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作品:《无妄卦

    大雪一连半月,一日未停,把山川湖海都抹成了一张白纸。


    战局也随之僵持,再没了下文。


    可谁都知道,这场天灾其实算是“老天开眼”。


    起义军和杨翎交战,再三败北,比起被彻底剿灭,还不如“陷入僵持”。


    此刻,营地里打饭的队伍越来越长。郦姬手里拿着勺子,却只能越给越少。


    “郦姬夫人,求您了,再多给一点儿吧,”士兵捧着碗哭诉,“我兄弟是伤兵,不比我们,就那么一点儿,实在撑不下去呀。”


    郦姬看看他被冻裂的手背,又看看被刮花的锅底,正在左右为难时,身后的骂声便炸成一大片。


    “要不要脸啊!”


    “别人都不用吃吗?滚开!”


    那人满脸颓丧地走了。郦姬不由一声长叹。


    更糟的是,在这些枯瘦的人面前,她却有一个填得无比妥帖的肚皮。


    严鸢要她把那半条羊腿一口不剩地都吃完。他说她这两天练骑马很累,其实应该更多。


    郦姬小心地提起营地缺粮。可严鸢一直盯着地图,连眼皮都没抬。


    “这场雪后,全中原都要闹饥荒。就算把地翻过来,恐怕也抖不出多少。再有个杨翎围追堵截,我无论派多少人出去筹粮都有去无回。境况如此。要是不停在此处,损失只会更多。”


    郦姬沉默了。


    处理军务,严鸢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冷漠。如今,他说起如何调遣士兵,就像在说锅碗瓢盆该怎么用一样。


    “我们要一直停在这儿吗?”


    “当然不。可下一步该作何决定,需要一个时机,”他微微一笑,“夫人耐心些,很快就会到的。”


    时机……郦姬一直在仔细回味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她越想越觉得,那像是人在舍弃什么时会有的神态。


    一上午很快过去。郦姬眺望城外,千重雪岭间,一匹骏马如流星一点,疾驰而来。


    郦姬瞪大眼睛,和周围人同时站了起来


    “那是谁?”


    “看他手里举着的东西——是黄的!该不会是……”


    郦姬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下楼,假肢和地面磕得“砰砰砰”地响。


    赶到严鸢那里时,他已经各个营地的军官死死围住了。


    “大王既然说不降,那就是要我们继续跟杨翎厮杀了,”一个军官率先打破沉默,“可之前几次交手,屡战屡败的境况,您比我们都清楚。”


    周围一片沉默。众人虽不开口,却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严鸢正面迎着他们的目光,毫不闪躲,脸上也看不出一丝表情。


    他知道那军官说得对,自己根本不是杨翎的对手。杨翎看他,是棋手看棋子。他为一条活路绝望厮杀时,杨翎考虑的,却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消灭他。


    面对这样的劲敌,自家下属逼他投降,他并不意外。


    “请大王明鉴,”传诏使者见时机已到,便恭敬一礼,“陛下已经明示,只要您归顺,即刻封为汝阳郡守,功荫三代。诸位将领,也一并编为郡内驻军。如此,干戈化解,百姓免灾,自是两全。”


    使者说完,便一言不发地等着答案。满屋灼热的目光,也一并都盯在了严鸢身上。


    严鸢放下手中的诏书。


    “本王会慎重考虑的。来人,带大人下去休息。”


    话音一落,郦姬分明看见,那些目光迸出了刺眼的怒火。


    没有任何警告,使者退出帐外的那一刻,十几把利剑纷纷出鞘。军官们四面聚拢,把严鸢生生架在了刀尖上。


    郦姬冲出来,要挡在严鸢身前,却被他伸手一挡,直接撂在了地上。


    他始终没移开视线,一双瞳仁漆黑如深渊,死死盯着眼前的每一个人。


    “大王,不管您怎么想,兄弟们只要一条活路,”为首的军官目光狠戾,眼眶却泛起了红,“我们走到这儿,受的罪比死人还多,还能算是人吗?除了活着,我们还有什么?”


    郦姬伏在地上,浑身难以抑制地抽搐。她死死咬住嘴唇,那句话怎么也不能说。


    ——回去吧,求求你们,假装什么都没做过,回去!


    严鸢不动如山。许久,在刀尖之下,缓缓踱起步来。


    “你,还有你,你、你,”他移动视线,一个个指出那些人,“你们,都是从胶东郡起,就跟着我一路杀出来的。”


    军官们的表情痉挛起来,可随之便咬紧牙关,把剑锋追得更紧。


    “你们要自己的活路,我不拦,”他的目光更深了三分,像是要穿透他们,去看最里面的东西一样,“本王只是想问,为什么,不肯信我?”


    要借着拔刀才能说出的话,谁也没有勇气再说第二次了。军官们纷纷下跪,帐内一片死寂。


    严鸢闭上了眼睛。


    帐外雪幕连天,重重压下,仿佛要把营帐当作坟墓,一并掩埋。


    起义军放出消息,今夜在荥阳受降。


    入夜,营地内大火冲天。粮草、军旗、辎重,全部付之一炬。借着火光,严鸢把郦姬抱上马,牢牢绑在了自己背后。


    “大王,为什么要放那个使者回去?捏着他不是更好吗?”郦姬有些慌张。


    “不。只有他告诉杨翎,我是被逼到何等绝境才被迫投降,杨翎才会相信啊。”


    ……再也没有余地了。郦姬没说什么,默默垂下了眼帘。雪花飘飘洒洒,一片一片嵌进严鸢乌黑的发丝,仿佛两鬓斑白。


    难道从此刻起,命运,也会像花白的头发一样,彻底改变,再也回不到从前吗?


    仰看夜空,满天星斗玄机莫测,宛如一个巨大的囚笼。


    “郦姬夫人,还记得趁夜行军要注意什么吗?”


    她许久不说话,严鸢怕她睡着,故意问道。


    “夜色无光,仰看天象,”郦姬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天狼星在北,趁夜深,往南边逃,逃得更远一些吧……”


    当夜,杨翎率全军倾巢而出,将投降的起义军重重围困。


    屠杀一直持续到破晓时分。直到漫天朝霞喷涌而出,也没有人发现严鸢的身影。


    直到后方传信,他们才知道,原来前来送死的,只是军中有意投降的人而已。严鸢早已带着其他人趁虚突围,一路南下了。


    严鸢一早就知道,杨翎肯定会上当。


    他或许不会带兵,但命运如何把人当做蝼蚁般戏弄,他却比谁都清楚。


    杨翎太想剿灭他了,已经到了不计代价的地步。


    三番五次自请出兵,朝廷却在最后关头才肯给他兵权。就算上了战场,杀敌杀得再多、立功立得再大,与“人臣之极”的愿望,恐怕也是南辕北辙。


    他真的看不清形势吗?


    杨家世代忠烈,已经荣耀了足有百年。生在这样的家族,会有怎样的命运呢?


    也许,就像严鸢一定要攻入长安、用自己的军队把那里的大街小巷都踏破一遍一样,杨翎也在渴望着什么。


    所有的代价、渴望、荣耀都在那里,若求而不得,那份痛苦用理智无法抵抗,足以让人不计后果、丧心病狂。


    “哈哈,到头来,谁又逃得过呢?”


    果然,起义军南下不过半月,朝廷命令杨翎放下兵权、班师回朝。


    京城之困一解,皇帝的心腹大患就要换人了。


    而严鸢为起义军寻找的出路,似乎又是另一个“圈套”。


    夜奔千里,起义军仿佛在快马加鞭地追赶南边的春天。可他们似乎来得不巧,追上时,这里却只有雨雪,阴沉连绵。


    从鬼门关一路奔逃,看到这片没有饥荒的土地,所有人崩溃了。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活路——用另一些人的尸骨一具一具地铺出来,用马蹄一一步一步踩着、踏碎了,走过去,然后发现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受这些。


    这么大的落差,再坚定的理智,也难以维持。除了张牙舞爪地妄想占有更多,再容不下第二个念头。


    而严鸢根本对抗不了。


    现在,此刻,他,他们所有人,就是快要饿死了。除了杀人、抢劫,他想不到任何出路。


    为了自己,他要去吞食最脆弱无辜、需要保护的信徒了。就像自己从前痛恨的人一样。


    他回头,想要看看郦姬,可她紧紧却把脸埋在他肩上,浑身颤抖着,不肯抬头。


    “郦姬,不要看。”


    “……”


    “你要答应我啊,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想,不要变。要像以前一样信任我,怜惜我,依赖我——他想说的其实是这些。


    终究难言。


    正月廿三,起义军攻占襄阳。


    严鸢手下的士兵彻底失控了。这些被死亡的恐惧折磨了一生的人忽然拿到生杀大权,那种疯狂,连亲眼见到的人都难以置信。


    每天,士兵们都会把抢劫来的财物送进严鸢的帐中,它们很快就堆成了一座新的乱葬岗。


    严鸢当然知道这背后都藏着什么肮脏的缘故。可不知为何,被手头办不完的事情一冲,他对这种肮脏的感受也变得迟钝了。


    或者说,他好像真的没那么在乎了。


    纵兵抢粮后,军营里再也没了饥荒,士兵们重新开始听他号令了。


    强征壮丁,之前荥阳损失的兵力又重新补上了。


    这无疑大大解了燃眉之急。


    之前在中原,为了博个好名声,起义军把“替天行道”喊得山响,折损兵力、处处吃亏、周济百姓,结果还是如丧家之犬。


    可来到襄阳,大肆烧杀一番,反而得到的比之前更多了十倍。


    之前殚精竭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积累的水准,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


    代价,不过是多死了几个与他无关、也无力反抗的的百姓。


    更重要的是,这代价,也从来不是他承担。


    史书他读了那么多,他就算把整座城池屠个干净,不过是不起眼的一句,“正月廿八,城门破,百姓惨死数万”。


    这样的一句话,无论是学堂还是科场,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因为“不值得用心”。


    真正值得用心的,也只是荣登宝座之人的丰功伟绩、语录生平,以及他所治理的地盘有多么兴盛繁华而已。


    如今,他大概明白张锦为什么要让人烧掉开封府内的账簿、户籍了。


    “那不过是些数字”。


    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是成“大事”必要的牺牲。


    可时至今日,他却顾不上这些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那个宝座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