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一梦荒唐
作品:《锦鲤浮沉镜里天》 奎木狼走了,不知去向。
阿涂则融化在忘川河水与滔滔熔岩之中。
而陲青,则选择和辛金站在一处。
有他们在,想必镜里天中的符离苏子与阿湘也会顺利得救——孟玄鱼彻底失去了能返回的地方,现下也没什么牵绊,终于解脱了。
方才自柳宿星君手下挣脱时,孟玄鱼存了必死的心,想着最后一丝灵力耗尽,也该遇上玄穹降灾——最终却还是被屠伐再拍一掌,硬生生推入了些许修为,又把这条命给存了下来。
“不准寻死,你以为你是云弄,还配自戕?哪怕只是苟延残喘也好,你总归要活到黄金台之考的那日。”
屠伐说,“你义父还在等你。”
说穿了,这一生,也没有什么真正归自己选择。
没什么办法的。
薄红抱着她,只觉得自己手中有如捧了片羽毛一样轻微:“阿玄,我们去哪里?”
孟玄鱼肩头上的伤已被薄红止了血,满身深刻的血痕却无法消解,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个瘦骨嶙峋、遍体鳞伤的骷髅。
她眷恋的目光只在彤鲢身上打了个转,似乎是犹豫着想要摸一摸对方柔软的额发,但身体已虚弱至极,她连抬起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
镜里天的众多孤魂野鬼自是不能再回去人间道的,彤鲢真身被云弄改造成了个饿鬼,也是不能去人间道沾染人气的。
与现在的彤鲢比起来,还是孟玄鱼的身体更符合云弄需要的,就算留在此处,屠伐想必也不会过多为难她和这些小鬼头们。
她用目光问询彤鲢的意愿,彤鲢只是摇头,一脸还想留在忘川边的样子。
“……犬神,我们回那间院子吧。”
孟玄鱼靠在薄红怀里,识野之中声若蚊呐,混沌之中还记得要向薄红道歉,“我说过,天地间总有你的容身之处,本以为是镜里天……却没想到……”
“罢了。”
她怅然地叹气,“我经常食言,又有太多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
他们动身离去前,彤鲢默不作声地在阿涂最后溶解的地方挖了一大块土。
那块土滴上了蜡油,石块一样凝固得硬邦邦,彤鲢强忍着眼眶中沉甸甸的泪意,将那土块砸开,又解下身上的布口袋,装进去,系在孟玄鱼的脖子上。
她用两只手比划:“阿涂还在的,他一定想陪着你们。”
薄红眸光摇晃,替孟玄鱼回答,“多谢,保重。”
告别来得总是匆忙,孟玄鱼甚至记不清自己对阿涂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兜兜转转,她似乎又回到永昼城时那孤立无援的日子,身前身后伴着她的,仍是薄红。
人间道倏忽之间似乎又是几年过去,总之与上次来到钱湖附近时的景象不太相同了,孟玄鱼在云间垂下将死的一双眼,出神地看着下方攒动的人群。
“凡人才是最强大的。”
她勉力开口,“天神道上的事从影响不着他们半分,凡人还是一贯地,吃饭,喝水,睡觉,就这样过下去,或许也有人渴求永生,可大多数人还是坦然面对死亡的,薄红,我始终做不了人,也成不得仙。”
红衣男子怕她伤情,将冰凉的手掌虚虚盖在她眼睫之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被风声传递过来。
“那就不做人,也别做仙,只做一条玄鱼。”
只做鱼也很好,他会在乎这条小鱼是不是害怕,是不是痛苦。 孟玄鱼。
她在一片黑暗中漫无目的地任由思绪乱窜,漫然想,这名字也真是够倒霉的,同犬神一样,遇上了一个懦弱、矛盾、始终缩头缩尾的主人,或许千百年后,它会成为一个代替懦弱一词的特殊符号。
若要骂人懦弱无能,便叫那人孟玄鱼。
挺好笑的,可是她也没办法,就是这样弱小得叫人一碾就会死了,又愚蠢容易被骗,只好任由那些人把手上仅有的东西都夺走了。
若是孟岁星呢?
孟岁星连遭遇降灾时都体面,轻盈得像抹穿过袖间的风,根本不会像她这样狼狈不堪。孟玄鱼想着想着,竟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像做了一场梦。”
薄红也随着她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说道:“回家了。”
小院之中久不打扫,薄红才一推门,扑面而来的便是厚厚的灰尘。
午后日光正盛,万物都被照得明灿灿,薄红两只手抱她,无法捏诀,只得先将孟玄鱼放在地上,“阿玄,你等一等,我清理一下,很快回来。”
孟玄鱼也不是残疾了,便一个人扶着墙,走到院中的林檎树下坐着,在指缝里看太阳。
永昼城是用九曜星官的法器撑着穹顶,那不是真正的日光,远不如人间道的太阳烤得身上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已经能嗅到呼吸中腐败的气味。
孟玄鱼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差不多全要烂掉了。
肠穿肚烂也不过如此。
待到薄红回来扶着她进门,孟玄鱼轻声问道,“你鼻子灵,替我闻闻身上的味道,和你当日被烊铜汁灼烧了肺腑时,是不是差不多?”
薄红当真将鼻子蹭到她颈间闻了闻,眼中一片澄明:“我没有闻到。”
孟玄鱼:“骗人。”
薄红将新鲜打过来的井水倒了一杯,让那冰凉的水气熏着孟玄鱼红彤彤的眼睛,“阿玄,想喝水吗?我去钱湖边走一趟如何?”
他眉眼含笑,伏在桌子上望着她,眼底的快乐那么显而易见。
“看什么。”孟玄鱼哑着嗓子问他。
薄红仍是笑,“没什么。”
孟玄鱼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面孔如今已是惨不忍睹的模样了。
那密密麻麻的咒文她见过,寄生星君生得那样貌美,被咒文切破脸时也像厉鬼一样,而她这张随意变化出的面孔本就不算好看。
现在该是……该是令人心悸的丑恶吧。
孟玄鱼也不愿意这样想自己,但偏偏玄穹降灾的就是这一个路数,遭灾的神仙没有一个是漂亮死去的。
可是眼前这又痴又倔的邪刀竟仿佛早就看习惯了一样,半点也没有显露出不适,反倒看不够一样盯了又盯。
孟玄鱼被看得不自在,但也没办法,毕竟现在无事可做。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发现告知薄红:“不死棋上的柳宿星君,修为早就耗尽了,满身都是血痕,却没有遭遇降灾,我觉着奇怪。”
“同样情况的还有……刘家村的玉藓。”
喉咙里刀割似的痛,话没说完,孟玄鱼忽地一阵头晕目眩,她闭上了嘴,稳住身体,不再开口。
她眼皮倦得张不开,眼前的事物逐渐像喝醉了酒一般东倒西歪,她摇了摇脑袋,这才发现晃悠的竟是自己。 “我想……”孟玄鱼说,“是不是同他们的神智有关系……之前那些神仙,皆是在玄穹尊降临时,才真正失去了灵智和意识,可他们……是由于自身受了某些刺激,比如姊妹之死,忘情之痛……”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薄红迅速起身扶住她的肩头,孟玄鱼不肯死心,舌尖却一痛,咒文发作,鲜血瞬间充满口腔。她再也张不开嘴,肩头被薄红固定,脑袋却脱了力,咚一声砸在了眼前的桌板上,发出突兀的一声响。
这是孟玄鱼最后的一点记忆。
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与那些遭遇降灾前疯癫的神君一般无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