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蜚语》 金恩池急慌将电动单车冲进车棚,锁好。漫天雨线断了珠,砸在铁皮上哗啦啦的响,一片雾蒙蒙的世界,金恩池抹开湿掉的眼睫。
教学楼在一百多米外,金恩池只有一只沾水就废的棕皮书包,浑身上下最撑场面的东西。但她一扫过邀请共伞的人的脸,投射出的不是他们现今的善良面孔,而是他们站在流言蜚语里的冷漠模样。
金恩池厌恶这个学校,也厌恶这里的大多数同学。
他们只是讨论几句,落在别人耳朵里却那么灼疼。也许因为金恩池自己也疼过,所以格外共情姜允粼,不愿意和这些流言者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也在对那个女孩施加暴力,姜允粼本就缥缈如蝉了。
同打一把伞没什么,但淋一场雨也没什么。
金恩池解开胸前的书包扣,将书包塞进校服里,遮好,微微弓着背,预备往雨里冲刺。
忽然,一把伞跑到头顶。
金恩池急忙刹住,一扭头,姜允粼站在身边,撑着伞,微微喘着气。
姜允粼朝金恩池露出一个笑,低马尾松了,碎发给雨飘湿了黏在脸颊上,一笑起来,像浅浅的猫胡须。
姜允粼望着金恩池,没有开口说话。
话总需要一个人来说的。雨点在耳边轻轻落下,几圈娴静涟漪,金恩池。也将声音放轻得舒缓。
“下雨了,能借你的伞一起走吗?”
姜允粼垂头点了点。
漫天雨幕,五颜六色的雨伞在狂舞,只有一朵黑伞在沉静移动,伞下两人走很慢。
金恩池至入学那日破天荒和姜允粼同桌之后,两人并没有发生什么关联。金恩池和姜允粼离得近,却一句闲话也没交,和宋惠珠离得远却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谈不完的新颖事儿。
其中一件就是雨伞。
金恩池忽然想起这个传说,不知源自韩国还是日本,抑或是宋惠珠自己瞎编的,总之是一个美丽传说:
共打一把伞的两个人,会陪伴对方一辈子。
陪伴一辈子。
多梦幻而遥远的承诺。
姜允粼比金恩池矮半个头,手比平时举得更高,才不会刮到金恩池的头发,因此,姜允粼的手向上高举着,头却向下低垂着,整个人闷闷的。这场雨持续不过两节课,而姜允粼却好像在经历一场漫长而毫无边界的雨季。
金恩池想逗逗她,特意用上亲昵的称呼,“允粼xi。”
“嗯?”姜允粼轻轻应到,抬起头。
金恩池发现,姜允粼的眼尾微微有些上挑,扬起的脸,纯良地像一头小羊犊,让金恩池生出一种面对小孩的错觉,柔软几分。
雨伞传说在嘴边划掉,金恩池问:“我记得韩雨的称呼要分性别,女生是不是要称呼elder sister为怒那?”
姜允粼摇摇头,“是欧尼。”
“什么?”
“欧尼。”
金恩池忍不住露笑,对着不解的姜允粼点点头。
之前发的一个确认单,上面标了全班同学的出生日期,姜允粼恰好比金恩池小一整月,金恩池占一个月的年龄便宜,得了这声欧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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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几个男生正追逐打闹,领头一个寸头最凶,回身甩了一个篮球,被他的哥们儿一挡,反弹,直接碰倒另一个小眼镜框的书堆。对方却一声不吭,白白承受怨气,闷头捡书。
寸头哈哈大笑,往前跑,一下便撞上刚进门毫无防备的金恩池。
哐当!
一声沉重的撞击,铁门夸啦响。
姜允粼正专注收起雨伞,伞骨咔哒一声合拢,忽然一声闷响,她被吓得抖一下,下意识循着声音抬起头。
金恩池蜷缩在门角下,弓着背,手死死掐着门框,指尖用力到发白,整个面部痛得扭曲。
肇事者,那个寸头,被反作用力撞的踉跄几步,半稳不稳之间,被小书堆绊了一下,重心不稳,摔坐在地,胳膊磕在木桌上,疼得嘶了一声,“阿西……”
同他一起打闹的几个男生将寸头搀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一面慰问,一面恶狠狠叫骂着“狗崽子”“不长眼”。
寸头站稳,立刻火冒三丈大吼:“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教室里没人敢出声。
这寸头,学校里没人惹得起,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它就是传说中的老大,朴胜。
朴胜家里有钱,不是正儿八经的有钱,他家是放高利贷和赌债的。但他不靠钱收服人,他靠暴力。
据说,朴胜曾经差点打死一个男生,因为对方喊前辈太随意,没有鞠躬。
宋惠珠接完热水,刚跨过教室门便撞见朴胜正发怒大吼,而后门角落里,姜允粼扶着一个女生,一旁灰尘上倒着一个棕皮书包,是金恩池的。
宋惠珠已经能想象到全程。
“啊,是你?”朴胜眼神像毒蛇一样,在姜允粼僵硬的脊背打钻。
朴胜渐渐逼近,姜允粼整张脸又灰又苍白,额间冒出一阵冷汗,却没有避退,依旧双手轻轻托着金恩池,低声僵硬的得有些颤抖,“金恩池,我送你去医院。”
“姜允粼。”朴胜语气轻佻,眼中却冒着深深的憎恨,“好久没见你。”
“呀!”宋惠珠掐紧保温杯要冲过去,可还没起步就被死死拽住,对方朝他无声摇头。急切和怒火硬生生卡在胸口,宋惠珠只能眼睁睁看着朴胜高高扬起拳头。
宋惠珠甩开阻拦的手,扭过身,想冲到办公室。
数学老师恰好站在教室门口。
这个瘦精精的中年男人像一只鹅一样,拼命抻着脖子,关切教室里的动静。
朴胜扬起拳头时,他狠狠嘶一声,手掌抚向胸膛,吐出一口气,似在庆幸刚才自己没有走进教室。余光一偏,对上宋惠珠崩塌的眼神,他怀里抱着两本教科书,袖手旁观,没有其他动作,只朝宋惠珠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金恩池后背剧烈的疼痛消去一点点,还没来及抬头,感到一拳风袭来,他下意识推开姜允粼,向下一缩,紧紧抱住头。
此举无疑火上浇油。
朴胜直接抓起金恩池长发,一拽一扯。
“啊!”金恩池失去重心,手掌磕在地上擦破皮,血液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头发,她被迫仰起头,碎发后落,那张英气俊美的脸全部露出来,一览无余。
“?……”这个极其阴毒的脏话在朴胜看见金恩池面容的一霎戛然而止。朴胜像触电似的,弹开手,悍戾狰狞的表情被潮水冲刷殆尽,取而代之一种过于突兀的关切之情。
“啊咦——!”朴胜惊呼一声,过于戏剧性地担忧,喊着那一口滑稽的英语,“恩琪啊,怎么是你?”
Enchi被他咬成了韩语调子的恩琪。
“真的没有看出来是你,怎么撞到你了?我力气不小,疼着你了,送你去医务室。”朴胜自说自的话,说着说着,伸手要去拉金恩池。
姜允粼宋惠珠看见怪异的一幕,皆是心跳加快,想要阻拦,却没有赶上。
在朴胜的手即将触到金恩池衣袖的瞬间,金恩池蓄力扬手一甩。
——啪!!!
金恩池带着积压的疼痛和怒火,用尽全力,将一个巴掌狠狠掴在朴胜脸上。力道之大,打得朴胜重心一偏,踉跄几步,止不住地耳鸣和发晕。
空气凝固了。
全班几十双眼睛瞪得溜圆,离现场最近的姜允粼更是目瞪口呆,身上的灰尘都忘记拍。
金恩池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着半张脸高肿的朴胜,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巴掌和那句脏话震懵了。
金恩池转学才不过半个月,大家对她的印象是一个话少却很有个性的漂亮富家女。韩国不喜欢个性,但大家喜欢金恩池的个性,喜欢她的微小logo皮包,色彩简易而剪裁立体的衣服,从来不扎的长发,披在身后,勾出挺拔劲韧的身体轮廓,和韩国所推崇的淑雅女子毫不相关。她个性地追逐独特,自由得不受任何束缚,像撒哈拉沙漠里的风滚草,野蛮,洒脱,令人追逐。
但他们没想到,金恩池能有个性到这种程度,那可是朴胜,从来只有他打人,没人敢动他一根手指头的朴胜。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朴胜竟然没还手,也没还口,就那样偏着头,保持着被打的姿势,几秒钟。
教室里静得只剩下视线。
朴胜缓缓抬手,用指关节蹭了蹭发青的嘴角,摸到血丝,他慢慢转回头,朝向金恩池。
姜允粼比金恩池更要紧张,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捉来一只凳子,死死盯着朴胜,眼里满是警惕。
姜允粼儿时便练就出一副察言观色的本领,此刻,她从朴胜的眼中读出一种沸腾燃烧的愤恨,但更深处,生出一种古怪的情绪,近乎痴迷而又偏执,像毒蛇般死死缠绕住金恩池的身影。
姜允粼心尖颤冷,一个恐怖猜想勾勒成型。
朴胜向金恩池走近一步,金恩池瞬间拳起力量,神经紧绷,眨眼做好一场厮打的准备。
但朴胜只是弯腰,将金恩池的棕皮书包捡起来,拍拍灰,递给金恩池。
金恩池没接。
朴胜啧一声,没有强塞,将书包递给身边小弟,吩咐说:“放在她桌上。”
朴胜若无其事,如果忽略那半张高中的脸的话,清闲得仿佛只是散了一圈步。
“好了,上课铃声都响好久了,该叫老师进来了吧?还呆着做什么,准备上课。”
朴胜挥挥,身边的小弟率先会意,回到座位,其他人才敢动弹。
朴胜侧开身,让出路,示意金恩池通过。
金恩池僵持两秒,直到姜允粼放下凳子,走到她身边,戳了戳她手臂,金恩池才肯走,但神经依旧没有松懈,力量蓄紧。
擦过之际,朴胜突然靠近金恩池,在金恩池挥拳之前停住,上身微俯,低声说:“金同学,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