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灵将木质的头搁在桌上。


    夜无殇道：“你倒是实诚，不怕我骗你？”


    姜灵坐回翟不凡身边：“我信你是魅，早就听说魅遗世独立，无比强大却心思单纯。”


    她且算还有些识人的本事，此间想要出去，还得靠眼前这只魅，没必要将关系闹得太僵。


    夜无殇将木质头放回神像上，长袖一挥，便恢复如初：“也不是所有魅都如我这般好说话的，你要是动了别的魅的灵像试试看。”


    “灵像？”姜灵捕捉道关键词。


    “没什么，你我也算有缘，我送你们出去吧。”夜无殇道。


    姜灵直直地看着夜无殇：“你还没告诉我，我是什么？”


    “你啊，是半妖。身体里妖丹看上去是天生就有的，父母应有一方是妖。”


    父母。


    姜灵在和这边世界同步的幻觉里，还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印象自己有父母。


    记忆的最初，便是入幽冥阁了。


    她竟然有一半的妖族血统吗？为何从来没有感觉到？


    姜灵道：“多谢告知，不过，比起出去，魅如此强大，可否帮我救救他，日后若有机会，我会报答你。”


    “姜灵娃娃，你自己都说自己身中剧毒了，不求我帮你解毒，求我救这个男人？”


    姜灵对夜无殇莞尔一笑：“事有轻重缓急，若你连救他的本事都没有，怎么解我的毒？”


    夜无殇看姜灵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愣神，反应过来后冷哼一声：“你让我救我就要听你的吗？”


    “若是我没有猜错，夜无殇，这不是你的本体吧，那样强大的魅，何故……”姜灵抬眼扫了一圈破旧的道观，“被关在这里？”


    “你！”


    姜灵寻了个没烧掉的蒲团，伸手示意：“你被困在这里很久了吧，坐下来聊聊吧。”


    夜无殇瞪了姜灵一眼，僵持一会儿后，坐在了蒲团上。


    “你猜对一半，我不是被关在这里的。”夜无殇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你现在看到的我确实不是我的本体，要是外面的我，你敢动我灵像，区区魅火怎拦得住我，我可是魅。”


    “灵像是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魅的数量自古以来都是一定的，灵像对我们很重要，一般会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们称藏起来的地方为心观。”夜无殇解释道，“我将我的心观藏在昆仑山脉下，留一抹意识在其中看守，从未有人踏足过，没想到今天一来就来两个。”


    “我不是被关在这里，外界的我和我五感是共享的，你要我解毒，要我救人我都做不到，我能做到的只有把你们送出去。”


    姜灵沉默了一会：“在我看来，就算你是一抹意识，现也成形，这与坐牢没有区别。”


    夜无殇哼了声。


    “你和外界的你五感共享，他应该听得到我说的话，心观刻意藏起来，不如放在自己身上，若是被人像我一样发现了心观加以毁坏，不必说你本体必受重创。”姜灵分析道，“放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没人见过魅了，说明这个世界没人能从魅身边抢走什么。”


    夜无殇看着姜灵，竟觉得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藏心观，是自古以来魅的传统，要藏，是因为上古威胁太多，藏起来还能留一线生机。


    可如今事态颠倒，他们即便不管世事，却是这个世界金字塔顶端的物种。


    “我会考虑的。”夜无殇瞥到姜灵的手腕，“这是什么？”


    姜灵垂眸：“这是连心锁，怎么了？”


    “连心锁？”夜无殇上前捏住姜灵的手腕，“不太像啊，你哪里寻来的？”


    “他给系上的。”姜灵忧心地看向面色苍白的翟不凡，“既然你没有办法救他，就送我们出去吧，我出去自己想办法。”


    “慢着。”夜无殇拦住姜灵，“我虽是一抹意识有心无力，但见识还是有的，有你手腕上这样东西，你可以亲自救他。”


    姜灵抬起手腕，左右瞧了瞧。


    “这是断魂锁，由他的精魂所制，可替你挡下一次致命伤害。明明已经失传很久了，没想到这东西还有人会做。对了，你跟我说说，他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姜灵将前因后果告知夜无殇。


    “嗯……你可以依附在断魂锁上的精魂进入他的记忆中帮助他。”夜无殇顿了顿，“不过，我能感受到，他的状态不好，情绪波动很厉害，他的这段记忆你知道多少？”


    姜灵一无所知，她了解的只有幽冥阁记录上的翟不凡的过去。


    “那很危险，人这种东西，有时候压抑情绪压抑得久了，自己都不记得自己以前的模样了。”


    姜灵握住手腕上的断魂锁，是啊，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上辈子被幻觉折磨得死去活来，这辈子被迫杀人，被种下蚓毒，困在幽冥阁不见天日十年，她其实早就快疯了。


    只是在装正常人罢了。


    姜灵眼中闪烁着光芒，嘴角上扬，笑容绽放：“没事，我懂，救人救到底，你帮帮我。”


    姜灵的笑容灵动柔和，像是夜色中干干净净的月亮。


    夜无殇偏过头去：“我这不是在帮你吗？”


    “嗯，我知道。”姜灵想起之前长宁公主的意识底层，“进入他的记忆后，我会重新拥有一个身份吗？还是会成为他记忆中的某个人？”


    “你会以你现在自己的模样进入，至于进去的时候在什么节点，就不能保证了。”夜无殇搭上翟不凡的腕脉，“你准备好了吗？我帮你进去。”


    姜灵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夜无殇双指为剑，斩落在断魂锁上，断魂锁在冲击下，开始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姜灵心中一紧，她能感受到锁链的断裂，就像是心口处被撕裂一般。


    下个瞬间，一抹蓝光窜入翟不凡眉心，姜灵头垂落，身体还盘坐在夜无殇的心观中，灵魂已随蓝光进入了翟不凡的记忆。


    断魂锁则彻底断开，化为实体，变成两段落在地上。


    夜无殇捡起一段锁链，喃喃道：“幽冥阁……天赋……看来是我不问世事太久了。”


    *


    与往次用阴阳琴进入的感觉大不相同。


    白茫茫的一片中，翟不凡站在姜灵对面。


    他说：“你来了。”


    姜灵目光描摹着翟不凡的轮廓：“是，我来了。”


    翟不凡的身影泛着淡淡的蓝光，他的身后有一道木门。


    “这些记忆，我没和任何人说过，会吓到你。”翟不凡静静看着姜灵，站在门前，“我恐怕，和你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姜灵失笑：“巧了，我可能也和你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姜灵迈了几步，逼近翟不凡：“让我进去。”


    “我原想亲口告诉你的。”面前女子的发丝拂过他的身侧，他让开道路，“你既想进，我不会拦你。”


    姜灵就要进入门中，翟不凡拉住她的手：“姜灵，里面的我不认识你，你要小心。”


    姜灵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放心。”


    她水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翟不凡面前的地面上有她足底留下的星星点点的血迹。


    翟不凡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滴血迹放在鼻间下嗅了嗅，深深地呼吸。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捏紧了拳头，血沿着指缝落下。


    “别害怕我。”


    *


    姜灵推门而入，正是雨夜。


    乌云压顶，雷声轰鸣，姜灵站在廊下，看到了跪在院中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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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少年背对着她跪着，他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他瘦弱的身躯。


    他的面前，用草席裹着一具尸体。


    雨下的很大，如天幕中的泪水，浅浅的淹没了少年的膝盖，姜灵从地上的积水中看到了自己本来的样貌。


    修为容貌都没有变化，是自己的灵魂直接进入的这里。


    姜灵走过一个个黑色的石柱，这院子高大威严，装饰不似凡世，她猜此时身处修仙界的某个门派或宗族中。


    “主君，求你，见我一面。”


    少年哑着嗓子说道，此时姜灵绕到了院子前端，看到了少年的容貌。


    他的黑发贴在面颊上，雨水沿着下巴低落，他低着头，看不清眸中情绪，只能隐约见到眼下的泛着暗红的乌色。


    五官略显稚嫩，与翟不凡有些相似，气场却是天差地别。


    翟不凡面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很少显露情绪，在旁人面前更端的是清风霁月，正派魁首之风尽显。


    而此刻的雨中少年像是一只阴郁的小兽，他捏紧的拳头骨节发红，长期营养不良导致本应饱满的少年面颊凹陷，棱角锐利分明。


    若不是往日朝夕相处，姜灵几乎要认不出来他。


    院中翟不凡的动静引得周围几个侍女模样的人悄悄议论。


    “瞧瞧这叶二，哪有半分主君的风采，难怪主君不认这孩子。”


    “可不是，资质奇差，性格古怪，那个便宜娘早早被他克死，现在连带他的教养婆婆也被这煞星克死，要我，还有脸来找主君呢？早早找个地方死了算了。”靠近姜灵的一个侍女嘴里磕着瓜子，一副看戏的模样。


    姜灵退至柱后，双指合一，一道灵力直冲侍女大穴。


    不知屋里的主君修为几何，姜灵动作细微，但幽冥阁的杀手，自然知道哪处穴位能让人痛不欲生。


    那侍女当即跪在了地上，捂着腹部，眼中恐慌痛苦，瓜子洒了一地。


    “你这是怎么了？”她的同伴扶起她。


    她痛得不能言语，摇了摇头，示意快走。


    “真晦气，果然邪门。”另一个侍女小声嘟囔了一句，连拖带拽得一起缩回了屋子里。


    其余探头好事者，随着雨下得越来越大，也打着哈欠回去了。


    偌大的院中，只剩跪在雨里的翟不凡和姜灵，还有主屋中始终不见人影的所谓主君。


    姜灵没有伞，施了个控雨术，走到雨里。


    她拍了拍少年的肩头。


    少年猛地回头，姜灵终于看清了少年的模样，眼中猩红，眉目狠厉，像是随时要撕咬人一般。


    姜灵刚这样想着，面前的他就一口咬住了姜灵的手。


    坚硬的牙齿死死地钳制住姜灵的手，翟不凡抬起眼睛，眼神锁着姜灵。


    好痛。


    就算不出血，起码要留下血印了。


    他锐利的牙齿咬着姜灵的手，声音模糊地从唇瓣中溢出来：“滚。”


    姜灵好脾气地蹲下来，与年少时的翟不凡平视。


    控雨术通过翟不凡的嘴唇和姜灵的手传递到了他那儿，他的周围雨水一空，湿漉漉的发丝黏在下颌锋锐处，弱得只剩一把骨头。


    “可是你咬着我，我怎么滚？”姜灵轻声说道。


    翟不凡一愣，松了口。


    姜灵收回了手瞧了瞧，果然烙下了血印，看来在这里，自己的灵魂之体是会受伤的。


    他哑着声音：“你是谁？想做什么？”


    “我啊……”姜灵一时被问住了，自己该是什么身份呢？


    见姜灵没回答，翟不凡瞥过头：“不想死，就滚。”


    “我是来讨债的。”姜灵随口编道，“你欠我钱，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