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猎(中)

作品:《我对国师一见倾心

    号角长鸣,众世家子弟策马而出。


    端王与宁王皆起身,向皇帝和贵妃行了一礼,各自下场去了。


    临走时,赵屿忍不住往□□灵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意外碰上了沈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快速别过眼,迈步离去。


    静贵妃注视着赵屿离开的方向,凤眸微眯。


    朝中这些年轻子弟,要论骑射,屿儿的实力绝对算是上乘。


    只是他尚年轻,又无实战经验,就算猎得了魁首,得了龙啸剑,圣上也未必会松口让他插手镇北军。


    不过若峤儿能在他父皇面前显露实力,她再借机以历练为由,向陛下进言,让其前往北境任督军一职,倒有可能成功。


    届时,待将镇北军纳入囊中,他们母子俩才算有了依仗。


    想到此处,她往台下官员坐的席位扫了一眼,荣国公立马心领神会,不多时,人便离开席位。


    □□灵见端王都走了,沈策还一动不动,忍不住问道:“你不下去吗?”


    沈策悠悠道:“没兴趣。”


    □□灵一时语塞,贴近他耳边道:“我管你有没有兴趣,你不下去,姐姐我岂不是要一直陪你这么干坐着。”


    “姐姐?”沈策斜睨了她一眼:“你好像比我小吧?”


    这是重点吗?大哥!


    “你别给我打岔!”


    “我没有打岔。”


    二人脸颊贴得甚近,低语不止,叫外人看了那叫一个如胶似漆,连静贵妃都不禁侧目打量起了这个女子。


    赵嫣此刻看着二人如此亲密,指节紧紧掐着手里的扇柄,心中说不清有多嫉妒。


    “你不走我可自己走了。”华灵似下了最后通牒,一记眼刀射向身旁这个男人。


    沈策看着心情甚好,勾了勾唇角,终是起身道:“陛下,臣也下去玩玩。”


    赵存渊颔首道:“朕还以为国师佳人在侧,无心狩猎。”


    沈策坦然道:“陛下说笑了。”


    此时日头正盛,从高台下来后,华灵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沈策的身量高出她一个头,颀长的身形走在她一旁,投下了道不大不小的阴翳,□□灵不自觉地循着他的脚步,将自己笼在这片阴凉里。


    影子忽然停住了,□□灵也跟着顿住了脚。


    待目光触及长风牵过来的马匹,眸子便倏地亮了起来,她利落地翻身上马,手指穿过鬃毛抚了抚,宠溺道:“乖宝,想我了没?”


    她脸上绽开一抹浅笑,本就昳丽的五官越发明艳,发梢跃动的金光随着动作流转,耀眼得让人心颤。


    沈策注视着马上的人儿,有一刹那失神。


    宽大修长的手掌忽然抬起,停在半空,骨节分明如白玉雕琢,在阳光下几乎透出冷冽的瓷光。


    □□灵盯着他的掌心愣了愣,问道:“作甚?”


    瞧这真挚的眼神,应该不是找我讨要这些时日的粮草钱吧?


    “拉我一把。”沈策仰着头,整个人笼罩在她的影子下,微眯眸子里透着些许柔弱。


    她没看错吧,这样的神情竟然出现在了沈策脸上。


    □□灵脸上忽勾起玩味的笑意:“怎么,堂堂国师大人,出门只带了一匹马吗?”


    听见此话,长风顿时心虚地挠了挠下巴,眼神悄咪咪地瞥向沈策。


    真让您猜对了,只带了一匹,而且还是您的。


    沈策悻悻收回了手,眼神似是瞥见了什么,定定瞧着她身后的方向,道:“那是?”


    华灵顺着他的视线转过身去,还未看得真切,忽觉身后马鞍一沉,灼热的体温骤然贴了上来。沈策单手环过她腰际握住缰绳,胸膛紧贴她的脊背,带着松木气息的吐息扫过她耳尖:“驾——”


    马儿飞快地跑了出去,空中唯余一声渐行渐弱的喊声:“沈策!你也太幼稚了吧!”


    沈策难得心情大好,胸腔震动的笑声混着热气往她耳蜗里钻:“彼此彼此。”


    不知跑了多久,他避开了众人狩猎常去的林子,一直到了临近外围的山头才停下。


    山风掠过,掀起□□灵耳后的青丝,轻拂过他的侧脸。


    “你为何会沈家的剑法?”沈策忽然开口,嗓音低沉,混着未散的喘息。


    □□灵忽然觉得背后传来的温度格外清晰,连他胸膛的起伏都仿佛透过衣衫传来。


    她望着远处绵延的青山,目光像隔了一层薄雾:“我不但会沈家剑法,我还知道七年前的上元夜,沈家经历了什么。”


    她的声音轻得要被山风吹散,却犹如一块千斤重的巨石,砸在了沈策心中。


    沈策的呼吸骤然凝滞,猛地看向她,漆黑的眸底似有惊涛骇浪在翻涌,又像是深渊里突然亮起的鬼火。


    “你一直在查沈家旧案吧?”


    他的视线紧紧落在□□灵身上,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七年前,他亲手握着那柄捅向父亲的短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时,支撑他站起来唯一的信念,便是护住沈家,护住母亲,护住大哥心爱的女子和他们最后的骨肉。


    可最后,乃至余下的七年时间,他的脑中无数次回想起的,只剩下了那句:沈府,灭门了。


    握缰的手指节泛白,青筋在冷白的皮肤下狰狞突起。


    山风卷着枯叶掠过马鞍,破空声骤响,一支冷箭嗖的一声朝他们飞来,□□灵倏然回眸,沈策左手如闪电般探出,箭镞距□□灵眉间三寸时,被他生生截住,精钢箭杆在掌心震出嗡鸣。


    □□灵眸色陡沉,警觉地看向利剑射出的方向,寒光如刀。


    箭矢破空的尖啸尚未散去时,五十步远的林子里,少年已从马上滚落,膝行数步,重重磕在地上,额头抵着尘土,浑身抖如筛糠:“国……国师恕罪,下官一时手滑,不慎惊扰了国师,下……下官罪该万死!”


    冷汗顺着惨白的脸往下淌,那人匍匐在地上,连抬起头的勇气的没有,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沈策的目光凌迟。


    沈策握着箭的手缓缓落下,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眸中似有雷云翻涌,静默片刻后,终是压下了将欲迸发的杀意,薄唇轻吐:“滚!”


    少年霎时浑身一震,狼狈地道了声:“谢国师!”


    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灵视线下移,目光落在了他手上那道不甚明显的疤痕,她旋身下马,靴底碾过几块碎石。


    “剑是君子之器。”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持剑者需心正、意诚。”


    她的声音混着山风,忽远忽近,仿若回到孩童时候,变成了那个调皮肆意又带着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她与沈策初见,是在九年前。


    暮春三月,沈府后院的梨花开得正盛。


    □□灵踮着脚尖,从廊道的雕花窗棂间探出半个脑袋,一双杏眼明亮如星。


    风过梨园,乱白纷飞,一白衣少年足尖轻点,木剑破空时,在满地梨白中划开一道漂亮的弧线。


    “那是谁啊?”□□灵问道。


    萤心比她高了半个头,歪着脑袋瞧了眼正在练剑的少年:“是府上的三公子,三公子每日都会在此练剑。”


    “他叫什么名字啊?”


    “沈策。”


    □□灵闻言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的一招一式。阳光透过花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十三岁的沈策,已隐约可见日后风姿。


    眉如出鞘之剑,眼似寒潭映月,面容虽带着稚气,轮廓却已初现凌厉。


    他旋身如鹤唳,剑势又快又准,但终究是缺了一分稳重,剑走偏锋时,木剑破空的清响戛然而止。


    “铿——”


    一声钝响炸开,沈策虎口发麻。那柄陪他三年的白蜡木剑竟在石桌角上生生断成两截,前半截“当啷”一声弹出去老远。他愣怔地看着手中残剑,掌心后知后觉地漫开火辣辣的疼。


    殷红的血珠顺着木刺扎出的伤口蜿蜒而下,在剑柄雕纹处积成小小一洼。少年下意识蜷起手指,血便从指缝溢出来,滴滴答答落在青砖缝里。


    “三郎。”


    他下意识回头,看见廊下的父亲已经站起身,眉头紧锁。


    “父亲……”


    少年紧抿着唇,不敢喊疼,只将受伤的手攥紧,血珠从指缝渗出,滴在地上。


    沈砚大步走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抓过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他无法挣脱。


    “手张开。”


    沈策缓缓摊开掌心——伤口不深,但木刺扎得凌乱,血混着木屑,看起来有些狰狞。


    父亲常说练剑时要稳,不可激进,今日这般模样,他定然很失望吧。


    他低垂着头,却未看见父亲眉间早已柔和,沈砚从怀中取出随身的酒囊,拔开塞子:“忍着。”


    那是行军时常用的药酒,浇在伤口上,刺痛骤然尖锐,但疗效甚好。


    沈策猛地绷紧脊背,额头沁出冷汗,却硬是一声不吭。


    “疼吗?”沈砚手法利落地挑出木刺,又从袖中取出干净的布条,缠住他的手掌。


    少年嘴硬道:“不疼。”


    沈砚不由得轻笑,他的三个儿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倔。


    他取下佩剑,寒光出鞘时锋芒乍现。


    “正所谓,持剑者需心正,意诚。若心有杂念,再好的剑法也是空架子。”


    沈策明白父亲意有所指,低声道:“我只是想早点练好剑,可以像大哥二哥那样,随父亲上阵杀敌。”


    断剑静静躺在石桌下,扬起的梨白落在剑身。


    沈砚手腕一转,手中长剑忽的调转方向,他将剑柄递给沈策:“接着!”


    沈策惊讶地望着他,这把剑跟随父亲征战沙场多年,意义非凡,父亲这是……


    他缓缓接过剑柄,掌心传来隐隐的痛。


    与木剑不同,这把精铁炼制的利剑重多了。


    “记住我说的话,等你什么时候能用这把剑赢了我,我便带你上阵杀敌!”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少年眼中扬起星辰般的光亮,风过庭院,吹落一场雪色花雨,亦吹起□□灵懵懂的情愫。


    “你说,你知道沈家那晚经历了什么……”沈策与她并肩而立,侧首道:“是何意?”


    若说年少时□□灵偶然去过沈府,倒不算太奇怪,只是沈府灭门之夜,难道……她也在?


    “你还记得萤心吗?”□□灵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沈策垂眸看她,思绪仿佛也回到了从前。


    萤心?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


    “她的娘亲是你们府上的厨娘,小时候我嫌在家呆得闷,经常偷偷溜出府,无意间认识了她,后来时常跟着她混进沈府。”她望着远方,眼神渐渐失了焦点,唇角若有若无的一丝浅笑也敛了起来,“上元节那天,沈府格外的忙碌,因为……”


    她顿了顿道:“大少夫人临盆了,如果我没记错,她生了个男孩。”


    什么!沈策的瞳孔骤然收缩,眉端猛地压下,那张一向从容自持的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若是在平时,□□灵见到这副面孔定会好好戏谑一番。


    可此时,她睫毛轻颤,望着沈策,轻声道:“你没听错,你大哥的孩子也许尚在人世。”


    一记惊雷狠狠砸进他的心里,沈策尽力保持着冷静,拳头却悄然握起。事发之时,大嫂确实怀胎十月,临盆在即,只是刑部验尸记录的档案里并未提及她已生产,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多年来都一无所知。


    这只能证明,有人刻意遮掩了这个事实。


    缓了良久,他方开口道:“当年刑部和御林军一同查办此事,难道……”


    他似乎猜到了何人所为,看向□□灵的神色变得复杂。


    “我爹说,圣上原本免了沈府家眷死罪,却还是有人不放过他们,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有什么阴谋他无从得知,亦无能为力,他只知道,稚子无辜,若能助其逃得生天,为沈家留下一丝血脉,也算是积了福报。”


    她原以为离开京城后,他们此生恐怕不会再相见,可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世间万象,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其实二人的命运早已悄然交织在一起。


    “如此说来,那天晚上,你也在场?”沈策的声音低哑,透着不可察觉的颤抖:“可曾见过那贼人模样。”


    “那伙人都蒙着面,什么也看不出来。”□□灵皱了皱眉:“不过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沈策的面色逐渐平和,和他猜想的不错,父亲手中定然掌握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才让背后之人如此忌惮。


    只要顺着萧寅之这条线往下探查,定然会有所发现。


    他看向□□灵的眼中多了一丝不忍,她当时也不过十岁孩童,能苟活下来已是万幸,又怎能奢望她提供更多的线索呢?


    想来,她如此惧血,应该也是受了此事的影响吧。


    山风忽的止住了,□□灵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氛围,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些年远离京城,其实我很少想起此事……”


    “而且,要说惨,你比我惨多了。”她的语气轻松,眼里却流露出些许心疼。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执剑如松的少年,如今成了让人闻风丧胆,杀伐果决的权臣,这些年,他一定也很不好过吧。


    “多谢。”沈策望向远方,忽的开口道。


    无论是谢她告诉了自己关于沈家的最后一丝消息,或是谢她明知会卷入是非还与他站在一处,与他而言,都像是在漫漫无边的暗黑中,寻到了一盏光亮。


    就在这悲戚感伤之际,一阵悠扬的曲子飘荡在空山之间。


    □□灵盘腿坐在青石上,顾着腮帮子忘情地吹着着白玉口弦。


    沈策静静听了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他乜了一眼□□灵:“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曲子……是哀乐吧?”


    乐曲戛然停住,□□灵眨了眨眼道:“哀乐衬哀情嘛,你不喜欢吗?”


    认真的模样倒让沈策有些欲言又止,只道:“换一首。”


    “好!”


    清泠泠的口弦声又奏了起来,调子明显欢快多了,沈策凝神一听,无奈地闭了闭眼。


    这调子不还是刚才那首吗?无非是速度变快了些。


    他轻叹口气道:“你是不是只会这一首?”


    曲子再次戛然而止,□□灵有些不好意思,讪笑道:“被你发现了?这曲子还是去年灵山脚下一个吹唢呐的老师傅教的呢,我不到半天就学会了,老师傅说,我在学艺之道上颇有天赋。”


    沈策闻言,眉梢一挑,将她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尽收眼底。


    不到半天就学会?那确实有点天赋,只是……


    “那他为何只教了你这一首?”


    □□灵不假思索道:“因为当时村里办丧事,他们人手不够,就喊我去帮忙呗!”


    说到此处,她仿若又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喜道:“从唢呐到口弦,还能吹得如此得心应手,你就说我是不是很有天赋吧?诶……你别走啊!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