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落雪的边际线

    这次没人拦着何讫去洗手间,倒是他自己走三步有两步都是歪的,跟丧尸一样走到门口,好半天才摸到水龙头的位置。


    何讫掬起一把冷水泼到脸上,凉意激得他清醒几分,但效果甚微,他以为自己已经醒酒了,但实则不然。


    何讫抬起头注视着镜子,伸出手擦去上面迷雾般遮挡他面容的水汽,好半晌也没发出声音。


    大脑像关机了一样无法转动。他对面的人是谁?为什么有两张脸?一会儿是他自己的样子,一会儿又变成那个人的样子。


    这好像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人,是他自己。


    何讫猛地一怔,脸上的神情瞬间僵住,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脚步慌乱地向后连退几步。


    组长喊他何讫,前台和同事喊他何讫,温今雨喊他何讫。


    水龙头还在放水,哗哗声使他逐渐平静下来。


    是了,这是他。这是何讫,不是那个人。


    从他被带回何家,到二人分别,一直都有人说,你们是兄弟吧,长得这么像。


    那人每次都会温柔地笑开,指着何讫说,这是我弟弟,长得像是应该的。


    他多想反驳,大声喊出那句一直压在舌底的话:我们长得不像,也不是亲兄弟。


    我不想做你弟弟。


    何渠,我不想这辈子只当一个和你长得像的弟弟,我们明明有很多不同的...


    何讫头晕眼花,手脚冰凉,再也忍不住"哇"一口吐出来。呕吐感使他不受控地流出生理泪水,很快遍布满脸。


    吐够了,何讫清醒多了。他把被殃及的地方清理干净,又洗了把脸,仔仔细细地注视镜中的他。


    没有逃避,没有杂念,只是看着,不平静地看着。


    他居然真的快记不清何渠的样子了。


    如果他不死去,就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原来他会和何渠长得这么像,几乎要变成同一个人了。


    他真的分不清了。


    何讫阖上眼,静静地立在镜子前。他好想他,好想"哥哥",想滑雪场上飘扬的衣角,想面对他时总会放柔的嗓音。


    想他的男朋友,想他的——


    何渠。


    嘈杂的声音穿过门板传进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声“何讫”。何讫呼出一口浊气,推门走了出去,还没站住脚跟就被人一个熊抱贴在门板上。


    何讫低头一看,这滩散发酒气的烂泥不是温今雨还能是谁?他俯下身,压下想把这滩东西扔出去的冲动,搀起温今雨,歪七扭八地回到包间。屁股刚沾上椅子,温今雨就趴在桌外睡过去,何论也无言以对,大脑空白一片,安静地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像一只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时间无意识的流动,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生推门进来,自称是温今雨的女友。何讫转头,脖子因为许久未动而发出嘎嘣响声。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二人在来的路上通电话,就约好了时间来接温今雨。女生对何讫提出建议,要他最好拿手机叫个车回去,喝酒了不安全。


    何讫重复了一遍,手机?


    女生见他有些发懵,没说什么,用自己的手机替他叫好车,告诉他注意着点,钱直接算温今雨头上,随后就扶着温今雨回去了。


    手机对于何讫来说,是个不常用的东西。在他回到这身体之前的那段漫长的时间里,大多时候都用不到这个科技产物,少数使用也是因为任务或者工作需要。过去种种使他现在不能第一时间想到手机的存在,估计拿到手里也不太会用了。


    何讫记忆力还是很好的,但他不记得在工位上有这东西。


    服务员站在门口等到了车,想进包间通知何讫一声,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何讫穿着看上去很贵的深色大衣,顶着那张同样很贵的脸,在地上乱爬——他抬起一个椅子放到一边,又掀起桌布往桌子下探头,就差钻进去了,应该是在找什么东西。


    服务员手动把下巴推回原位,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何先生……叫的车到了,在门口。”神经病你快点离开行不?


    何说听到后动作僵住,木着脸从地上站起来,却眼前一里,还伴随着轻微耳鸣,他没站稳后退几步,缓了一会儿才重见光明。


    这什么破体质啊?


    他绷着高冷的表情,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失态,路过服务员身边还有礼貌的说了句谢谢,想给人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于是乎把双手揣进大衣兜……


    等等,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何讫停下脚步,缓慢地把手掏出来,手里抓着的正是他刚刚发疯在包间满地爬来爬去寻找的手机。


    还好酒精还发挥着余力麻弊他的神经,不然何讫此刻就不会感到有些迷茫了,而是会气得笑出声来。


    何讫上了车,司机也并没有多问,朝着已定的目标方向升去,大概是温今雨和他女朋友提前安排好的。


    车里很安静,静到让人受不了。何讫时而清醒时而放空,才发觉自己喝醉后居然能干这么多蠢事,气得他发笑。司机透过后视镜瞟他一眼,还是打开了车载音乐。


    何讫按开手机,带着试探将左手大姆指覆上指纹处,静待几秒后,成功解锁。


    思绪滞缓,解锁了之后干什么呢?桌面壁纸是二人身穿滑雪服在不知道哪个滑雪场的照片,都捂得严严实实,只各自露出双含笑的眼睛。手机屏幽幽的光线投在何讫脸上,明明没有多亮,却刺得他闭上双眼。在平稳的行驶中,何讫疲惫地沉入梦境。


    这是一个好梦。


    何讫在推搡间睁开眼,周围小孩子们尖锐的叫嚷声让人心烦。一开始他还能奋力向他们挥起拳头,可双拳难敌好几手,很快他便落入下风,被几个小男孩推倒在地。


    何讫想站起来反击,可他消耗了太多体力,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先护住头,身子蜷缩成一团。他听到自生稚嫩的、不甘的声音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你们都滚开!凭什么抢我的玩具!凭什么打我!”


    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回答了他:“呸,凭你是个只会害死人的怪物!凭世界上没有人喜欢你!连你爸妈都不要你了,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过了许久,他们似是打够了,骂累了,散开离去前还一人呸他一口。何讫浑身发抖,痛到麻木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扑到一人身上,对他又咬又抓,狠狠地撕扯那孩子的头发。有孩子去找院长报信,很快来了一伙大人,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费了好半天劲儿才将何讫扯下来,丢在一边。女院长骂他什么他听不清,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无非就是“扫把星”“小畜生”一类不堪入耳的东西。何讫还有点感谢她们呢,没有她们,他去哪些学会骂人这个技能。


    他以为又要像从前那样被拉去小黑屋关起来不给饭吃,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给。


    无所谓,反正他没错,认了就认了,出来再犯呗。


    他才不是没爹没妈,只是那天爸爸领他出来玩,给他拿了几块钱去小摊子买冰糕吃,回来爸爸就不见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想去找叔叔阿姨借电话打给妈妈——妈妈教过他的,只是他贪玩,不记得那一串数字是什么了。爸爸带他出来好远好远,他也不认得回家的路在哪了。


    他在原地等了好久好久,久到太阳落下又升起,久到他坚持不住晕到在路边。醒来时,身边有漂亮的院长和老师,有小朋友,都笑眯眯和他说话,就是没有爸爸妈妈。院长说她是从人贩子手里把他抢下来的,可厉害了!他要乖乖地在这里生活,万一哪天爸爸妈妈来接他回家了呢?


    他很听话,福利院的大家也很好,只是他想家,一直都很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变了,变得像是另一个人一样,令他感到害怕和陌生。他本能地保护保护自己,还是难免受伤。和蔼的院长不见了,友善的伙伴消失了,大家都变了样了,只有他还在期待着爸爸妈妈,期待着他们的突然降临,带他回家。


    可是他没等到。所有人都说他没人要,是爸爸主动抛弃他的,说是因为他害死了奶奶,也差点害死妈妈。可他长这么大,妈妈一直好好的。他也只见过奶奶一面,又怎么会害了她呢?


    他不懂,却依旧没放弃反抗。可慢慢的,他也怀疑起来,真的是爸爸不要他了吗?他真的……害死了人吗?


    何讫回过神来,热度从院长牵着他的手上传来,他抬头,一对陌生的夫妻笑着看他。何讫的耳朵像被棉花堵住了,什么也听不真切,眼睛也像被遮住,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他在模糊间被这对夫妻接走,告别了这个他本该不舍的福利院,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大房子里。


    房子温暖宽敞,叔叔阿姨姐姐们都对他很好,他感受得到,是发自内心的好。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的幸福,可这些东西加起来,也比不上他在大房子里遇到的那个小男孩。


    第一眼看到他时,何讫的心就狂跳起来,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却从心底里涌现出了惊艳,以及……欢喜。


    他被小男孩透着凉气的手拉着,一起穿过花园,穿过走廊,一起奔跑,一起大笑。他也有了去上学的机会,从此后上学同路,放学同归。


    路过卖冰糕的小摊,何讫被小男孩塞了几块钱,过去买冰糕。他拿着冰糕的两只手在颤抖,心底的恐惧和慌张一齐涌了上来,几乎将他溺死。


    他鼓起勇气转过身去,依旧是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上方却缓缓显出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直直望进黑暗迷雾之中,将他一把扯了出来。


    自此后,他不再害怕那种小摊,也不会因为自己一人去买冰糕而恐惧,他知道会有人永远在原地等他。


    何讫一个激灵,猛地抽离出来。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