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间·毒蛇之信

作品:《云姬本纪·从教坊司女妓到复国女帝

    赤谷关失守的噩耗,如同瘟疫般在鄢陵城蔓延开来,将初春最后一点暖意彻底冻结。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街市上行人稀少,步履匆匆,往日喧闹的茶楼酒肆门可罗雀,沉重的关门落闩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审判般的死寂。


    南宫王府却似一座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朱门洞开,披甲的亲卫面色肃杀,进出的传令兵步履带风,将一道道紧急军情送入那座象征着中山国最后支柱的书房。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书房内,灯火通明,彻夜未熄。巨大的赤谷关沙盘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涵盖整个中山北境的舆图。南宫擎站在图前,玄色王袍未换,下摆上那几处暗褐色的传令兵血迹,如同刺目的勋章,又似不祥的烙印。他双目赤红,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短短一日,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只剩下钢铁般的意志在强撑着山岳般的躯体。


    “王爷!”副将陈冲声音嘶哑,指着舆图上被朱砂狠狠圈出的“落雁坡”,“斥候拼死传回消息,魏军前锋,元焘亲率的‘黑云骑’,正全速扑向落雁坡粮仓!最迟…最迟明晚就能抵达!”


    “落雁坡守军不足三千,多是辅兵民夫!”另一名将领急声道,“赵将军殉国前曾言,魏军有一支精锐轻骑绕过关隘…定是此路!王爷,必须立刻派兵驰援!否则三十万石粮草一旦有失,北境全线动摇!”


    “派兵?从何处派?”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响起,是留守都城的镇北军参将杨烈。他脸上还带着未愈的刀疤,此刻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鄢陵守军不过一万,还要分守四门!能抽调的机动兵力不足三千!杯水车薪!黑水河谷方向呢?林嵩老匹夫不是说那里平安无事吗?!”


    “林嵩…”南宫擎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地底,带着彻骨的寒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赤谷关的失守,赵破虏的血书,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林嵩的阻挠、拖延,那声声“危言耸听”、“意图揽权”的指责,此刻回想起来,字字句句都成了催命的符咒。延误的战机,将士枉流的鲜血,被焚毁的关城…这笔血债,那老匹夫身上至少沾了一半!


    一股狂暴的杀意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紫檀木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簌簌乱跳,墨汁溅洒在舆图上,污了“鄢陵”二字。“误国奸佞!”四个字从他齿缝间迸出,带着血腥气。


    “王爷息怒!”谋士沈仲连忙上前一步,花白的须发都在微微颤抖,“当务之急是落雁坡!鄢陵兵力空虚,远水难救近火。为今之计…唯有火速传令沿途各堡寨守军,不惜一切代价,拼死阻滞魏军轻骑!同时…立即征调城中所有青壮、府库家丁,由杨将军率领,携带火油、弓弩,星夜驰援落雁坡!能拖一刻是一刻!为…为后方调兵争取时间!”他声音艰涩,这已是绝望中的下下之策。


    “调兵?调谁的兵?”陈冲苦笑,眼中满是血丝,“北境各军被魏军主力死死咬住,动弹不得!南境…南境的兵,林嵩那帮人会同意放过来吗?他们会说南境也要防备!说这是掏空根基!”


    又是林嵩!这个名字像毒蛇的信子,再次狠狠舔舐过南宫擎紧绷的神经。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大局!顾全大局!他反复告诫自己。此刻内讧,无异于自断臂膀,将整个中山国彻底推向深渊。


    “按沈先生说的办!”南宫擎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却已恢复磐石般的冷硬,“杨烈,持本王令箭,即刻征调!凡有违抗延误者,立斩不赦!陈冲,飞鸽传书落雁坡沿途烽燧、堡寨,告诉他们,本王就在鄢陵看着!人在寨在,寨毁人亡!多拖魏狗一个时辰,便是为中山国续命一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末将领命!”杨烈、陈冲轰然应诺,转身冲出书房,脚步声如同急促的战鼓。


    书房里只剩下南宫擎和沈仲。沉重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堆满军报舆图的墙壁上。


    “王爷…”沈仲看着南宫擎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悲愤,欲言又止。


    “沈先生,”南宫擎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沙哑,“你说…那老匹夫,是真糊涂,还是…另有所图?”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沈仲眼底深处。赤谷关前车之鉴,由不得他不做最坏的联想。林嵩的阻挠,仅仅是出于政见不合和对他南宫擎的忌惮吗?还是…背后有更深的影子,更毒的算计?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御书房外,那抹在阴影里安静得诡异的明黄色。


    沈仲浑身一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跟随南宫擎多年,深知这位王爷绝非无端猜忌之人。此问一出,指向已极其危险。“王爷…慎言!”他声音发颤,“林嵩…林嵩虽迂腐固执,与王爷政见相左,但…但其家族累世簪缨,世代受中山国恩,他本人…也曾是先帝托孤之臣…通敌叛国…这…这…”他不敢再说下去,通敌叛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若真如此,那中山国危矣!


    南宫擎没有再追问,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沈仲的顾虑他何尝不知?没有铁证,一切猜测都只是动摇人心的毒药。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一股夹杂着料峭寒意的夜风猛地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他望向皇宫的方向,那片被重重宫阙包裹的、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黑暗之地。夜色如墨,将巍峨的宫殿吞噬,只留下模糊而压抑的轮廓。


    “但愿…是我多心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呜咽的夜风里,带着无尽的沉重与挥之不去的阴霾。只是那紧握在窗棂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暴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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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城深处,重重帷幕之后,幼帝苏承稷的寝殿“清辉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地龙烧得暖融如春,角落的鎏金瑞兽香炉吐纳着清甜的苏合香。十岁的天子并未就寝,只穿着一身素白柔软的丝缎寝衣,赤着脚,踩在光洁微凉的紫檀木地板上。他小小的身影被跳跃的烛光拉长,投射在绘着祥云仙鹤的墙壁上,竟显出几分异样的幽深。


    贴身大太监冯吉(原冯吉),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垂手侍立在珠帘之外,身形微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整个寝殿安静得只剩下烛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苏承稷走到临窗的紫檀书案前。案上并未摆放奏章,只摊开着一张普通的宣纸,旁边搁着一支细杆的紫毫笔。他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纸面,动作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近乎优雅的慵懒。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白日里刻意维持的孩童般的懵懂与温顺早已褪尽,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映着烛火,跳跃着两点幽微难辨的光。


    “冯吉。”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无端透着一股凉意。


    “奴才在。”冯吉立刻躬身应道,脚步无声地移近珠帘。


    “今日…林阁老在御书房,可是气得不轻。”苏承稷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的黑暗,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摄政王…也动了真怒。”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弧度,“你说,他们…谁更生气些?”


    冯吉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恭敬而平稳:“回陛下,奴才愚钝,只觉雷霆之怒,令人心胆俱寒。阁老…阁老也是为国事忧心,言辞激烈了些。王爷…王爷更是忧心边关将士,心急如焚。”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两人的冲突归结于为国操劳的政见不合。


    “忧心?心急?”苏承稷轻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指尖在纸面上划过一道无形的痕迹。“是啊…都是为了中山国。”他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让冯吉的后背莫名渗出一层薄汗。


    短暂的沉默后,苏承稷忽然转过身,目光第一次落在冯吉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能穿透人心。“朕记得,林阁老的长子林文柏…是在户部当差吧?好像是…仓场主事?管着…京畿几处常平仓的账目?”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突然想起。


    冯吉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恭敬:“陛下好记性。林主事为人勤勉,只是…性子略有些耿直,在衙门里,人缘…似乎不算太好。”他点到即止,将“耿直”二字咬得略重。作为深宫大珰,他对朝臣家事、官员性情,早已了如指掌。林文柏确实才干平平,且因性情刻板、不善钻营,在户部颇受排挤,常被派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心中早有积怨。


    “耿直?”苏承稷微微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丝孩童般的好奇,但那双眼睛深处却毫无波澜,“那…想必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那支细杆紫毫笔,在指尖随意地转动着,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朕今日在暖阁描红,听外面吵嚷,倒是想起一句老话…‘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他抬起眼,看向冯吉,烛光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你说…林阁老如此忧国忧民,若知道他最信任的…国之柱石…私下里,竟有…损公肥私之举,会当如何?”


    冯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瞬间明白了小皇帝的意图。他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心领神会的恭顺:“陛下圣明。阁老一生清誉,最重名节。若知此等事…必是…痛心疾首,怒不可遏。”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只是…林主事虽有小瑕,但…但若要寻其确凿的…‘损公’实证,恐怕…不易。仓场账目繁杂,林主事又…还算谨慎。”他暗示着操作的难度。


    苏承稷手中的笔停止了转动。他轻轻将笔搁回笔山,发出细微的“嗒”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证据?朕不需要他真做了什么。朕只需要…林阁老‘相信’他做了什么。”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孩童天真的残忍,“冯吉,你办事,朕素来放心。林阁老的书房…听说,是有些旧年积压的文书?”


    冯吉的头深深低下,几乎触碰到胸前的衣襟:“奴才…明白了。奴才定会…让阁老‘看到’他该看的。”他没有问具体怎么做,也没有问那份“该看的”东西从何而来。深宫之中,要炮制一份指向特定人物的“伪证”,对他这种掌控着内廷阴暗脉络的大太监而言,并非难事。一份陈年的、看似无关紧要的军需调拨单,几个巧妙模仿的笔迹,一点恰到好处的“遗漏”和“破绽”…足以在林嵩那颗对南宫擎充满猜忌与愤怒的心头,点燃足以焚毁理智的毒焰。


    “去吧。”苏承稷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开始在宣纸上随意勾勒,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朕倦了。”


    “是,奴才告退。”冯吉躬身,脚步无声地退出了寝殿。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烛光下,苏承稷笔下的线条渐渐成形,那并非什么花鸟虫鱼,也不是描红的字帖,而是一只盘踞在蛛网中央、蓄势待发的毒蛛。他画得极其专注,嘴角噙着一抹与其年龄绝不相称的、冰冷而满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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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浓稠如墨,辅政大臣林嵩的府邸书房内,却同样灯火摇曳,气氛压抑。林嵩独自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老态毕现。白日里御书房与南宫擎的激烈冲突,赤谷关失守的惊天噩耗,像两块沉重的磨盘,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深紫的官袍也皱巴巴地套在身上,全无平日的威严整肃。桌上放着一盏早已冰凉的参茶,他却毫无心思去碰。


    “父亲…”长子林文柏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欲言又止。他在户部仓场主事的位置上做得战战兢兢,今日听闻赤谷关失守,更是心惊肉跳。


    林嵩疲惫地抬了抬眼皮,挥挥手:“你下去歇着吧,让为父…静一静。”


    林文柏张了张嘴,终究不敢多言,躬身退下。走到门口时,他想起什么,回头低声道:“父亲,库房那边…还有些积年的旧档未曾清理,孩儿明日…”


    “知道了。”林嵩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南宫擎那咄咄逼人的指责和边关的血腥战报,哪有心思管什么陈年旧档。


    林文柏讪讪地闭上嘴,轻轻带上房门。


    书房里只剩下林嵩一人。寂静中,白日南宫擎那雷霆般的怒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误国奸佞!”、“延误军机之罪,你林嵩担得起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他林嵩一生自诩清流,忠君爱国,如今却成了误国的罪人?不!他猛地摇头,试图甩开这可怕的念头。他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南宫擎…那个武夫!他才是穷兵黩武,意图揽权!赤谷关失守…一定是南宫擎指挥失当,轻敌冒进!对,一定是这样!


    他需要证据!需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证明南宫擎才是那个包藏祸心的人!林嵩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偏执的光,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书房一侧靠墙摆放的巨大书架。那上面不仅摆满了经史子集,更有许多陈年的卷宗、文书,是他为官数十年的积累,也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他颤抖着手,在书架高处摸索着,想找找看是否有关于南宫擎过往独断专行或与魏国将领私下往来的蛛丝马迹。慌乱中,他碰落了几卷用布套包裹着的旧文书。


    “啪嗒”几声,布套散开,里面泛黄的纸张散落一地。


    林嵩烦躁地弯腰去捡。借着烛光,他随手拾起最上面一页。纸张边缘已经磨损发毛,字迹也有些模糊,看起来像是多年前某次军需调拨的存底。他本欲随手丢开,目光却猛地被其中一行字钉住!


    那行字记录的是一项常规的弓弩箭矢调拨,接收方是北境某营。落款处,赫然签着一个他极其熟悉的名字——林文柏!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像是仓场吏员核验的印章。这本无异常。


    然而,就在这行记录的旁边,不知为何,竟多了一行极其潦草、似乎是后来匆忙添加上去的小字!墨色较新,与旧档格格不入:


    “**另:秘拨精□□机十具,附破甲箭三百。**”


    更让林嵩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在这行添加上去的小字后面,紧跟着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落款——一个极其拙劣、却依稀能辨认出是模仿南宫擎笔迹的签名!旁边还画了一个极其古怪、如同毒蛇盘绕般的符号!


    “轰!”林嵩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精□□机!破甲箭!这绝非普通军械!这是军中严控、只有精锐亲军才能配备的利器!南宫擎…他竟然敢!竟然敢绕过兵部,绕过他这个辅政大臣,私自调拨如此军械!还…还用他儿子的名义!签着他儿子的名字!这…这分明是栽赃!是构陷!是要把他林家拖下水!


    联想到白日南宫擎那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那句句诛心的“误国奸佞”,林嵩瞬间脑补出了一切!南宫擎不仅要在军事上独断专行,更是在处心积虑地构陷他!要把他彻底打落尘埃,甚至…除掉他这个最大的绊脚石!这份“旧档”,就是南宫擎埋下的毒钉!只等时机成熟,便会给他致命一击!


    “噗——”急怒攻心之下,林嵩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在手中那张泛黄的纸页上!腥红的血点迅速洇开,将那个模仿的签名和蛇形符号浸染得更加狰狞可怖。他身体剧烈摇晃,眼前阵阵发黑,死死攥着那张染血的纸,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老藤。


    “南宫擎…你好毒…好狠的手段!”他嘶哑地低吼着,声音充满了怨毒与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入绝境的疯狂。最后一丝对南宫擎可能“顾全大局”的幻想,彻底破灭!那被强压下的、对南宫擎根深蒂固的忌惮与怨恨,如同浇了滚油的烈火,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窗外,更深露重。一只夜枭停在林府庭院的老槐树上,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啼鸣,旋即振翅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那声音,如同毒蛇在暗影中发出的咝咝信响,预示着更深的阴谋与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那封染血的“旧档”,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毒石,彻底搅浑了中山国这潭已然浑浊不堪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