着阳光和草药的温暖气息。她先是愣住,随后嘴角越翘越高,随着她原地转了个圈。


    酒坊小院里的笑声又将树叶震落了几片,仿佛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


    秋娘将琴韵喝剩的药渣倒掉,看着屋内已经进入梦乡的两个孩子。往日渐渐浮现——


    “梧秋,你又酿酒了吗,快给我尝尝,这次是什么?”来人一袭玄色劲装,泛着鸦羽般的青蓝光泽,衣料在动作间时而如深潭静水,时而似刀锋出鞘,说着就要拿起酒坛喝。


    “还早呢,棠春,你怎如此着急,哎你别动我的百荷酒!这是我给芙夏的!”梧秋赶忙去夺小陶瓷酒坛。


    “只给芙夏酿酒就算了,我尝尝也不可以吗?”棠春一脸不高兴,说着就要拔剑和梧秋比试一番。


    梧秋哪里惹得起这位一言不合就打架的祖宗,心疼地抱着酒坛子撒腿就跑。


    其实梧秋给每个人都酿了酒,不过不曾告诉大家,她只是初学者,刚刚掌握一点酿造的诀窍,想待每人的酒都酿好后再送出去。


    这其中只有属于芙夏的百荷酒酿成速度最快,料到了棠春的急性子所以很躲着她…


    如今却是,再没机会让她品自己的酒了。


    …


    思绪回转,秋娘嘴角早被这回忆勾起,可看向时鸢的时候眼里又是旁人看不懂的惆怅。


    棠春,你我都本不欲让她沾染世俗恩恩怨怨,只怕有一日身陷泥潭无力回天,可我封闭她这么久,她从未像今日一般快乐,我们这样当真是对的吗,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告诉我该怎么做,就哪怕…让我和你打一架也好…


    不知不觉眼前的半坛秋露白徒留一底皎洁月色荡在中央,饮酒之人眼底依旧清明,却觉得眼前似有屏障,又近又远叫人看不透还摸不到。


    ……


    酒坊有了琴韵的到来,欢声笑语越来越多,琴韵和时鸢二人本就年纪相仿自然相处得相当融洽,比起往常更平添了几分鲜活,见状秋娘悬着的心也慢慢落下了,三个人的小日子相当的惬意。


    …


    又是一日的岁月静好,酒盏倒映暮色时,


    时鸢正极不情愿的品着秋娘自己琢磨的新酒,忽地酒香里渗进几缕桐木清音,时鸢端捏着酒的素白小手悬在半空,酒盏将倾未倾,目光寻着声源看去—


    小院门口的杏黄春衫被风掀起下摆,抱着桐木琴的姑娘正低头调弦,琴尾流苏扫过青石板,蹭出沙沙的杂音。


    她磕磕绊绊拨着断续的《闺园旧》,因着断指的缘故总是漏弹一弦。姑娘边走边弹,一曲终了顺势坐到时鸢身旁,低垂眼眸不敢正眼看时鸢。


    见时鸢不说话,琴韵有些等不及了怯生生地问:“我弹得…如何…?”然后才慢慢看向时鸢。


    哪知时鸢是被惊到失语,随后从木椅猛地站起两手揪着琴韵的衣袖,满是不可思议地喊:“琴韵你竟还会这一手!”


    她这一惊一乍属实还把琴韵吓了一跳,“你刚不说话我还以为是我的琴声太难听了。”


    “我虽不懂音律,但你方才真是如仙人在发光一般,实在厉害,怪不得你名里带个琴字。”时鸢的话让人安心。


    事实上时鸢并非在说着安慰的话,琴韵虽是断指但不难听出她有着自己的灵巧手法。


    琴韵给她解释道:我名字是我娘取的。


    不瞒你说,我的娘亲也就是六房柳姨娘,出生并非大户人家,是曾经红香楼的头牌。


    我娘亲自小习得一手好琴,来红香楼点名听曲子的喜乐者甚至多于来寻欢者。她最盛名的曲子就是我方才那首《闺园旧》。


    可惜我未真正学习过音律,只得依着小时候随着她弹奏时零碎的记忆,得空了就隔空摸索……如今还断了一指,更是无法演绎此曲的半分精妙。


    “不必伤心,你已经弹得很好了,柳姨娘会为你开心的。”时鸢听着有些心疼眼前的姑娘。


    “鸢鸢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断了与王家的关系吗?”


    然后又继续说:“那狗官根本不配为人父亲,宠爱女人不过是为了自己一时欢乐,草草娶过门便不管不顾,我娘无权无势根本无力反抗他们陈王在铜县的滔天权势,这都是我娘给我讲的,警醒我不要同他们作对。


    出生后看到的也是我娘整日以泪洗面,身上都是陈氏凌虐的疤痕,即便是陈氏身边的下人也能压在我们头上。”


    “我娘将希望寄托予我,望我平步青云。”


    “又因为知我喜琴,故名曰琴韵,她不止一次嘱咐我一定要离开那处深宅。”


    “为了有我,我娘从不反抗,盼着就能少些祸端,可陈氏不依不饶总觉得我娘还会勾引那狗官。”


    “她不过是嫉妒我娘一副好嗓子和那一手好琴,所以她就把它们一一毁了。”


    话已至此,琴韵的泪水已经铺满素白的小脸。


    “她们暗暗戳坏我娘手腕处的筋,叫她喝刚烧开的水,终于让我娘在那狗官眼里成了废人——他更加不管不顾,不配为人父也不配为人夫!”


    “每当娘费力地抬手给我擦去眼泪时,我就告诉自己,我定要恶人付出代价,定要娘过上好日子,我告诉自己要修炼。”


    “未等到我有能力,我娘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失去自己最爱的一手琴艺的时候便想去死了,只是在等我长大才苦苦坚持。可她心疾已久食不下咽,陈氏不肯放人医治,她是被活活拖着病离开的。”


    时鸢从轻拍她的背转而将面前之人紧紧拥抱住,难怪琴韵那日无论如何也要脱离与王家的干系,难怪她一个从未出世的姑娘能生生砍向自己,也难怪她撞向墙时眼里是她看不懂的绝望。


    感受到时鸢拥抱的力度,琴韵内心和神经里那些紧绷了多年的名为从前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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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墙外,不自觉动容的秋娘眉头紧缩,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