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爱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很狼狈；身上湿漉漉的，带着夜里的潮气，嗓子咸腥，刚刚呕吐食管黏膜破裂，吐出了血。


    教学楼宿管楼黑漆漆一片，寂静的校园里只有此起彼伏的蛙声。


    一楼电梯间的灯亮了，“叮”一声，电梯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萧柏衾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放轻脚步朝门口走去。


    透过宿舍楼的反光玻璃，林深爱只能把里面看个大概。


    周远走过来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紧张，生怕一旁的宿管阿姨突然出来。


    要是被发现让同学开门，是要被记大过的。得不偿失。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萧柏衾的手刚碰上门锁，值班室的门就亮了。


    “三更半夜的干什么？”宿管阿姨板着张脸，睡眼惺忪地走出来。


    萧柏衾收回了手，闭眼暗骂，又迅速切换表情，转身笑脸恭迎，“阿姨，我下来接我朋友。”


    宿管阿姨见是萧柏衾，神色放缓，声音也不再同刚刚那般尖锐，“你小子。”她嗔怪着，朝萧柏衾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还不赶紧的。”


    “哎。”萧柏衾应了一声，在宿管阿姨的纵容下放林深爱进来。


    “谢谢。”深爱看到萧柏衾很意外，飞速地进去跟在他身后。


    “阿姨，”萧柏衾瞥了眼头顶的监控，把阿姨往宿管室门口引，那块地方是监控死角，“这是给您的。”说完不等阿姨拒绝，萧柏衾就把那罐茶叶塞进阿姨手里。


    阿姨扫了眼手里的茶罐：“这阿姨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您收着。”萧柏衾向后退了两步，指了指头顶的监控，意思是再做什么动作，都会被看到。


    阿姨哑然，只好将手里的茶叶捂得严严实实。


    “走吧。”萧柏衾朝身后的林深爱说。


    林深爱跟在他后面回应：“嗯。”


    萧柏衾注意到林深爱从始至终都低着个头，情绪似乎很低落，声音闷闷的，还带着一丝沙哑，想着她应当是喝了酒，就没多问。


    总归，人接到了就好。


    他们往电梯间走去，门口的声控灯亮起来，原本昏暗的过道顿时变得雪亮。


    深爱在距离电梯间五米的地方停下。


    “我就不做电梯了，我住的楼层低，走楼梯就可以了。”


    说完她就转身朝另一侧走去，留给萧柏衾一个背影。


    萧柏衾盯着林深爱的背影直至她走进楼梯间。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柏衾总觉得林深爱在他面前放不开，总是刻意地在躲避着什么。


    是什么呢？


    不得而知。


    萧柏衾回寝室的时候周远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不会被宿管阿姨发现了吧？”


    “嗯。”


    “真被发现啦，那你们被记处分了吗？”


    “没。”


    “那就好。”周远安定了下来，“不过想想也是，你平时都是靠刷脸出入的。”


    “胖子到了吗？”


    “谁？”萧柏衾挑眉，语气有了波澜。


    周远改口：“就林深爱。”


    “不清楚。”


    周远走过来锤了萧柏衾一拳，“你接的是林深爱吗你，她不是上周还给你补习吗？你们没做电梯？她就住在我们楼下啊。”


    萧柏衾眯了眯眼，想起了林深爱刚刚说的话，她说她住的楼层低，可以走楼梯。


    八楼可不低呢。


    想着想着他发出一阵哂笑。


    周远好奇：“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遇到了个拙劣的骗子而已。


    “你刚刚为什么叫她胖子？”


    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没想到萧柏衾再次开口。


    “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初中的时候她肉肉的，看着挺结实，我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习惯了就一直没改口。”


    萧柏衾今天好奇心格外重，周远为此多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也没再深究，但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哪里。


    “一起长大？”


    周远点头：“嗯，对啊，从小到大，从小学到大学，虽然不是一个班的，但都是在一个学校。”


    萧柏衾依旧语调平平，没什么内容，“那挺有缘的。”


    周远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嗯了声。


    “她很瘦的。”萧柏衾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谁？周远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搞得有些不明所以，愣了两秒才搞明白这句话的主语是谁——林深爱。


    气氛有些微妙。


    “她很瘦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偏袒，又像是挑衅？


    这句话让周远心里咯噔一下，搅得他一阵没由来的烦躁。他跟林深爱认识了十几年，几乎了解林深爱的一切，在陌生人面前有着对林深爱绝对的“话语权”，容不得别人的反驳。


    周远站起来，椅子“砰”地撞上身后萧柏衾的椅背，他在经过萧柏衾身边的时候垂眼，落下句：“我们从小就认识。”


    他这话也没有温度，语调平平，无心人就当成一句实话，有心人听着才刺耳。


    ——


    反复暴食后林深爱丧失了正常饮食的能力，不仅如此，她还陷入了极度自卑。


    整整一周，她除了上课都蜗在寝室，一旦寝室里没有人，她暴食的念头就又会浮现。


    为了控制自己的日常摄入量，她下载了一个APP，根据她的身高体重算出了一天的基础代谢和可摄入热量，软件上面还可以输入一天内吃的食物，并加以计算一天是否有热量出口，有的话就能瘦，没有的话就代表着热量过剩。


    可计算热量这个方法本身就反人性，当食物变成冷冰冰的卡路里数字时，吃饭就失去了原本的乐趣，生活也不再有意义。


    这些道理深爱都懂，可她就是没办法。


    她难以启齿自己的遭遇，没有像周围人求助，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用暴食来发泄内心的苦闷，即便是买一些便宜的临期产品，这两周仍是花钱如流水，才月初，账户里不知不觉少了四分之一的钱。


    周五下课，林深爱没有像以往那样回家。


    她没有提前跟刘沁打招呼，一个人呆在图书馆自习。


    她最近在看《朗读者》的德语书，涉及二战伦理探讨，里面很多词超纲，但她仍提前翻译学习，囫囵吞枣看懂了百分之八十。


    可惜，深爱不喜欢这个故事，爱的很猛烈，结局却很苍白。


    她更喜欢另一个故事，发生在法国，叫《优雅的刺猬》。


    刚翻看书页，刘沁的电话打了过来，深爱走到图书馆外接起。


    “下课了吧？”


    “嗯。”


    “今天怎么不回来？”


    深爱选择撒谎：“这周不回来了，下周有个考试。”


    “什么考试？”


    “法语。”


    “嗯。”刘沁声音透着不满，“当初让你选个简单点的第二外语选修，你偏偏选法语，现在大二就开始这么累，选课还是要考虑实用性，就业要放在第一位。”


    “……”


    深爱深吸一口气，淡淡地回：“知道了。”


    “这个月钱还够用吗？”


    “够的。”她现在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够的话去买好看的衣服，女孩子不要整天都穿什么oversize的衣服，跟个假小子一样，哪里还有女孩子的样子……”


    起风了。


    风拂过樟树叶沙沙作响，它在楼前的空地徘徊一阵后便向更远的地方吹去，经过深爱时，她的衣服裤子全都被风吹的紧紧贴在身上，显得她像一片随风而起的落叶，那么单薄。


    “知道了，现在就去。”深爱低头看了眼身上宽大的卫衣和阔腿裤。


    刘沁不明所以：“去干什么？”


    “买漂亮的裙子。”


    “不要——”刘沁噎住，想起刚刚自己的话，那句“不要成天就知道打扮自己，有时间多读读书”被自己咽了下去。作罢，她不好再说什么。


    深爱挂了电话，在栏杆上倚了一会儿。


    刚刚刘沁的话倒是给她提供了新思路；她可以把剩下的钱花光，这样就没有钱买零食让自己暴食了。


    她去了附近的in77，花光了卡里剩下的一千八，买了一条“有女孩子的样子”的裙子。


    初秋微凉，林深爱穿着这条花色灿烂的纱裙走在校园的大道上，格外惹眼。


    她并不享受此刻的耀眼，脑海里只有自己趴在厕所地上，拼命扣嗓子眼的情形。她目光闪烁，却要故作姿态地目空一切，假装淡定，假装自信。


    这一切都在食堂变得难堪起来。


    林深爱在刷卡的时候发现校园卡没钱了，充值不进去，她查看了自己的银行卡余额：3.23。


    身后的队伍逐渐长起来，有人端着餐盘探头去看前面的情况。


    “前面怎么回事，卡了半天了？”


    “好像是卡里没钱了。”


    深爱手足无措，翻便了所有的网银，银行卡里的钱都不够。无奈，她只能给周远打电话，偏偏周远的电话也打不通。


    她把餐盘放到一边，让后边的人先结账，自己走到人群之外打电话。


    “姑娘，过来拿，这个小伙子帮你付了。”阿姨见深爱走远了忙把她叫回来。


    深爱回头，顺着阿姨手指的方向看——


    萧柏衾已经走远了。


    “谢……”她看着萧柏衾的背影喃喃，迅速端起餐盘，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脸红。


    明明叫暗恋，可深爱总觉得自己的心思过于明目张胆，她的一举一动太容易被人发现端倪，导致她像个小偷一样东躲西藏。


    她觉得自己脸红的样子应该是可爱的，但只红了一个人的脸听着又有些可怜。


    五分钟后周远回了电话，他说自己刚刚在打球，没看手机，问深爱有什么事。深爱随便编了个理由便挂了电话。


    她还沉浸在刚刚的窃悦里，不舍得分心，低头看见餐盘里的蒜香排骨、可乐鸡翅、南瓜蛋糕，有些后悔。


    对于食物、尤其是高热量食物，深爱有无法克服的食物羞耻症。她会因为自己拿高热量蒜香排骨而感到不再精致美丽，为自己多拿的那块奶油小蛋糕感到无比羞耻。


    她甚至还会想，那些自律博主拍的饮食视频总是千篇一律的低卡高蛋白，从早上的贝果牛油果，午餐的三明治，晚餐的三文鱼芦笋，都是清一色的西餐，是不是自律漂亮的人从来不吃油腻的食物，是不是精神世界丰富的人从不会贪吃。


    即便自己已经很瘦了，自己足够漂亮了，深爱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Scham：羞耻


    这是深爱下午新学的德语单词。


    《朗读者》中女主汉娜有文盲羞耻，在法庭上，她即便认罪也不承认自己是文盲。而这份羞耻，来自她长期以来的自卑和社会压力。


    深爱忽然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个故事的原因并非是故事结局不够好，而是她太能共情汉娜了，她太知道汉娜这么做的原因了。


    她们之间太像了。


    深爱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她觉得会有一个好结局在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