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对象的居住地在一个治安不算良好的巷子里。


    连续的待拆迁房屋和已拆迁到一半的危楼交错在一起，刘飞护着黎念，让她走着外围。


    “这地方算是城中村中村，房租便宜，但人员混杂。”他一边解释，一边看手机：“两个保镖已经提前到了，吕承强也准备好了，咱们过去吧。”


    吕承强是他们今天要访问的第一个对象。


    正如刘飞所说，当年他成绩优异却高考失利，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却没能够到好的未来。希望破灭，就起了报复社会的想法。


    但他为人又怂，平日里也是老好人的习惯，当然不敢一个人动手。


    于是他就在论坛上寻求帮助。


    当时的互联网监管还没有现在这般严格，黑恶分子活跃在网线的各个端口。


    就这样，吕承强上了别人的黑车，在他人的怂恿下，连续犯起了多起杀人案。


    对方会给他提供好作案对象的资料，不仅有详细的出行时间，还会给他安排作案手段和善后措施。


    吕承强刚开始沉浸在这种报复社会的爽快之中，但后来，他就越来越恐慌。


    不断播报的社会新闻，受害人家属连绵不断的哭声，梦中的鬼魂索命，都让他幡然醒悟，终于迷途知返。


    然后自首，举报。


    黎念听着面前的男人不安地坐着，絮絮地说着那些往事，将他刚刚倒给自己的那杯白开水递回去。“喝点水。”


    “谢谢……”吕承强叹了口气，脸上有些羞愧：“真难为你一个小姑娘，还要来安慰我一个罪犯。”


    黎念点点头，没让他沉浸在那种过去的氛围里，只是继续问：“所以，那群唆使你的人，最后全部抓到了吗？”


    吕承强摇了摇头：“那个时候网络并不发达，很多人留下的都不是真实信息，我的案件发生之后，警察按照我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了论坛，但后来就发现，很多人的信息都是假的，甚至在国外，实在没办法抓人。”


    “所以，还有残党在逍遥法外？”黎念皱了皱眉：“这个团伙人很多吗？”


    “具体多少人，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论坛负责人从不出现发帖，神秘的很。和我常聊天的，就四五个人。当时警方拼尽全力，找了很多计算机专家，终于逮到了三个人，但至少应该至少还有两个，一直没能落网。”


    黎念手头不停记着，又问：“这些年，你都住在这里？”


    “嗯。”


    “没人来报复你？”


    吕承强愣了愣，苦笑了一下：“有的。当年的受害人家属，时不时就要来泼油漆、倒泔水。他们都算是文明人，就算这样，也没对我拳打脚踢，我已经很感恩了。”


    “日子过得很难？”


    “固定的长工没人肯收我，我就间断性去打打临工，有时候工地上缺人，我也能去凑凑人头，混口饭吃。”


    黎念的声音顿了顿：“有后悔自己当时的选择吗？”


    吕承强低垂着头：“当时的心境，我到现在还是没法理解。但我估摸着，当时的我也没法理解现在的我。”


    “那个时候太苦了，太痛了。”他说：“走不出来，也不敢回家见父母，就去街边的小网吧包夜，几块钱就能呆一晚上。不知不觉，就沉迷在了网络上的谗言和讨好中。”


    “他们都是怎么PUA你的？”


    听到这个词，吕承强一笑：“现在都知道这个叫PUA了，那个时候，我也不懂什么教唆什么的，就觉得他们配合我、附和我就是懂我。”


    他道：“他们对我的生活环境十分了解，感觉很神通广大。有的信息我都从来没透露过，但他们就是知道。包括当年怎么抛尸，地点怎么选择。他们好像都在我身边一样，算无遗漏。”


    黎念的笔在本子上落下一道长痕，她声音严肃了些：“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不是神通广大，而是……他们确实就住在你身边。”


    吕承强身子一抖，浑浊的双眼陡然睁大，被岁月侵蚀的脸不规律地抖动起来。“你说……你说他们一直在观察我……是诚心算计的我？”


    他仿佛不愿意承认一般，摇了摇头：“不会的，抓到的三个人，都不是我们当地的，离我十万八千里呢。”


    “你都说了，是抓到的三个离你十万八千里。”黎念手中的笔“哒”的一声：“谁告诉你，犯罪同伙全部必须住在一起？”


    吕承强哑然，他长大了嘴巴，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个恐怖的事实。


    刘飞在旁边看着，不由得也震惊起来，心脏诡异地开始加速。


    “学……学妹……你不会，在说鬼故事吓人吧？”


    黎念望了一眼对面混杂的住宅楼。


    两栋楼之间距离太近，从对面清晰就能看到这里的情况。


    她蹙了蹙眉。


    “这些年，你真的一直住在这里？”她又问了一遍吕承强，只是语气更严肃了一些。


    “是……是啊。”吕承强被她的视线看的头皮发麻，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所以……除了受害人家属，没人再找你上门报复吗？不是泼油漆这种小打小闹，是真正的……要你命的报复。”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吕承强看来是懂了她的意思，他的声音都在抖。


    黎念站起来，“这个地段不好，每户人家居住起来也没什么隐私。你想过没有，那两个还没落网的为什么还没落网？”


    还不待吕承强回答，她已经当机立断决定：“你搬走吧。我会帮你找好房子，在剩下两个人和那个神秘的论坛负责人落网之前，都不要再回来了。”


    “啊？”吕承强讷讷：“搬走？这么严重？”


    “有妻子孩子吗？”黎念问。


    吕承强摇头，眼神却突然温柔了下来：“但我有一个妹妹，不过她已经成家了，现在过得很好。”


    黎念点头：“嗯，那搬吧。暂时先别通知她了。”


    “为什么？”吕承强皱了皱眉：“我们兄妹这么多年都没失联过的，她会担心。”


    “你说了，你妹妹就不会为你担心？”黎念淡淡地看向他：“我也有一个哥哥。这种有危险的事情，我从不和他说。让他为我担心为我着急，何必？”


    吕承强哑然。


    “等案件了结吧。”


    吕承强抬眸打量她。眼前的女孩，压根不像一个普通的无忧无虑的大学女生。相反，她看起来饱经沧桑，骨血里都透露出冷心冷情的味道，却偏偏在提及自己哥哥的时候，还留有那么一丝丝余温。


    刘飞还有些在状况外：“不是……小学妹，你这是啥意思啊？这好端端的，让人家搬家。”他笑了笑：“过去的案件都过去了几十年了，都过了追诉期了。”


    “过去的案件是过去，”黎念看向他，眼中的锐利程度不少于当年刘飞在纪录片里看到的苏老师：“至少，现在这里还有个活人在，他的手里，甚至可能还有那些人的把柄。有些特殊案件，是不受追诉期影响的，学长学这个，应该不会不知道。”


    刘飞被她教育专业知识，当然有些惭愧，声音也虚了下来：“可他们……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看起来不像是会再找上吕承强的样子啊。”


    黎念摇头：“不。本来可能不会，但是……”她叹了口气：“我们来了。”


    他们来其实只是为了访谈，但做惯了坏事的人，会做贼心虚。


    怕他们是为了旧案而来，要么就是……吕承强当真是有他们的犯罪证据或者是线索，只是他自己心大，一直不知道罢了。


    但罪犯才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斩草除根当然是最好的。


    他们的到来，算是打破了久违的平衡。


    也许不来，吕承强当真也能和那些人相安无事下去。


    但怕就怕万一。


    黎念心中十分不安，她这次的访谈确实草率了。


    不应该约他在家里的，早知道，在外面约个咖啡馆，都比在家里强。


    “学妹，我觉得你可能是想多了。”刘飞看到吕承强骤然惨白的脸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你也别多想，我小学妹还没出学校呢，脑袋里都是理论知识，胡诌的，你别太认真了。”


    吕承强却一改颓废的模样，他撑起了身子，以一种虔诚的姿态面对黎念。


    “黎小姐，我知道我死了都是罪有应得，但，确实还有极端的犯罪分子在逍遥法外，我希望他们能被逮捕，希望将来社会上能少些我这样的人。”他的动作几乎要跪下去：“我一时也想不起他们当年是不是给我留了把柄，但是……我留下了当时警察查网吧电脑的时候，聊天记录的备份。其余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也整理了一本小本子。”


    刘飞的眼睛骤然睁大，他声音都结巴了起来：“不是……哥们儿，你还真有啊！”


    “当时这聊天记录，警方也都有备案的，他们也来回查了许多遍，也没发现什么端倪。”吕承强认真地看向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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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却相信，黎小姐一定有办法。”


    “抱歉，我不是警察，没有查案的权限。”黎念摇了摇头，没有直面他眼中的希冀，她并不擅长承诺别人。


    但……她也没有立刻拒绝。


    吕承强不知道，这就是她要答应的前兆。


    他的眼珠子却又开始变得灰蒙蒙一片。


    “正如我学长所说，我只是个学生。”忽视吕承强的失落，她接着道：“警方都查不出来的东西，我也不一定有本事能查出来。”


    “抱歉。”吕承强的脊背慢慢弯了下来：“都是我不对，是我犯法犯罪。我要是不听他们的，就没这回事了。”


    “犯过的错很难弥补，你得不到受害人一家的原谅也是活该。”黎念看着他悔过自新的样子，叹了口气，突然转口，声音都温柔了下来：“但……为了更多的无辜者，我会尽力。”


    “你……你答应了？！”吕承强猛然抬头。


    “嗯。”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流下泪来。“多谢……多谢你。”


    “但丑话说在前面 ，我不是专业学刑侦的，很有可能努力一番，却没有效果。所以，我理解你想要弥补过错的想法，但很多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没办法回头的。你伤害了许多家庭，这是不争的事实，往后余生，你应该好好生活，尽量给他们弥补，但就算他们不收，也是你应该承受的。”


    她直视他的眼睛：“覆水难收，但亡羊尚可补牢。”


    吕承强点头。“我不会再颓废的，我会努力找工作，还我该还的债。”


    “那你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吕承强的行李不多，收拾出来特别快。


    黎念没有多留，约好了专车搬家司机，又帮他火速联系好了安全保密的小区，剩余的都交给他自己。


    她拿上吕承强整理出来的他自认为是线索的小本子，起身告辞离开。


    *


    “学妹啊。”


    等到真正坐在车上了，刘飞才开始絮絮叨：“你说你这办的是什么事？吕承强本来就过的浑浑噩噩的，年纪也不小了，你这何必再让他受惊吓呢？”


    “现在都这样的社会了，哪里还有什么唆使连环杀人的案子？你们小年轻，真是读书读傻了，一天天咋咋呼呼的。”


    “学长，”黎念笑了笑，也不反驳他：“你就当我是钱多，胡闹呗？说不定我是看他过的不好，所以起了点同情心，故意这样说的，让他能心安理得搬出去呢。”


    趁着红绿灯，刘飞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笑眼弯弯，不由得松了口气：“我看你也像！”他也笑出声来：“我说呢，你这给我吓的。”


    黎念但笑不语。


    到达第二个访谈者家里的时候，冯修诚又打了电话来。


    “念念啊，我过两天就要出差去国外了。大哥给我介绍了个项目合作人，这个项目特别好，对公司带来的效益很大，但人家是常年定居在国外的。我这为了诚心，也得出国一趟。”


    黎念皱了皱眉：“有事说事。”


    “就是……过年，我可能不能跟你回老宅了。”


    “就这事？”


    “对。”冯修诚的声音还有些不甘心：“这项目合作人偏偏这个时候联系我。真是的，国外是不过年吗？”


    黎念提醒他：“人家又不是中国人，过什么年？”


    冯修诚讪笑了一下。“那……以后有空了，我再陪你回老宅哦。我还没见过老祖宗呢。”


    “再说吧。”黎念一笑，“对了，有一件事情，我正好也要和你说。”


    “什么事？”冯修诚有些好奇。


    “我大概率会原校保研，到时候学校任务重，可能不太会经常回别墅住。”


    “这样啊……”冯修诚对这个倒是没多大反应，他表示理解：“应该的，学业重要。”她住校，他独享和大哥的时间，也没什么不好。


    “哥哥在校外帮我买了房子，大概率我以后就住那里了。”她勾了勾唇：“当然，你有空了，也欢迎来做客。”


    冯修诚咂了咂舌，“为什么……是做客？”


    还没等黎念回答，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突兀地出声打断了自己：“大哥帮你买了房子，你以后要住过去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但他以后住哪里？！”


    回应他的，是黎念的笑声。


    “你觉得呢？”


    冯修诚呼吸凝滞。


    疯了吧他们？！


    他这个已婚丈夫还在，他们还同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