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妇人之仁

作品:《百里星

    “你姓什么,家在何处?”


    “百里,此处。”


    “姓百……里,这里是百里家的地牢,你复姓百里,便是百里族人,何故被囚于此?”


    “杀了人。”


    “杀了……人?”


    “对。”


    “杀……谁?”


    “父亲。”


    “父……亲?”


    “你的……亲生父亲?”


    “是。”


    容连月受困地牢,已有半月。


    每日鞭皮敲骨棍棒摔打,早被百里族人折磨得不成人样。


    地牢昏暗,不见天日。


    昏天黑地,瞎他的眼,阿鼻地狱,断他的生。


    一日一日,一夜一夜,求死不能,求死不得。


    他之天地,唯有一扇小南窗。


    小南窗,小南窗,若遇天晴无云,才能得正午一只日光,才能见夜半一束月光。


    百里族人逼问鞭打,一连半个月,日日不间断。


    许是打得勤了,又或是肉身被打服了,今日百里家,竟歇了不打他,容连月心中难免称奇道怪。


    约莫在黄昏时分,一群人声势浩大进了地牢。


    还是不放过他!


    容连月深知躲不过,咬了牙且待他们打,容家的武功秘籍,横竖他宁死不说。


    铁锁一开冷锐响,铁链一拉伶仃响。


    不是为他,不是打他——地牢进了新囚。


    就在容连月隔壁,那扇南窗之下。


    百里族人,匆匆忙忙得来,火急火燎得走。


    快得无声无息,无咄嗟无辱骂,似是将容连月遗忘。


    一族人腾不出手整治他,莫非是百里家出事?


    百里家能出什么事?


    百里家主武功,不,神功盖世,能出什么事?


    此一念头才起,顷刻又被容连月亲自按下。


    百里家不出事,那便是武林之中,另有豪门世家出事!


    地牢昏暗,久久无声。


    暗中一答一问,又将容连月猜想倾覆。


    答声虽短,却是女声。


    隔壁新囚,是个姑娘,数岁还小。


    恰逢圆月不懒,守时南窗应卯。


    星奔月移,一束轻柔白光温柔相照。


    琥珀稀世珍少她却富愈,竟有两枚。


    如星璀璨,镶嵌秀眉之下,生于冷唇之上,长于月白风清之间。


    人,一动不动,神,困于哀叹。


    眼底,拢着久久不能挥散的阴郁忧愁……


    一朵蓝玉莲花,戴在右手第二根指头上。


    冷蓝之色争去白月之光。


    蓝玉生寒,沁人心脾,透骨抓心。


    蓝莲作主,银叶底座,下有活口,可伴一生。


    玉如蓝,人如玉。


    一身脱俗,惊世少见。


    此处天罗地网罗织网罗,飞鸟难逃,地蛇难走。


    故而百里族人随意放逐容连月。


    他手脚灵便并无枷锁,只是连日来常受皮肉之苦,四肢无力难以动弹。


    却看她,千层万层铁链勒,千朵万朵铁锁压。


    颈、腕、腰、膝,踝无一不受困。


    百里族人用此刑罚对待同族女子,看着不似至亲骨血的亲人,倒像是穷凶极恶的仇人。


    百里家主武功奇高,百里家传嗣奇怪,一族人向来只生男儿不生女儿。


    但生儿生女,又非日升西落,凡事也有例外。


    百里家主,倒有一女,那一女,恰是他众多子女之中最小的那一个。


    “你是……百里星?”容连月愕然。


    “是。”


    百里星微微凝眸,寻声瞧向暗处,奈何月光过轻,南窗过小,瞧不见问话之人。


    “你父亲是……百里胜?”


    愕然下场,惊慌登场。


    “是。”


    “你杀了……你父亲?”


    “你杀了……百里胜?”


    百里家主死了!


    百里大侠死了!


    百里恶煞死了!


    百里胜死了!


    脚踏江湖,威震天下,力压群雄一甲子的一代恶侠,死了!


    容连月现年十六,百里姑娘瞧着至多不过十四五。


    如何能杀百里家主?


    但见百里族人慌乱不堪,困百里星如困恶龙。


    容连月不得不信。


    弑父之苦,此生难消。


    望她神色凝重不似假话,容连月心下不忍,轻声关怀,“是我不该问……”


    话轻语薄劝说不住,不忍见姑娘家自怨神伤,容连月竟苦笑道:“我父亲也死了,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


    “你父亲也是你杀的?”百里星寻声问去。


    “那倒不是……是叫你父亲杀害了……”说实话可恨,说假话可怜,容连月话语无奈。


    容连月的杀父仇人,死了!


    百里胜与他,有杀父之仇。


    容连月恨之入骨,恨也只是恨,若无千人拉弓设伏,谁人能杀百里胜?


    就连午夜梦中,容连月也从未妄想过刺杀百里家主。


    “原来如此,那是他对不起你父亲,他杀过很多人,我也数不清,赔罪不清……”百里星语气平淡,声如秋水。


    容连月本就多话,关了半个月,严刑拷打,一字不肯说,如今得了同龄人相陪,难免要多问几句,沉默了一时,终是忍不住,“百里姑娘,请恕我冒昧,你究竟因何弑父?”


    “他杀了我母亲,我杀了他。”


    话意公平,“买卖交易”之下,深藏挖骨剔肉之痛。


    弑父为报母仇,天下男儿女儿有几人能为母逆父,更何况那还是武林至尊一代宗师——百里胜!


    一时间,容连月分不清他们二人,谁更命苦,谁更凄惨,“又是我不该问了……”


    日升月落,一夜无话。


    次日午时,白日之光刺着她琥珀色的瞳。


    月光难夺其貌,日光难贬其美。


    容连月早早醒了,早早躲在黑暗里“光明正大”看着她。


    翠玉扳指沾着血,在她指尖翻转。


    不顾铁链在墙,她低头拽下颈上细绳,上有一白玉戒指“渗”着血,翠玉白玉带着血合在一处,转眼又回了颈上。


    白玉,母亲日日戴着。


    母亲死后,百里星从母亲手中摘下悬挂在身,起身拔剑,剑指生父。


    翠玉,刻着龙纹,先皇之物,父亲尤爱,从不离手。


    十个回合,千招之后,亲生父亲死在她的剑下,死在她怀里。


    父亲满身血脸上带着笑,嘴里只重复说着,“好……好……好,我儿成了……我儿成了……我儿成了,我百里胜终于有后了……四方霸主是我,武道一脉在我,天下武学尽归我儿,十方天地,由我儿游然纵横……不许哭,不许妇人之仁……”


    父亲因她而死,死前却是满脸骄傲。


    临死之际,父亲只把这枚翠玉扳指交到她手中。


    父杀母,子杀父。


    一日之间,双亲皆死,百里星哭也不知哭,早失了魂智,倒被兄长子侄拿铁链擒住,压入地牢。


    午时三刻,饮酒问斩。


    百里星的大哥,百里胜的长子,百里洪提着剑举着毒酒,领着百里族人进了地牢,从里到外,从白发到黑发,从黑到白站满了人。


    点灯举蜡,只几盏星火。


    瞧这阵仗,不是接人就是除人,容连月心道不好。


    果然,人群中有一人张狂笑道:“饿了她一天一夜,想来早没了力气,大哥快动手,杀了她,为父亲报仇!”


    “我母亲呢?”百里星不抬眼,问道。


    他虽人多势众又有宝剑在手,到底不敢轻易靠近小妹妹,“烧了,家里的孩子女人都烧了。”


    百里星闭了眼,“骨灰在何处?”


    百里洪笑,“混在一处烧的,烧完了都是黑灰,分不清谁是谁,等你死了也混在一处烧,也分不清谁是谁?”


    “父亲呢?”百里星睁了眼,问大哥。


    “自然,好生安葬了。”百里洪眼看南窗,似是在追忆父亲。


    百里家众人,生怕老爷子诈尸回魂,老爷子刚咽气,一众子孙忙不迭送家主入棺材,千根钉钉死了棺椁,连夜送进祖宗之地,七手八足已将墓室彻彻底底封死填死。


    老爷子虽死,余威还在,众人不敢掉以轻心。


    送走老爷子,关了小祖宗,烧了女人幼子,众人争金银财宝,争家主之位,争宝剑。


    金银财宝叫子孙瓜分了,家主之位和龙吟宝剑都落入百里洪之手。


    要当百里家主,就得杀小星星,要执龙吟宝剑,也得杀小星星。


    可惜,那些搜刮抢夺来的武功秘籍都叫老爷子一把火烧了,天底下只剩一人知晓。


    更可惜的是,这剩下的一人立刻就要死了,那些奇书宝典,从此灭绝,再不能留存于世。


    纵然可惜,百里洪可不能留一个大逆不道的活祖宗骑在他头上。


    父亲虽不在壮年,武功却是不输当年。


    百里大侠一招不让,竟死这黄毛丫头的剑下,父亲到死,也只认她一个为亲子,视一族男人为马夫庸奴。


    男人惧强更恋强,百里家,凡是男儿,哪个不嫉她,哪个不恨她,哪个不想她立刻就死?


    百里洪,百里星,一个大哥,一个小妹,二人之间,不多不少整整差了五十岁。


    白发老者甩着白胡须,“小星星,父亲最疼你,恨不能捧你做百里家的公主太子,你杀父亲,就该以命抵命,是不是?”


    “是。”


    “你也还小,才十二呢,还没见过人世,没经过人事,趁早死了,也好投胎,再世为人,做个男儿,便是手无缚鸡之力,哥哥们也服你,做个孝顺好男儿,别再杀父弑亲了!”


    新任家主说完话,众人哈哈皆笑。


    容连月闭了眼,他不忍看百里姑娘,更不愿看百里族人恶相,百里星死后,下一个死的,便是他。


    他想着自己的死相,又想与其死在这帮人手里,不如同父亲一般,死在百里大侠的剑下。


    横竖都是一个死字,早死晚死都得死,想通透了,也不苟活这一时了,若能和百里姑娘混在一处烧,届时成了灰,分不清谁是谁,倒也不错,容连月忽而放声大笑,引得众人侧目,小星星随同看去,依旧不知其人相貌,笑完了,他道:“渴了,也给我一杯美酒?”


    “少一杯,未必能毒死我!”百里星笑道。


    星月二人争着毒酒。


    是啊,少一杯未必能毒死她。


    杀小星星要紧,容家小子打死便是了,不需浪费毒酒。


    无人给容连月毒酒美酒,百里洪叫人给了他两巴掌。


    打了容连月,又骂百里星。


    “孩子死了,好生,女人死了,好娶,你为了你那亲娘,妇人之仁,竟杀了父亲,父亲的龙纹呢?拿来!你可不配戴!”百里洪厉声勒令。


    “别急,戒指就在我身上,我死后,你搜身拿去便是。”百里星说道。


    如何不急,百里洪唯恐夜长梦多,恨不能立刻灌她毒酒,百里家的男人亦作此想。


    “父亲是一代剑侠,我是父亲的女儿,饮毒而死,岂不有辱父亲威名?”百里星说道。


    “小星星,那你要如何死?”百里洪问道。


    “拿父亲龙吟剑来,我自刎就是!”百里星话意果断,从容赴死。


    “好!痛快!难怪父亲最疼你!”


    百里洪取下宝剑,小星星挣扎起身,接过龙吟,众人在微光里看着她,眼睁睁喜滋滋看她去死。


    百里星抽出宝剑,龙吟出海,宝剑离鞘,轻轻掰了颈上铁器,两指一夹,除了腰上杂物,慢慢挣开四肢锁链,众人真当她要自刎,竟无一人觉察滔天杀气,沉寂死意。


    无剑,她亦可挣开铁链,只是她武功已在父亲之上,当世难逢敌手,遇事自然气定神闲,一日夜不沾水米,并不碍事。


    她不惧铁链更不怕毒酒,就怕有人上赶着讨酒喝,庸人马夫,她又何曾惧怕?


    无剑亦可杀人,她想用父亲的宝剑杀父亲的儿孙子侄,百里星环视一众虚伪奸恶至亲,展眉笑道:“父亲说得对,我不该妇人之仁,若是能重新来过,我该在他动手杀我母亲之前,先杀了他!”


    “你说……”


    百里洪嘴里什么二字,还未出口,龙吟已经深深刎了他的颈。


    百里家新任家主,死了!


    大哥百里洪死得太快,众人尚不及反应,更想不及逃窜,刀光剑影之下,劈、斩、削、刺、挑、扫、几息之间,又死了八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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