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失手

作品:《难道我们不是宿敌吗

    楚天青越是这样想,心里的压迫感就越沉重。


    当天晚上,她复习到了深夜。


    那些知识点,她早就记住了,但她无法停止学习。她的强迫症彻底爆发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默记公式、推理思路,仿佛只有靠死记硬背才能暂时麻痹心中的恐慌与焦虑。


    第二天上午,考试正式开始。


    考场里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顶尖高手,在一片沉寂之中,楚天青环视四周,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十分的冷静专注。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无人说话,无人叹息,只有竞争的压力落在身上,化作一只僵硬的手,掐住了楚天青的脖颈。


    楚天青有些喘不上来气了。她努力镇定下来,低头看着试卷。她的听觉一向灵敏,却在此时变成了一种负担。


    铅笔在纸面飞快滑动的声音,同学翻过试卷的轻响,全都在她脑海里无限放大,像是一根根细针,戳在她敏感的神经上。


    她的手心开始冒汗。


    她正在写题,也能确认自己的思路没错,推导过程还是熟悉的逻辑,可她的大脑突然迟钝了,解题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


    她的思绪又飘回了家里。


    妈妈的体检报告单上写满了异常数值,迟迟无法和她说话。


    外婆也没给她打来一个电话,难道外婆真的只是“在家里补觉”吗?


    楚天青咬紧牙关,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试卷上,眼前却又闪过陆子昂的身影。


    陆子昂已经转学了,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


    可是,那些风波,真的随着他的离开而结束了吗?


    她不敢确定。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因为她在学校惹到了麻烦?


    妈妈、爸爸、外婆……是不是已经被她连累了?


    如果这一次考试失败了,没有金奖,没有入选全国集训营,省立一中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护她、相信她吗?


    她还想到了纪明川、顾思安、郑相宜、许月亭。他们都说,她一定能考到第一名,果真如此吗?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这一瞬间,恐惧如海啸一般袭来,又如山崩一般砸落。在全国物理竞赛的决赛考场上,她无法自控地开始幻想,如果从此以后,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聪明了怎么办?


    省立一中还会继续收留她吗?


    家里的欠债,还能还清吗?


    她以后该怎么面对同学和老师?


    陆子昂一家对她步步紧逼,她又应该如何反击?!


    冷汗顺着脊骨一滴滴渗出来,整张试卷上,蒙着一层雾气,她连题目都读不进去。


    她使劲掐住自己的大腿,隔着一层布料,指尖下的皮肤已经发红发紫,很疼,很疼,可她的注意力还是无法集中。


    距离考试结束只剩下一个小时,而她竟然连第二大题都没写完。这样的惨烈失误,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全国物理决赛的理论试题,一共只有四道大题,每一道都有多个小问。她挣扎着写完了第二大题,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只剩四十分钟。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关注时间,不要再胡思乱想,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却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里。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开始动笔计算第三大题。


    如果能恢复平时的速度,她还是可以轻松写完的。


    但她的强迫症又一次拖累了她。


    时间已经如此紧张了,她竟然还想检查自己的答案,反复验算,生怕哪一个回答存在一点点纰漏。她知道自己写的都是对的,但手指还是不听使唤地翻动着试卷。


    “考试时间,还剩十五分钟。”监考老师的声音冷冷传来。


    楚天青的呼吸停止了一瞬。她还没写完第三大题。


    她疯狂动笔,笔尖划破纸面,“嘶啦”一声,杂乱地响在耳边,她把自己的指节捏得发白。


    终于,在铃声响起的前一秒,她写完了第三大题。但她甚至没来得及翻到第四大题的第一页。


    交卷的那一瞬,她亲眼看见了,坐在她前排的那个同学把答题纸都写满了,第四大题也写完了。


    她就知道自己注定失败了。


    不可能入选国家集训队,甚至不可能获得金奖。


    楚天青站起身时,手脚发软,差点摔倒在地上。她踉跄着走出一步,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自己的考试结果。


    今天中午的午餐格外丰盛,甚至还有一盘她从未尝过的清蒸三文鱼。鱼肉粉嫩,汤汁鲜香,可她没有丝毫食欲。饭菜的香气钻进鼻腔,反倒引起一阵反胃感。


    她什么也没吃,只喝了几口水。


    当天晚上,楚天青强迫自己喝了一碗粥,吃了一点榨菜。这榨菜是她自己带来的,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这一刻,榨菜是她唯一能咽下去的、非流体的食物。


    次日上午,全国物理竞赛的实验部分照常进行。这一次,楚天青发挥正常。


    但是,实验部分的分值,远低于理论部分。


    楚天青在心里反复算了几遍,越算越难过,她注定与金牌无缘,更不可能进入全国集训营。


    在竞赛场上,心态,本就是实力的一部分。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又怎能称得上真正的顶尖水平?全国高手如云,她从来都不是最出色的那个人。


    带队老师注意到了楚天青的低落情绪,轻声安慰了楚天青几句。


    楚天青勉强听进去了,装作镇定地点头回应:“嗯,是,是的,老师说得对。”


    然而她的脑海中依旧是一片混乱。


    理论部分的考试成绩在第二天公布了,如同楚天青预料的那般,她未能斩获金奖,甚至没拿到银奖,只拿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铜奖。


    同样是省立一中的竞赛生,却有一个男生成功入选了国家物理集训队,名列前茅。这个男生的身高和她差不多。颁奖仪式结束后,她与他在礼堂门口擦肩而过。


    楚天青并未回头看他,却能听见,他站在人群之中,接受着来自省队的称赞。


    而她只是站在一旁,双手抱臂,也不知道自己的视线飘到了何方?


    在上海的这几天,楚天青甚至没有仔细观察过周围的环境。无论是寝室、考场、食堂,还是现在这一座豪华的礼堂,在她眼里,都是朦朦胧胧的,很不真切的样子。


    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幻梦。


    楚天青返回寝室,默默收拾行李,跟随其他同学一起登上校车。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闭上眼睛,睡了一觉。


    这一觉醒来,熟悉的天际线重新出现在眼前,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母校省立一中。


    今天恰好是周六。


    楚天青在寝室休息了两天,状态仍未完全恢复,又踏上了全国数学竞赛决赛的征途。


    这一次,带队老师是段启言。


    决赛地点设在长沙市。省队全体成员乘坐高铁,直奔长沙,队友们兴致高涨,还讨论起了长沙的美食。


    楚天青生平第一次坐高铁,带上了她心爱的毛绒鲨鱼。窗外的景色飞快掠过,她的脑海里却是一片模糊,身体的疲惫尚未褪去,心中又隐隐浮现出强烈的焦虑感。她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小鲨鱼。


    发车前,段启言走到她座位旁,半蹲下来,低声安慰她:“我听说你物理决赛拿了铜奖,已经很了不起了,别太苛责自己。数学才是你的强项,别有压力。”


    楚天青点头:“谢谢段老师。”


    段启言细看她一眼,眉头轻皱:“怎么瘦了这么多?你这几天是不是没吃好?你看看想吃什么盒饭,我给你点一份?”


    楚天青摇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谢谢老师。”


    段启言记得,楚天青在省城大学集训时,每一顿饭都吃得很香。有一天中午,她在食堂点了一份金枪鱼拌饭,又加了一个鸡腿和一小碟凉拌海带丝,全都吃光了。


    段启言当时还心想,孩子能吃是好事,体力跟得上,精力也跟得上,考试的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实力发挥出来。


    这还不到一个月,楚天青怎么变成这样了?


    段启言没再多说,等到火车启动后,他默默在车厢服务台给楚天青买了一份盒饭,是黑椒牛肉套餐。


    盒饭送来时,楚天青看到贴在饭盒上的标价,吓了一大跳。她迟疑地看了段启言一眼,又低头看向盒饭,好贵啊,不知道能不能报销?她不敢浪费食物,只好拆开饭盒,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来。


    这三天来,她几乎没怎么吃过一顿正餐。这顿饭,她吃得有些勉强,但终究,还是吃饱了。


    次日,全国数学竞赛决赛在长沙一所高校举行,楚天青还是浑浑噩噩的。昨夜几乎没合眼,此时坐在考场中,她有些头晕,心跳很剧烈,很不规律。


    她的情绪依旧紧绷,对考试本身的畏惧,甚至超过了因为担心结果而引起焦虑。


    物理已经失败了,数学不能再出差错了。


    更何况,段启言对她这样信任,这样照顾,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老师失望呢?


    可是强迫症没放过她,又一次控制了她的节奏。她不断地检查答案,纵然知道这样会拖慢进度,还是无法停下那些机械性的动作。她甚至不再心算了,好像突然失去了一切力气,不再相信自己心算的能力,她动笔在纸上打草稿,一笔一画地验算。


    考试时间还剩五分钟时,她终于意识到,来不及了。她没能写完这张试卷,一切都晚了,也完了。


    走出考场时,天空是湛蓝色的,她的心情是深灰色的。她不敢面对段启言,只是低着头,默默蹲在教学楼外的台阶角落里,盯着地砖缝隙上缓缓爬过的一只蚂蚁,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