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血色王旗
作品:《云姬本纪·从教坊司女妓到复国女帝》 初春的风带着未褪尽的寒意,卷过中山国都城鄢陵的朱墙碧瓦,却吹不散南宫王府书房里沉甸甸的凝滞。七岁的南宫昭伏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一角,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堆积的舆图卷宗淹没。她屏着呼吸,墨玉般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父亲南宫擎悬在巨大羊皮地图上的手指。
那手指骨节分明,虎口与指腹覆着一层厚茧,是常年握剑、控缰磨砺出的勋章。此刻,这指点过千军万马的手指,正划过地图上蜿蜒如毒蛇的边境线,最终重重顿在“赤谷关”三个刺目的朱砂小字上。指尖下,墨迹勾勒的山川仿佛在无声震颤。
“赤谷关…地势狭窄,易守难攻,本该是铁壁。”南宫擎的声音低沉,像闷雷滚过云层,震得书案上的青玉镇纸微微嗡鸣。他鬓角已染风霜,深邃的眼窝里嵌着一双寒潭似的眸子,此刻正倒映着地图上象征魏国势力的狰狞黑色箭头。“可魏军前锋,已在此处盘踞半月,试探不断。”
侍立一旁的谋士沈仲,须发灰白,眉间刻着深深的忧虑:“王爷,斥候密报,魏主此番遣来的,是其胞弟厉王元焘,此人用兵…狠戾如狼,不循常理。他按兵不动,恐怕…”
“恐怕是在等。”南宫擎截断他的话,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地图上赤谷关后方一片代表中山国土的空白,“等我们内部生变,等粮道被截,等军心浮动。”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边缘,沉闷的响声让南宫昭的心也跟着一跳。“朝堂之上,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还在为是否增兵、是否该本王亲征吵嚷不休!贻误一日,关外将士便多流一日的血!”
一股无形的压力在书房里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窗外,几片迟开的白玉兰被风卷着,扑簌簌打在窗棂上。南宫昭悄悄抬眼,看向父亲紧绷的侧脸。她不懂那些复杂的军国大事,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身上那股山岳将倾般的焦灼与愤怒,还有一丝…被无形绳索缚住手脚的疲惫。
“父王…”她忍不住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父亲玄色王袍冰冷的衣角,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喝口茶吧?”
南宫擎满腔的怒意与忧烦,被女儿这稚嫩的一声呼唤轻轻戳破。他低下头,对上女儿清澈见底、盛满担忧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朝堂倾轧的阴霾,只有纯粹的关切。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些许,大手覆上女儿柔软的发顶,带着薄茧的掌心传递出一点粗糙的暖意。
“昭儿乖,”他声音放得极低,怕惊扰了什么,“父王不渴。”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窗外,越过王府连绵的屋脊,望向皇宫的方向,那眼神复杂难明,忧虑如浓墨般化不开。
宫城深处,御花园的暖阁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噼啪轻响,氤氲着龙涎香暖融的气息。年仅十岁的幼帝苏承稷,穿着一身明黄团龙常服,正伏在紫檀嵌螺钿的小几上,提笔描红。他眉眼低垂,神情温顺专注,仿佛外界所有的风雨都与他无关。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他白皙近乎透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冯吉,屏息静气地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整个暖阁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炭火的微响。少年天子的影子,被拉得细细长长,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安静得近乎凝固。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刻意维持的宁静。一名身着玄甲、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几乎是撞开了御书房虚掩的沉重门扉,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与血腥味,踉跄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报——!”嘶哑的喊声撕裂了空气,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八百里加急!赤谷关军报!”
暖阁与御书房仅一廊之隔,那声嘶力竭的“报”字,如同冰冷的投枪,狠狠刺穿了暖阁中温软的宁静。苏承稷握着紫毫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饱满的墨汁“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浓重的污迹,将他刚刚描好的一个端正的“定”字彻底吞噬。他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飞快地抬起眼,目光却不是投向门外喧嚣的源头,而是像受惊的小鹿,惶惑地投向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冯吉。
冯吉面上波澜不惊,只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眼皮,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安抚。他身形微动,悄无声息地移步至暖阁的雕花月洞门边,侧耳凝听。暖阁与御书房之间的门并未关严,激烈的争执声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灌了进来。
御书房内,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中山王南宫擎高大的身躯像一尊压抑着雷霆的山岳,矗立在巨大的赤谷关沙盘前。他手中紧攥着一份染着泥污和暗褐色血渍的军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对面,须发皆白、身着深紫官袍的辅政大臣林嵩,正激动得面皮涨红,花白的胡子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抖动。
“…南宫擎!你这是危言耸听!”林嵩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魏军陈兵赤谷关外已有半月,除了小股游骑骚扰,何曾真正叩关?分明是厉王元焘虚张声势!你张口闭口便是增兵、增粮、调拨神臂弓!国库空虚,民力凋敝,岂容你如此穷兵黩武?你…你莫不是想借机揽权,倾尽国帑以壮你私军?!”
“倾尽国帑?壮私军?”南宫擎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千军万马厮杀的血腥气,“林嵩!睁开你的老眼看看!”他猛地将军报拍在沙盘边缘,震得代表关隘的小木牌簌簌摇晃。“这是赤谷关守将赵破虏用命换来的消息!魏军前锋营旗号看似未动,实则精锐已化整为零,绕过哨卡,正沿着黑水河谷秘密潜行!目标直指我囤积于‘落雁坡’的三十万石粮草!那是前线将士的命!是赤谷关的脊梁骨!一旦被焚毁或截断,赤谷关不攻自破!届时魏军铁骑长驱直入,鄢陵便是下一个赤谷关!你口中的国帑、民力,在亡国灭种面前,算什么东西?!”
他一步踏前,玄色的王袍下摆带起凌厉的风,迫人的气势让林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几卷书册哗啦啦滑落在地。“本王要的是守住国门!要的是中山国祚不灭!你却在这里斤斤计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延误军机之罪,你林嵩担得起吗?!”
“你…你血口喷人!”林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南宫擎的手指也在哆嗦,“本官一心为国,何来延误之说?黑水河谷?斥候何在?证据何在?仅凭一份语焉不详的军报,就要兴师动众?万一中了魏军调虎离山之计,赤谷关兵力空虚,岂不是正中其下怀?南宫擎,你虽为摄政,却非天子!调兵遣将,动用国库,岂能由你一言而决?陛下!”他猛地转向御座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陛下明鉴啊!老臣一片赤胆忠心,只为江山社稷,绝非私心作祟!摄政王他…他这是要架空君权,独断专行啊!”
御座之上,空无一人。只有那冰冷的鎏金龙椅,在透过高窗的惨淡天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位置,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无言的讽刺。
暖阁内,苏承稷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笔,悄然无声地走到了月洞门边,紧挨着冯吉。他小小的身体藏在门框的阴影里,像一只壁虎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门缝外透进来的光线,照亮了他半张脸,依旧苍白,依旧带着属于孩童的稚嫩轮廓。然而,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方才的惶惑不安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静,以及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捕捉的幽光。那幽光,仿佛深潭底处偶然闪现的鳞影,带着不属于十岁孩童的冷冽与算计。他粉嫩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像是在仔细品味着御书房里那场关乎国运的激烈争吵,又像是在无声地咀嚼着什么。
冯吉微微侧身,用自己宽大的袍袖巧妙地挡住了小皇帝大半身影,只留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阴影中。他垂着眼,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木雕。
御书房里的风暴还在继续。南宫擎的怒斥与林嵩的哭诉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激烈碰撞,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却始终得不到那御座上应有的裁决。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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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昭被乳母秦嬷嬷牵着手,默默走在出宫的回廊上。琉璃瓦顶投下的阴影,长长地拖在脚下。宫道漫长而寂静,只有她们两人细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响。方才御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争吵声浪,似乎还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
“嬷嬷,”南宫昭忽然停下脚步,仰起小脸,声音闷闷的,“父王…很生气。林大人…也很生气。”她的小手紧紧攥着秦嬷嬷温暖粗糙的手指,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呢?父王想打坏人,林大人…不想花钱?”
秦嬷嬷蹲下身,目光与南宫昭齐平。这位年近四十的妇人,面容温婉,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但眼神依旧清澈温和。她轻轻将南宫昭被风吹乱的一缕鬓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她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是南宫昭最熟悉、最安心的气息。
“我的小郡主啊,”秦嬷嬷的声音低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像初春解冻的溪流,“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像一团乱糟糟的绣线。”她伸出布满薄茧的手指,在空中虚虚地比划了一下,“你父王看到的线头,是前线的将士在流血,是家门马上就要被恶人撞开。他想快刀斩乱麻,把线头都拽紧了,护住这个家。”
她顿了顿,看着南宫昭懵懂又专注的眼睛,继续道:“林大人呢,他看到的线头,是家里存的米粮快不够了,是织布的梭子都快转不动了。他怕你父王用力太猛,把本就不多的线一下子全扯断了,那家里的人,不是被恶人打,也要先饿肚子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看透世情的无奈,“两边想的,其实都是这个‘家’。只是…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线头也不一样。又都心急,声音就大了,话就重了。”
南宫昭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小眉头微微蹙着,努力消化着秦嬷嬷的话。她低头看着自己绣着缠枝莲的精致鞋尖,半晌,才闷闷地说:“那…承稷哥哥呢?他为什么…不说话?”她记得离开御书房时,透过门缝匆匆瞥见的那抹明黄色身影,安静得如同背景。
秦嬷嬷的目光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她站起身,重新牵起南宫昭的手,慢慢往前走。“陛下…年纪还小呢。”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坐在那么高的位子上,听着那些大人们吵得山响,怕是…吓着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握紧了南宫昭的小手,仿佛在传递某种无声的力量,“走吧,昭儿,我们回家。王妃娘娘还等着你呢,她今日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你最爱的水晶梅花糕。”
提到母亲和甜点,南宫昭黯淡的小脸终于亮起了一点光彩。她用力地点点头,暂时将那些沉重的疑问压在了心底。回廊的尽头,宫门巍峨的影子已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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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的马车驶过御街,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厢里,南宫擎背脊挺直地坐着,闭目养神,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刻痕却并未舒展,周身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南宫昭依偎在秦嬷嬷怀里,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方才宫中的压抑气氛,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突然,一阵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街市的喧闹,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直冲王府车队而来!
“闪开!八百里加急!赤谷关急报——!”嘶哑到破音的吼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穿透车壁,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南宫擎猛地睁开眼,寒潭般的眸子里精光爆射!不等马车停稳,他已霍然起身,一把推开车门,矫健地跃下马车。
只见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伏在一匹口吐白沫、摇摇欲倒的驿马背上。那士兵头盔歪斜,脸上满是血污和尘土混合的泥泞,玄色的军服被撕裂多处,露出里面暗红的伤口,深可见骨。他显然已到了极限,全靠一股意志力死死抓着缰绳,才没有从马背上栽下来。看到南宫擎的身影,他涣散的眼神骤然爆发出最后的光彩,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一个沾满血泥的铜管高高举起。
“王…王爷…”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血沫的嘶嘶声,“赤…赤谷关…失守了!”
“什么?!”南宫擎一步上前,劈手夺过铜管,指尖触到那滑腻冰冷的血污,心脏猛地一沉。他动作极快地拧开铜管封蜡,抽出里面染血的绢帛。目光如电,飞速扫过上面潦草却字字泣血的文字。
只一眼,他那如山岳般沉稳的身躯,竟控制不住地晃了一晃!捏着绢帛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震惊、暴怒与彻骨寒意的风暴,瞬间席卷了他刚毅的脸庞。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连风都停滞了。
“赵破虏…战死…关城…火起…”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血腥味,“魏军…屠城…”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那传令兵口中狂喷而出,如同泼洒开的暗红墨汁,溅落在南宫擎玄色的王袍下摆上,也溅落在他手中那封染血的急报上。那士兵眼中最后一点光芒迅速熄灭,身体软软地歪倒,从马背上滑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再无声息。驿马发出一声悲鸣,前蹄一软,也轰然倒地。
死寂。
整条御街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灭。行人惊恐地停下脚步,商贩忘了叫卖,无数道目光惊骇地聚焦在街心那倒毙的驿马、死去的士兵,以及那位手持血书、如遭雷击的摄政王身上。那玄色王袍下摆上刺目的鲜血,如同死亡的烙印。
南宫昭小小的身体在车厢里剧烈地颤抖起来,被那浓烈的血腥气和父亲身上爆发出的恐怖气息吓得小脸煞白。她死死抓住秦嬷嬷的衣襟,将脸深深埋进嬷嬷温暖的怀抱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秦嬷嬷紧紧搂着她,脸色同样苍白如纸,嘴唇抿得死紧,只有那环抱着小郡主的手臂,稳如磐石,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守护。
南宫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看着那封被传令兵和自己鲜血浸透的急报。绢帛在他手中簌簌抖动。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受伤的猛虎,越过死寂的长街,越过惊慌的人群,死死地投向皇宫那巍峨耸立、在惨淡天光下显得冰冷而遥远的琉璃瓦顶。那双曾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眼中,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怒火,无尽的悲怆,还有一丝…洞悉了某些残酷真相后、冰冷刺骨的绝望。
赤谷关的烽烟,终究还是燃成了焚城的烈焰。那血色,不仅染红了边关的沙土,也映红了中山国摇摇欲坠的王旗。初春的风,裹挟着血腥与灰烬的气息,呜咽着掠过鄢陵城头,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