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这里开始便有了后续。


    “几幢？”


    深爱小声回：“江南里8栋、宋笙。”


    “您稍等。”保安低头确认住户信息，放林深爱进去。


    深爱穿过巷弄，站在八号庭院前。


    她上前钦门铃，通过反光的玻璃面板看见自己的脸廓。比平时肿了一圈。


    昨晚上的暴饮暴食让她有些萎靡，头昏脑胀，性格也大变，畏畏缩缩的，见人会下意识低头，不敢大声说话。


    一想到昨晚满桌的食物残骸，马桶里混着胃酸的呕吐物，她就陷入一种永无止境的自责愧疚。


    怎么连最基础的自制力都没有？


    为什么要乱花钱买一堆垃圾食品，机械性地吃下去然后再抠吐？


    对讲机传来一声电流的轻啸，打破了林深爱的胡思乱想。


    “喂？”对面的女声甜腻。


    “请问是宋笙吗？”


    “是呢。”


    “我是林深爱。”见对面没有回应，林深爱继续解释道：“我是朋友介绍过来补习英语的。我是浙大的学生。”


    “哦哦，好。”对面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给林深爱开了门。


    门一开，林深爱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她站在巨大的木雕屏风前，左侧是一条连廊，右侧是石径，目光所及之处是几株香泡树，树后隐着一座假山，还能听到汩汩的水流声。


    “这边呐。”


    深爱抬眼，视线绕过屏风，看到正前方院子二楼的窗子开着，一个女人探窗跟她招手。


    女人大约四五十岁，保养的好，皮肤在阳光下又白又亮，露出的胳膊也跟莲藕似的。


    深爱穿过连廊，在正中间的院子停下。


    宋笙下来迎她，她乖巧地叫了声“宋阿姨”，跟着宋笙上了二楼。


    “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就是了。”宋笙交代完就急急忙忙地上楼，嘴里念叨着蛋糕烤糊了。


    深爱走到房间门口，刚敲一下门，谁知道门自己推开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


    门正对着靠窗的书桌，窗子敞着，被风吹的晃悠悠。


    “你好？”深爱探着身子走进去，发现这房间出奇的大。


    “有人吗？”


    依旧无人回应。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佛手柑的清香。


    靠窗处立着一张梨花木桌，两把配套椅子，右侧是床和木质衣柜，左侧则是玻璃陈列柜，里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运动装备。


    房间西南侧的暗角，林深爱没有注意的地方，有个不起眼的门。


    深爱空等了两分钟，见没有人，转身准备离开。


    步子刚迈出一步——咔哒，左侧传来声响。


    门开了。


    她没想到房间里面还有个门，一惊，往后踉跄了一步，再抬眼看时，里面走出来了个人。


    男生刚洗好澡，只穿了一条运动裤，出来的时候用浴巾边走边擦淌在胸上的水滴。


    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屋子里会站着一个人，和林深爱四目相对的时候明显一惊，随后很快镇定下来。


    “补课的英语老师？”他对于自己裸露的身体毫不避讳，继续擦拭着身上的水，见林深爱有些不知所措，才意识到这样欠妥，去衣柜里套了件无袖背心才重新走到林深爱跟前。


    “随便坐。”他指了指椅子。


    深爱挑了右边的位置坐下。


    他毛糙地擦了两下就把浴巾丢到床上，拉开左侧的椅子坐下。


    空气中佛手柑的味道愈发明显了。


    深爱把包里的习题和笔记拿出来，摆在两人中央，略去了客套，开门见山，“这是最新的几套TPO，你先做一套，我看看你基础怎么样。”


    “林深爱。”他盯着笔记封面的名字，一个个念了出来。


    深爱心头一紧。


    他看到笔记本上的浙大校徽，问：“你也是浙大的学生？”


    深爱心口一松。


    他果真没认出她来。


    “嗯。”她点点头。


    “我也是浙大的，海洋工程学院的。”说完他看着深爱，在等深爱的回答。


    “外国语学院的，林深爱。”鬼使神差的，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他笑得很坏，上勾的唇角给人一种一切都了然于心的错觉。


    随后他说出自己的名字：“萧柏衾。”


    深爱也知道，但她还是装作第一次知道。


    “走的时候记得把冰箱里的狮峰龙井带给曾教授。”宋笙推开门，探出个头，打断了他们的听力进程。


    “妈，”萧柏衾无奈放下手中的笔，声调懒洋洋的，“学术是严谨的，不该搞这一套。”


    宋笙不满：“人情世故，你小孩子懂什么啦。妈妈就是想让教授多照顾你一下。”


    “我已经受到很多关照了。”


    “哦呦，就当是帮妈妈个忙，又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


    “嗯。”萧柏衾低低地应了声。


    门被合上，深爱继续播放TPO的听力。


    很快，他们的节奏再次被打乱。


    门又被推开了。


    “新买的衬衫别忘了穿，只穿一件背心别冻感冒了。”


    不同于宋笙的甜腻，这次的声音清透柔和许多。


    深爱和萧柏衾几乎是同时回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半掩在门后，只露出个脑袋，见到深爱的时候，朝她微微一笑。


    萧柏衾走过去，接过女孩手里的衬衫，当着她的面穿上，胡乱地系上扣子。


    “怎么乱系呢。”女孩嗔怪，上手替萧柏衾竖好衣领，一颗一颗地帮他重系扣子，“第一颗就系错了，最后一颗怎么可能系得对。”


    “真是马大哈。”


    萧柏衾不恼，双手插兜，任由女孩替他整理。他看着姜允诺，发觉允诺的头发好像短了许多，问她：“剪头发了？”


    “半个月前就剪了。”允诺瞪他一眼，锤了下他的胸口。


    萧柏衾立马捂着胸口，做出一副身受重伤的表情，惹得允诺又气又笑，赶着他往屋里走，“好啦，回去做题吧。”


    萧柏衾再坐回来的时候，外头的风更大了，打在窗棂上呼啦呼啦的。


    “不好意思，家里人不知道我在补习。”他为接二连三的打断道歉。


    “没事。”


    “你眼睛不舒服吗？”


    深爱下意识用手揉微红的眼眶，摇摇头表示没事，“刚刚沙子进眼睛里了。”


    可是江南里的绿化很好，一旁又是京杭运河，即便是临街，敞着窗子，也很少有风沙。


    萧柏衾还是把窗子关上，远景断送在眼前，屋内顿时暗了不少。


    萧柏衾看出林深爱的紧张，权当她在陌生的地方放不开，休息的空档走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她一个人，好让她自在一些。


    一个人的时候，深爱也终于敢放平目光。


    她重新打开窗子，外头的景色像一幅画，由着窗子引人室内，一派祥和。


    忽得，她想起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带孙子的阿姨，路过江南里的时候，苦口婆心地对孙子说：“要是住在这里，这辈子算是不用愁了。”


    是啊，自她认识萧柏衾起，萧柏衾身边就不乏爱他的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到底让他忘记了愁，连衣服扣子都有人帮着系。


    刚刚那个女生就是他女朋友吧？


    想到这，外头的风又大了，吹得深爱的眼眶发涩，一滴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她赶忙起身去关窗，慌忙地擦去眼角的泪。


    “吃蛋糕吗？”萧柏衾进来的时候捎了一块杏子蛋糕，放在林深爱面前。


    “我妈做的。”


    深爱看着面前整齐精致的三角切面蛋糕，戚风蓬松，奶油香甜，脑海里一闪而过昨晚暴食的场景，心又开始抽痛。


    “不用了谢谢，我不爱吃甜食。”


    “果然瘦的人都不爱吃甜食。”门口传来姜允诺的声音，她倚在门框上吃蛋糕，嘴里混着奶油，含糊不清道：“刚刚就想夸你了，你好漂亮。”


    深爱怔愣了片刻，回头看姜允诺。


    允诺穿着一身绿色亚麻连衣裙，露出的胳膊脚踝纤细，脸上有点婴儿肥，但这肉长得恰到好处，显得她娇俏可爱。明明她自己也出落得这样漂亮。


    “谢谢，你也很漂亮。”


    “你不用夸回来，你是真的很漂亮。尤其是背对我的时候，肩颈的线条很好看。”


    深爱感觉一道目光在自己的肩颈处划过，她下意识挺直了背，有些故作姿态，耳背也烧得通红。


    她渴望别人的夸赞，又希望夸赞要出自陌生人口，这样才来得真。


    刚刚姜允诺的夸赞让林深爱很受用。她一路上都轻飘飘的，路过面包房的时候买了一个自己最爱的苹果派，连卡路里都不计算了。


    她给周远发消息，说今天补习一切顺利。


    周远回了个OK。


    周远是林深爱的发小，他也是浙大的学生，计算机系的。


    半个月前秋季学期刚开学，原住在凌湖区的宿舍楼长了霉菌，学生们被安排到了玉湖区。


    玉湖区的宿舍楼是鸳鸯楼，男女混住，一层男一层女，因为人数奇偶的问题，分配起来有些棘手，因此每个寝室多了一两个新的面孔，而萧柏衾就是周远的新室友。


    不过周远只跟林深爱说自己的新室友想找托福一对一家教，没过多透露萧柏衾的个人信息。深爱也没多问，毕竟一小时四百，就算对面是个傻子，她也会接下这活。


    关于她对萧柏衾的感情，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深爱拎着蛋糕盒进屋的时候母亲刘沁在客厅看电视。


    刘沁一眼扫到了深爱手上的蛋糕，念叨：“少吃甜食，蛋糕奶茶以后别买了。你表哥上周做了单位体检，检测出一项肿瘤标志物高，他妈妈都急死了。”


    说着，她又上下打量了深爱，“你是不是这两天胖了，前几天见你还很清瘦，就是吃蛋糕吃的吧。”


    深爱感到一阵恶寒，回头，冷冷低盯着刘沁，压制住内心的憋屈和怒火，平静地反击：“是，你说对了，就是吃蛋糕吃胖的。”


    刘沁一下子坐起来，“说你一下就知道顶嘴，说这些是为你好，你现在年轻不见得，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有些东西吃不得。”


    “砰——”


    蛋糕盒呈抛物线状飞速地落到垃圾桶里，垃圾桶绕了两圈才重新站稳，空气里依然回荡着打旋的声音，嗡嗡嗡地响。


    两人四目相对，氛围剑拔弩张。


    “我说不得你是吧？”刘沁冷笑，“钱是天上砸下来的是吧？脾气这么冲，说两句就砸东西是吧？……”


    深爱不给刘沁继续数落她的机会，没等她说完就摔门走了。


    林深爱一直在外面游荡到很晚，周远给她发消息打电话她都不理。


    「阿姨说联系不上你，问你今天还回不回家」


    最后她回了个：「不回，晚点回学校」


    九月初的杭州刚入秋，虽过了梅雨季，可还是雨水连天，三天两头地下，武林门附近的桂花残败了一地，只留有一点余香留给路人赏。


    深爱花了两块钱，在大运河武林门码头坐船，坐到了拱宸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运河两岸亮起了灯，灯光被水波往远处推，形成一道道金色的波光。


    深爱站在拱宸桥顶往下看，自己的倒影幻化在水里变成一滩模糊的光影，被远处驶来的游船撞碎，许久后又重现。


    胖了吗？


    好像是胖了，不是浮肿，是真的长肉了。


    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掐了掐腰，觉得自己好胖。


    但还没吃晚饭呢。


    不吃算了，就当减减肥。


    算了，还是吃点，就当健康饮食。


    林深爱买了根玉米当晚饭。


    她觉得这玉米不好吃，却也找不到什么其它好吃的。


    她的胃口已经败坏，好不容易开朗起来的心情也因为刘沁的几句话而变得糟糕。


    她看着天越来越黑，步子越来越快。


    一股不祥的、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个点，7-11便利店内没什么人，再加上远离校区，碰到熟人的概率很小。


    深爱拿起购物篮走向打折的货物区。她也不挑选口味，只是很快地往购物篮里扔打折的面包饼干。


    很快，购物篮就满了。


    暴食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况且暴食并不在意吃什么，只是机械性地进食，将食物填满撑大自己的胃。


    她扫了一眼购物篮，觉得还差点什么，就向冰鲜柜走去。


    冰鲜柜里都是原价出售的牛奶便当，价格会高很多，深爱不舍得在暴食的时候买，反正最后都是要催吐吐出来的。


    “欢迎光临。”


    头顶传来机器的声音，深爱意识到有人进来，匆忙扫了眼货架，意外发现最底层货架进了新的蛋糕，是最近风头很大的青苹果乳酪蛋糕。


    她最喜欢小蛋糕了，尤其还是苹果味的。


    购物篮里全是坏掉的情绪和胃口，而货架上仅剩一个的青苹果蛋糕才是她真正的渴望。


    深爱伸手刚碰上蛋糕的包装，另一只手也在相同时刻触碰到了她的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充满张力的手，手指向下微垂，带着运动过后的汗水，散着热气，轻触到深爱的手背。


    深爱下意识收回手，看向一旁的人——


    萧柏衾穿着湖人队的紫金篮球服，左臂抱着篮球，正微微躬身看向货物架。他的脸离深爱那样近，深爱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喘息声，看见他额角跌进发带里的汗珠。他额头上的金色发带跟他本人一样张扬明媚，毫不世俗。


    “是你？”萧柏衾看过来。


    深爱局促地笑了下，把右手的购物篮往身后藏。


    萧柏衾注意到了她不自然的举动，目光顺着她身后的购物篮看去。


    他个子高，一米八五，站直了可以看清林深爱的一切小动作，但他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就重新把目光放到那块蛋糕上。


    “你还需要吗？”


    没有人回应。


    一旁的林深爱早就没了身影。


    深爱逃也似得去结账，内心忐忑，脸红得跟充血了似得。


    她讨厌自己一紧张就脸红的毛病，连最基础的伪装都做不了。


    她在等待的时候一边祈祷着收营员快一点，一边支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不凑巧的是，她买的这堆临期商品好多都扫不了码，需要收营员手动输入货号。十二个面包，八条奶油苏打，三包薯片，六条曼妥思，整整花了三分二十一秒才全部扫完。


    在深爱准备落荒而逃的前一刻，萧柏衾站到了他身后。


    完了，他一定是看到自己买的这堆垃圾食品了，还是临期的。她痛苦地想，心跟死了一样。


    “一共是三十二块六毛八。”


    深爱付款完后没有立马走，依旧站在收银台，边往包里塞东西边打开周远的聊天框。她长按语音，大声地说：“你要的青苹果乳酪蛋糕没有了，我买了其他的，应该够你在寝室吃一阵子了。”


    说完强装镇定地装好东西离开。


    她离开不久后周远跑了进来，接过萧柏衾递过来的可乐，一口气喝了半瓶。


    “外面下雨了吗？”萧柏衾见周远球衣湿了一大半，寻思着天气真是阴晴不定。


    周远喘息道：“没事，小雨。”他紧接着一口气喝完可乐，以投篮的姿势往垃圾桶里扔，结果没丢进，又灰溜溜地捡起来丢进去。


    萧柏衾从袋子里拿出青苹果乳酪蛋糕，示意周远，“吃不吃？”


    周远瞥了一眼萧柏衾手里的东西，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我？”


    “我又不是女生，我从来不爱吃这些。”


    “嗯，知道。”


    “知道还问我。”周远一脸莫名其妙。


    他们刚准备出去的时候雨下大了，便利店的伞也卖光了，就只能干等，隔着玻璃窗看雨珠断裂形成一道道水瀑，冲刷走上面的尘螨，焕然一新。


    洗劫一空的还有林深爱的胃。


    她跪在地上，脑袋枕着搭在马桶上的手臂，张着嘴，没有丝毫力气。


    水汽爬上了卫生间的墙壁，湿哒哒、粘腻腻，同胃酸搅和着呕吐物一样的质地。


    她缓了一会儿，又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才重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学校。


    夜已深，已经过了门禁时间。林深爱被宿管阿姨记了一次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