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念之继续问：“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钟离溯：“……十三年。”


    “这期间，你有想过走出去吗？”


    “父母不允许。”


    褚念之直视着他：“是他们不允许，还是你不敢？”


    “阿屿为了逃避训练，还钻过狗洞。”


    钟离溯抿紧唇瓣，沉默无声。


    风似乎停了，秋千的影子拖得悠长。


    夕阳余晖一点点褪去，天地间只余他胸口剧烈的跳动。


    “你是在害怕。害怕孤身一人。你想要有人陪，或者说——有人带着你出去。”


    褚念之的声音像在揭开他心底最深的缝隙。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悉达多》吗？”


    钟离溯当然记得。


    之之老师推荐阅读的书籍。


    赫尔曼·黑塞笔下，贵族青年悉达多，为追寻真理，走过苦行与欲望。


    最终，他在摆渡的日子里，静静聆听河水的流淌，才听见生命的奥义。


    风声沙沙，仿佛真有水声在耳畔回荡。


    “河水在流淌，答案也在其中。”


    “靠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的聆听。”


    “若是把安定与解脱，都寄托在他人身上，祈求外界的拯救——”


    褚念之指尖轻轻一压。


    “这里，”黑眸对上金眸，“永远填不满。”


    风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她的眼，她的声音。


    “阿离，你的困境，要靠你自己走出来。”


    -


    ——滴答。


    寂静的空气里，仿佛有一滴水坠入无形湖面。


    涟漪自心底荡开，一圈圈，直至深处。


    钟离溯胸腔像被掏空，又似有千钧巨石坠下。


    目光锁在眼前的女孩身上，生怕这一刻稍纵即逝。


    然而——


    她的身影开始轻轻晃动。


    如晨曦将散的雾，如水面摇曳的倒影，渐渐失真。


    “……等等——”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


    指尖却只触到冰凉的风。


    身影在风中彻底散开，骤然化作漫天花瓣。


    一瓣、两瓣、三瓣……无数花瓣翻飞，旋转着将他层层包围。


    耳边，记忆如潮涌来——


    “傻瓜，午后的阳光喜欢你呀，它一直都在陪着你。”


    “哇～阿离太厉害啦！奖励你一个大抱抱！”


    “嗯，新的一年，阿离也要一直开开心心呀～”


    “早安呀～今天阿离也要元气满满哦！”


    “好呀～不过，阿离，这里拼错啦，嘿嘿。”


    “生日快乐呀，阿离～你不再是一个人啦。”


    “抱抱～不怕不怕，我陪阿离一起听雨。”


    “阿离晚安安～做个好梦。”


    ……


    一声又一声，交叠、缠绕，如潮水一波接一波，将他彻底淹没。


    耳畔嗡鸣，眼眶酸涩。


    直到最后，风声骤然一静。


    随即响起——


    “阿离，城堡没有锁。”


    -


    当之之老师的身影彻底消散，钟离溯才后知后觉——


    这是告别。


    心口像被生生掏空，空洞到几乎要塌陷。


    他猛地蹲下身，整个人缩在沙地上，双臂死死抱紧自己，就像无数个孤零零的夜晚。


    细沙冰凉粗粝，从指缝渗入掌心。


    脚下的沙粒渐渐被浸湿。


    “……之之老师……”


    他声音颤抖，喉咙像被卡住，“我好像……做不到……”


    风声掠过。


    空气中似有若有无的叹息。


    耳畔，仿佛再次响起她的声音。


    “阿离，还记得自证预言吗？”


    他脑海中闪过那本翻阅过的心理学书籍。


    自证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


    对某个结果的信念，会左右一个人的行为，从而让预期成真。


    声音一点点落在心尖：


    “阿离，你可以做到。只靠你自己。”


    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压抑太久的心终于找到了出口。


    钟离溯用力呼吸，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一点点，一点点……心口的波澜渐渐平复。


    他缓缓抬头。


    泪痕未干，眼神却已不同于方才的颓然——


    那里燃起了一丝极微弱，却倔强不灭的光。


    “……我……可以。”


    “我，可以。”


    “我可以！”


    低声的呢喃，从破碎到坚定，像是第一次，真正对自己立下的誓。


    他颤抖着撑起身子。


    呼吸紊乱，却在心里燃起新的力量。


    定了定神，终究抬脚——


    迈出第一步。


    咚——


    那一声极轻，却仿佛自心底炸开，震得天地摇曳。


    脚步落下，眼前景象翻涌——


    春日繁花骤然盛放，风里带着蜂鸣与草木清香；


    转瞬蝉声嘶鸣，烈阳炙烤，热浪扑面；


    再下一步，秋风猎猎，落叶簌簌堆满脚边；


    紧接着，天地一白，寒雪无声飘落，覆上肩头。


    四季在他脚下飞速轮转，周而复始，仿佛世界都在为他的前行让路。


    他看见了——年幼的自己。


    那个蜷缩在角落、紧抱膝盖哭泣、等待陪伴的孩子。


    记忆翻卷，他仿佛走过无数孤夜。


    而此刻，不再停留。


    一步步，坚定向前。


    每走一步，那孤零零的孩子便在身后渐渐淡去，像旧影被时间抹去。


    直到最后，残影彻底消散。


    他已不再是那个等待救赎的人。


    跨过四季，跨过过去的自己——


    他正朝城堡的大门走去。


    那里，是现在。


    也是未来。


    -


    当钟离溯指尖触到大门的瞬间，厚重的门扉“吱呀”缓缓开启。


    耀眼的光从门缝倾泻而出，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光太刺眼，他下意识抬手遮在眼前。


    就在此时——


    有人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


    “呀！抓到一只一秒前还热乎乎的小阿离！”


    熟悉的嗓音，带着笑意。


    钟离溯眼睫轻颤，像是不敢确认眼前所见。


    穿着格纹连衣裙的女孩眉眼弯弯。


    是她。


    是公主殿下。


    褚念之踮脚，拍拍他的肩：“怎么啦？别害羞呀，我可没偷看你的日记哦！”


    钟离溯僵在原地。


    ……没看日记？那她怎么会知道？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片段。


    -


    事实上，褚念之反复回忆，忽然捕捉到两个字——


    阿离。


    再联想到钟离溯的种种异样，她几乎立刻意识到不对。


    她打开那台笔记本，点进【零域】。


    账号界面一闪而过，定格在用户名——


    【送你离开】


    答案呼之欲出。


    “嘻嘻～我是不是很聪明呀～”


    褚念之仰着脸，身子轻轻摇摆。


    而钟离溯，却只觉得脑海轰然作响。


    原来……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


    喉咙紧绷，千言万语翻涌，却一句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