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冲击
作品:《难道我们不是宿敌吗》 楚天青缓缓蹲下来,膝盖贴着陈曼的椅子,抬头望着她:“你的意思是……因为现在老师们都很器重我,所以,就算陆子昂真想对我做点什么,学校也不会放任不管,是吗?”
陈曼低头翻着书,没肯定,也没否认,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系网。”
楚天青站起身来,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一点。
哪怕是在学校里,“强弱”也不只由成绩决定,人与人之间,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扯。
楚天青还在胡思乱想,浴室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水蒸气飘散出来,郑相宜裹着毛巾走到了书桌前,慵懒地斜靠在衣柜上:“你可以去洗澡了,我洗完了。今天水很热,我把温度调好了,你要是还觉得热,可以再调凉点。”
楚天青点了点头,抱起浴巾和脸盆,走进浴室。
浴室里水雾缭绕,潮湿而温暖,楚天青站在原地,目光扫过不锈钢架子上的洗漱用品。
郑相宜和顾思安常用的瓶瓶罐罐排列得整整齐齐,楚天青一眼就能看出,它们价格不菲,是她碰都不敢碰的好东西。
她自己用的,是从学校超市里买来的最便宜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上个月,她赚到了两万元奖学金,也给自己添置了护发素和洗面奶,她的生活水平已经大大提高了。
忽然,她心中冒出来一个疑问。
陈曼的私人物品在哪里呢?
她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架子上根本没有陈曼的洗漱用品。她从没见过陈曼用什么沐浴露、洗发水,陈曼的脸盆里只有一个塑料香皂盒。
楚天青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多想了。她拧开喷头,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浇下来,顺着她的脸颊和颈肩滑落,冲走了这一整天的烦恼和疲惫。
医生曾经说过,心烦意乱时,洗个热水澡,躺到床上,早点睡觉,对身体也很有好处。
当晚,寝室还没熄灯,楚天青就爬到了床上,抱紧毛绒鲨鱼,昏昏沉沉睡着了。
次日早晨,天色阴暗,寝室窗帘上映出一丝微弱光线,窗外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雷响,却迟迟没有雨水落下来。
楚天青、郑相宜和顾思安各自准备了一把伞,沿着校园林荫道一路跑向食堂,匆匆吃完早饭,又跑到了教学楼,没沾上一滴雨。
当她们走上三楼,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大雨倾泻而下,雨水砸在走廊外的瓷砖上,瞬间溅起一片飘渺雾气。
楚天青走到栏杆边上,还想观赏大雨之下的校园风景,郑相宜拉住了她的衣袖:“走啦,今天好冷,别淋雨了,着凉了就不好了。”
楚天青点了点头:“嗯,我们走吧。”
她们一前一后踏进高三(十七)班教室的前门,教室里的同学已经来了三分之一,他们或站或坐,却没一个人说话,全都沉默地注视着楚天青。
楚天青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班上发生了什么事。她站在讲台上,看着众多同学,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冯康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张纸。
楚天青低头一看,脑海里掀起洪水般汹涌喧闹的杂音,震得她头晕耳鸣,几乎站不稳了,她的世界在这一秒之内完全颠覆了。她眼前发黑,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已然失去了对自身的控制,双腿迈不开一步,脸色也变得惨白如纸。
郑相宜一把抢过那张纸,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
她扫了一眼,白纸上,巨大的黑色字体,触目惊心:“西沙县城中学,楚天青,精神病,休学两年。”
还有几张截图,整齐地贴在下方,那是西沙县城中学的论坛页面,几个网友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楚天青的病情。
他们说,楚天青是因为精神病发作才辍学的,班主任还想在网上发帖求助,帮她家里筹钱。
他们还说,楚天青成绩好也没用,人都疯了,就算她考了第一名,又能怎么样呢?
郑相宜的手指攥得发白,指尖在纸上压出一道道折痕。她猛地抬头,刚好看见陆子昂坐在他的座位上,半靠着椅子。他竟然还在笑,像是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热闹。
郑相宜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巴掌拍响了讲桌:“是不是你干的?陆子昂!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陆子昂根本不理会郑相宜,目光只落在楚天青身上,嗓音拔高:“楚天青,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精神病?还不止一种精神病?我跟你们讲,这种精神病,一辈子都治不好!一辈子都做不了正常人!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理,还来我们班添乱?”
他摊开双手:“楚天青的初中同学都知道她得了精神病,她的那些同学,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在网上说她有人格缺陷!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揭露出来,我正常和她说话,她不好好回答,天天就会装可怜!”
他把话说得毫不遮掩,毫不犹豫:“你休学两年,你有精神病,还敢来我们班?你哪天突然发病,害了别人怎么办?!”
楚天青浑身发冷,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也没有装可怜,我什么都没做过……”
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胸腔像是被什么钝器重重压住了。她双手死死撑着讲台,差点就要摔倒了。
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她的声音也哽咽了,越想努力维持镇定,泪水越是不受控制。
陆子昂的同桌也喊了一声:“楚天青,你是不是造谣了?你先说陆子昂的坏话,他才会反击你吧?他根本没说错,他只是说出了实话,你就是得过精神病!”
楚天青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
她什么时候造谣过?她什么时候害过别人?
她根本就……根本就不敢惹任何人。
她每一次发声都是为了保护自己,摆出强硬的态度,也是为了让别人不敢欺负她。她甚至从来没想过反击,从来都只是想“息事宁人”而已。
这样也不行吗?
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呢?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隐瞒自己的病史,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被歧视,更害怕别人知道她得过病后,会觉得她更好欺负。
她的情绪反应,远比一般人更激烈。这种激烈,只会让某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她眼前闪过混乱的画面,西沙县城中学的贴吧,那些熟悉的头像,那些冷冰冰的、恶意满满的留言,有男生,也有女生,有成年人,也有未成年人。键盘背后,身份和年龄失去了意义,他们抬起一双双冰冷的手,拼命往伤口上撒盐。
“别和她玩,她有精神病。”
“她会突然疯掉。”
“她装的,装可怜,别被她骗了。”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条条醒目又刺目的话,像钉子一样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突然想起来,现在,高三(十七)班的同学也都知道她得过精神病了。
他们也会像她的初中同学一样议论她。
过不了多久,这个消息会传遍十七班、十八班,甚至是全校,甚至会传到网上。
她应该坚强,应该站起来,像一头母狮一样凶猛地去战斗,让全班同学都看见她的强硬态度,可她做不到。她好没出息。
双手双脚都失去了力气,她双膝一软,摔倒在了地上,好冷,好疼,好害怕。
她害怕极了,浑身颤抖不已,焦虑症躯体化又一次袭击了她,心跳快得像要炸开一样,她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
药呢?她的药呢?
她抓紧了书包,才惊恐地想起,今天,她根本没带药。
怎么办?怎么办?!
她听见自己的哭声,撕心裂肺。
这一刻,她真的觉得,她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陆子昂反倒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教室里回荡:“看吧,她都急了!楚天青,你休学两年,还能考到第一,是不是作弊了?省队的名额也是你偷来的吧!老师都怕你精神病发作,活不下去了,就把你的分数改高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段话是胡说八道,但他看见楚天青哭出来了,就好像已经战胜了她似的。她越是悲伤,他越是高兴,积压了几个月的恶气全都发泄出来了。
他咄咄逼人:“说啊!你敢不敢说自己没病?敢不敢说你没休过学?!”
“你放屁!”顾思安突然骂了出来,猛地站起身来,目光冰冷得吓人,“陆子昂!你嘴巴怎么那么臭?你吃屎长大的吧?!”
顾思安站在第二大组,与陆子昂相隔一条过道。
陆子昂冷哼了一声。他知道顾思安的父母在部队服役多年,职位不低,身份不凡,他没和顾思安继续纠缠,只盯着楚天青:“你倒是说啊,楚天青!你是不是又发病了?!”
楚天青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我……我要去找老师……我要告诉老师……”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办法。
郑相宜蹲下身,想扶起楚天青。可是楚天青怎么也站不起来,她瑟缩在地上,声音极轻:“我……我没带药。”
郑相宜这才记起来,那天她和楚天青吵架时,楚天青也吃过一块药片,白色的小小一颗,她当时还以为是维生素ABCD之类的补充剂,现在回想,那根本不是什么维生素,恐怕是控制病情的药物。
“什么病?”郑相宜嗓音酸涩,低声问。
楚天青抽泣着吐出三个字:“焦虑症。”
郑相宜心口一震,下一秒却又松了一口气。焦虑症,听起来不是特别严重,至少比她脑子里最坏的猜想……要好太多了。
“药呢,放在哪里了?”郑相宜又问,“我帮你拿,我现在就回寝室去给你拿。”
“书架……第二层。”楚天青的声音断断续续,泪水沾湿了睫毛,她看不清郑相宜的面容,却能听见沙沙的雨声,“外面还在下雨……”
郑相宜站起身,双手紧握着伞柄,语调却是轻柔的:“没事,我跑得快,我很快就回来。”
郑相宜和楚天青已经做了三个多月的室友。她回忆着楚天青平日里的一言一行,温和、善良、小心翼翼,给她讲题的时候,也没有一丝不耐烦。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陆子昂说过的话:“既然你和楚天青已经闹掰了,我会帮你出气的。”
郑相宜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一种强烈的罪孽感,猛地涌上了心头,愧疚、恐惧、慌乱一同席卷过来,她转身就冲出了教室。
陆子昂依然坐在他的座位上。他望着郑相宜仓皇逃跑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大获全胜。他“啪啪”地拍了两下桌面,得意洋洋:“你继续休学吧,楚天青!”
话音未落,顾思安突然大喊一声:“你没完了,是吧?”
顾思安已经忍到了极限。她一把从冯康手里抢来拖把,朝着陆子昂的脸上扫了过去!
陆子昂脸色一变,抬手推开桌子,往顾思安的腿上撞去:“你精神病也犯了?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文具、书本、保温杯哗啦啦砸了一地,桌椅划过地板,爆出尖锐的刮擦声,周围几个同学吓得连连后退。
“砰”的一声重响,顾思安一脚踹上桌子,破口大骂:“你给我过来!来啊!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打不死你!!”
陆子昂的同桌也怕事情闹大了,慌忙拉了陆子昂一把,可陆子昂正在气头上,反手就是一拳,砸在了同桌了肩膀上,同桌怒吼道:“你打我干嘛?!”
顾思安的拖把盖到了陆子昂头上,陆子昂气得红了眼,和顾思安对骂扭打,周围同学拉架的拉架,喊叫的喊叫,还有人在过道上奔跑:“救命啊!!”
尖叫声、咒骂声、桌椅被踢翻的巨响交织在一起,在高三(十七)班的教室里震耳欲聋。
冯康站在教室门口,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纪明川发了一条微信:“你快来吧,全班乱套了。我刚去办公室看过了,王老师不在办公室,钱老师也不在,宋远舟还没来,郑相宜跑了,陆子昂和顾思安打起来了,楚天青躲在讲台底下哭……”
此时此刻,纪明川正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安静地吃着早饭。
今天早晨,食堂新推出了一款芹菜牛肉馅的包子,味道比纯牛肉馅更鲜美,价钱也更实惠。
纪明川买了三个芹菜牛肉包子,又买了一碗豆腐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给楚天青发了消息:“食堂新款,芹菜牛肉,挺好吃的。”
楚天青一直没回复他。
纪明川把手机扣在桌面上,低头继续吃了一会儿早饭,忍不住翻过手机,屏幕一片黑暗,依然没有楚天青的消息。
冯康的警报却跳了出来。
纪明川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消息,眉头微微皱起,指尖握紧了勺柄。
餐盘里还剩下一个包子,他迟疑了一秒,又想起来,楚天青不喜欢浪费粮食的行为,更何况,这个包子很好吃。
食堂窗口前还在排长队,这时候去要饭盒也来不及了。
外面还在下雨,他也不能在外面边走边吃,只能先跑进教学楼里。
纪明川下定决心,把包子叼在嘴里,拿起伞,快步往教学楼走去。
可恶的陆子昂,肯定又是他闹出什么事,全班同学胆战心惊,没一个人主持大局,楚天青也许……已经被吓坏了。她躲在讲台之下,应该也挺安全的,这样也好,远离纠纷,纪明川会尽快赶到的。
雨水溅在伞面上,啪嗒啪嗒的响声,节奏分明。
纪明川脚步飞快,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焦急,还有一丝说不出口的尴尬。
他用伞挡住了自己的脸,包子和他的脸都没沾上雨水,然而,当他走进教学楼,收好雨伞,耳边还传来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哎,那是十七班的纪明川吧,年级第一?”
“是啊,他为什么嘴里叼个包子?”
“不知道,可能……学习压力太大了吧?时间太紧张了。”
纪明川没理会那些议论声。他左手握伞,右手稍微托了一下包子底部,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包子。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仍在台阶上飞快跑动,每一步至少迈出三级台阶。
当他赶到高三(十七)班的教室门口,包子早已吃完了。
教室里一片混乱。顾思安和陆子昂还在吵架,他没看他们,径直穿过人群,蹲到了讲台下方,果然看见楚天青缩在桌子里,眼眶通红。
他心头一震,脑子里闪过无数话语,想安慰她,想告诉她别怕,可话没出口,他忽然感觉不对,刚才包子吃得太急了,他好像有点噎住了。
纪明川跪在地上,咳嗽起来。
“你、你没事吧?”楚天青被他吓了一跳,“你为什么跪下了?”
纪明川还在咳嗽,楚天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连忙问:“你是不是呛到了,要不要我对你用海姆立克急救法?”
纪明川摇了摇头,他咳得手臂上青筋都浮现出来,原本想过的那句“别怕,没事”还堵在他的喉咙里,他反倒还让她担心了。
他们好像一对苦命鸳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纪明川自己也怔住了。他坐在地板上,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仰头喝了半杯温水,果然感觉好多了。
他轻叹一口气,转头看向楚天青:“你怎么样了?别怕,没事了。发生了什么?你尽管告诉我。”
楚天青的注意力被他一系列动作吸引,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好像真的忘记害怕了,躯体化症状也减少了一些。她没再哭,只问:“王老师呢?她在哪里?她怎么还没来?”
纪明川抬起手腕,掀开衣袖,露出一块机械手表:“还有五分钟就是早读课,王老师快来了,她很少迟到。”
楚天青点了点头。
纪明川又问:“陆子昂做了什么蠢事?”
楚天青声调哽咽:“他好坏,特别坏……”
话还没说完,教室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脚步声。
王老师快步走到教室门口,脸色铁青。她手里拿着一根教鞭,“啪啪”地几声,狠狠甩在教室门上,声音炸响开来,她喊声如雷:“你们反了天了!!”
教室里瞬间沉静下来。
所有人都闭嘴了。
纪明川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张白纸。
他俯身把那张纸捡起来,展开一看,瞬间皱紧了眉头,还没等王老师开口,他已快步走上前,把那张纸递了过去:“老师,请你看看这个,应该是陆子昂散播的。”
王老师看完之后,更是怒不可遏。她沉声命令:“每个人,听好了,每个人,立刻给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同学们陆陆续续散开了。
楚天青从讲台之下慢慢钻了出来,纪明川抬手想扶她一把,可她好像知道他看过了那张纸,也不再和他说话,踉踉跄跄走回了她自己的座位。
纪明川的思绪混乱不堪,千万种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问她得过什么病?她是不是……真的休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