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一生的故事4

作品:《[希伯来同人]西奈之歌

    造物有可能预先知道未来的事吗?不是预言,不是猜测,而是真真切切知道,百分之百确定,而且知道每一个细节。这可能吗?


    这里有个自由意志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喜欢把它和一个寓言故事联系在一起。这个故事说的是岁月之书。这本书按时间先后记载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事件。这是个缩印本,可尽管如此,它还是一部庞然大物。天使手持放大镜,翻动薄薄的纸页,翻到记载自己生平事迹的地方。他发现有一段写着他翻阅岁月之书。他跳到下一段,这段文字详细叙述了他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会做什么:根据书里记录,他会答应朋友的请求,为他新开的商店提供资金,然后赢得翻倍的分红。天使也想过,就按书上说的做。可他是个反叛型,偏要下定决心,拒绝他的朋友。


    悖论于是产生。岁月之书不可能错误,上一幕的情景之所以发生,前提是这个人已经知道未来,确切地知道,而不是某种可能性。如果这是在希腊或北欧神话的世界,就会有种种外部条件联合起来,迫使他按照预言行事,无论他的自由意志如何。可神话中的预言极其模糊,岁月之书却非常精确详尽,外部事物中也不存在迫使他按预言所说的方式下注的力量。结果就是悖论:按照定义,岁月之书永远是对的;另一方面,不管这部书里说他会做什么,他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做出其他举动。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方面如何统一起来?


    不可能统一,这是通常答案。正是因为上面提到的矛盾,岁月之书这种著作便不可能存在,逻辑上不可能。或者也可以大方点:岁月之书可以存在,只要它不被读者读到——存放在神的领域,不给任何造物借阅权。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天使们不能预知未来。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为我们直接体验过它。意志是意识的本质部分。……但真的是这样吗?会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预知未来改变了一个人,唤醒了他的紧迫感,使他觉得自己有一种义务,必须严格遵照预言行事?


    结束今天的工作前我来到大圣堂,随意向雅威报告了一些事务。“我打算今天就到这里了。您想跟我一起吃点东西吗?”


    “好。”雅威说。祂合上书,缓缓将书放在架子上,接着祂抬头望着我,“想在大圣堂吃点吗?我来做菜。”


    我怀疑地看着雅威,“您会做菜?”


    “对。”雅威好像在笑,“而且味道很好。”


    “好。”我说,“我很有兴趣。”


    “那我们只需去买点配料。”


    “不用那么麻——”


    “不麻烦。既然答应要做给你,就不能随便。”


    现在的雅威看起来就像普通天使。我跟在雅威后面,到了圣堂附近的一家小商店。这是一家美食商店,不大,却有各种各样稀奇商品。不锈钢货架上一排排高高的玻璃樽,里面塞满各种食材,玻璃樽旁放的是种种专门厨具。


    我陪着雅威选购紫苏、蕃茄、马铃薯和面条。“大圣堂的池里还养了花蛤,我想你会喜欢。”


    “听上去不错。”我们走过厨具区,货架上一排排胡椒碾子、大蒜榨、沙拉钳看得我眼花缭乱。我的视线落在一个自热炉上。


    等到以后你五岁大时,你想从厨房台子往下拉一条洗碗巾,结果带倒了这个自热炉。我没来得及抓住,炉内的热粥会将你整条胳膊烫伤一大半。即使我立刻帮你疗愈,但疼痛没有消失,你还是抽抽答答哭个不停。


    我伸手从货架上取下那个自热炉,自然而然,一点儿也没有被迫的感觉。就好像未来那一天,这个自热炉朝你落下去,我冲过去想抓住它一样,纯属本能不假思索。


    “这种自热炉我倒是需要一个。”


    雅威看看这个炉子,赞赏地点点头。祂的眼里一直有笑意。“我会帮你给它加点能量,这样热得更快。”


    考虑灵子的碰撞。灵子以一个角度触碰另一个灵子,然后改变其路径。可以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解释:因为碰撞改变了两者之间的力,所以灵子改变了路径。这是造物看待世界的方式。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灵子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它抵达目的所耗费的时间。这便是神看待世界的方式。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


    造物依照先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与果。而神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来看待它们。


    当米迦勒结束他的假期之后,他将继续专注于天使军团的训练。这一切都是神的意思。米迦勒和加百列无疑是忠诚的,对神的决定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但我一直主张解散天使军团,只保留小部分作为天堂警卫队。原因很简单,拥有神维护的天堂犯不着这笔额外的军费开支。这一点我曾很多次试图和你父亲沟通,但每次都在祂强势不容拒绝的语气中放弃。


    在此之前,重大问题上我很难与你父亲达成一致。神重视造物的信,这让我一度觉得祂浮夸又自私。就好比你是我的孩子,我坚信你的思想生而自由;倘若我是造物者,我甚至不愿让造物们知道我的存在,就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建立族群。


    可我已经看到生命是多么复杂万变。漫长的时间将小的隔阂放大成难以调和的矛盾。在未来神与造物渐行渐远后,神的信徒减少。起初只是猜忌,后来便是压迫和征战,涉及九大种族的战火燃烧,直到大地成为焦土。


    在最后一战中,米迦勒和加百列带领的天使军团为天堂争取到了胜利。此后再也没有战争,天使军团解散。在大地重新陷入荒芜后,天堂仍然繁荣了数十万年。


    我将看到那一天,即使我已然在地狱。我看到了纷仍战火中的雅威,本可以结束这一切,却在无尽的失望中看着他们自食恶果。


    若不借着雅威的传道和凝聚,大地上的种族只是一盘散沙。


    地狱也是这样。我记得未来那个早上,就是米迦勒带你来地狱看我时,恶魔巴尔最先感受到了光明力量的波动。他真是太敏锐了——以至于他一口咬定就是神的降临,口中诺诺地说着“神总算想起地狱了”之类的话。我觉得好笑。因为一直以来,不屑于神的眷顾在地狱已经是政治正确般的存在。两个打的不可开交的恶魔,一旦提到神的“无情虚伪”,就会放下武器义愤填膺地咒骂一番,然后勾肩搭背地离开。


    在意识到你父亲的思维方式之前,我好像从未了解过祂。我爱的似乎只是造物主的大能和圣洁,我看不到雅威在圣光下的孤独和远虑。


    有关你的死亡,我反复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死亡的人是我——居然是我,你能想像我在地狱濒死吗?我被以阿撒兹勒为首的地狱原住民推翻,而你只是个小婴儿,待在我背上的背包里。重伤下的我与你躲在深渊的一块礁石后面。你耐不住性子,就开始自顾自爬出去,用哭声表达不满。我叫你停下,你当然不理睬我。你向外爬时我感觉得到,你的重量从背包一边移到另一边,接下来,我感到你的左脚踩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是右脚。我甚至不能出声阻止。你爬出礁石,而我看到了闻声而来的阿撒兹勒和梅菲斯特。接着我看见他们向你发出攻击,而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将你推到一边——我被击中,向深渊落去。


    然后,突然间,我已经在潘地曼尼南的魔王宫殿里。我怀里是你最后的脸,毫无血色的苍白,而下一瞬间你化成了一团光,像是逐渐熄灭的蜡烛。


    “路西?”


    我直直地坐在床上,雅威关切地看着我。


    “我没事,只是惊了一下。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雅威将我抱在怀里,“别担心。”


    雅威又说,“下次我们去晨星宫?”


    “不用了,这里很好。”


    祂说不出什么安慰我的话。什么样的话能让你免于死亡呢?


    我们蜷在一起睡了,我的背靠着雅威的胸膛。


    今后,你刚会飞行没多久时,我带你去了人界最高的山。那座山很陡,我会紧紧拉着你的手。你会使劲挣开。“我自己能行。”你会坚持说,然后从我身边走开一段,证明自己说的不错。


    那时我会想起这个梦。你童年时,类似情景将一次又一次反复重现。我几乎相信,正是因为我时时想保护你,反而激发了你执拗的天性,你父亲对你的保护你不乐意听,最后加速了那一天的到来。


    雅威出现在我的办公室。“精灵族的人已经快到天堂了。”


    我挤出苦笑,“好吧。”精灵族的科学团队来得频繁极了。这一阵子我的心思都集中在原理学的重建和我的爱情上,实在不想做与此无关的事。但处于副君的位置上,我的私人意愿只能往后排。雅威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吻我。


    我笑了笑:“想在他们来之前帮我打起精神?”


    “只是想吻你。”雅威说。


    “精灵族的灵子场是你安排好的吧?就是为了我?”


    雅威顿了一下,又敲我的头,“妄言。”


    我还记得未来那段日子,你当时是个小婴儿。全天堂除了我,就只有你拥有幼年时期了。我对你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与惊喜。你父亲会做一些软嫩的食物给你。我记得你将很喜欢吃入口即化的蛋奶糊,于是整个房间都是蛋奶的香味。而我会在你的摇篮前弯下腰,把你这个哇哇大哭的小身体抱起来,坐在一把摇椅里喂你。


    你还不到学习语言的时候,但你父亲会知道你要表达什么意思。即使这样,你还是大哭个不停,一点儿也不犹豫。饿了要哭,不舒服了要哭,无聊的时候也要哭——我可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样了,只有你父亲会知道。而他来安抚你的时候,你同样不给面子。你小小的翅膀简直不知疲倦地扇动,好几次我躲闪不及,脸上就留下红痕。我毫不怀疑它再长大一点就会带你飞走。


    有件事挺好玩儿的:你安静下来时会发出一种类似于你父亲的圣光。如果人类要为你画一幅像,我会坚决要求画家画上这轮光晕。可你要是不高兴起来,简直成了个小喇叭,全部身体构造好像都是有意用来发出噪声。你这种时候的画像就是一个警报喇叭,熊熊烈火中的警报喇叭。


    在你生活中的那个阶段,对你来说不存在过去,也不存在未来。只要不是你舒服的时候,你不会有什么心满意足的回忆,对未来也不存在任何期待。可当你心满意足地在我怀里睡着,一切就将截然不同,这一刻的世界尽善尽美。你只知道这一刻,活在这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从很多方面说,这种状态真让人羡慕。


    神既非我们所想像的自由,也不像某些文学作品中描述得那样受约束。神既不是怎么想就怎么做,也不是世界运行的机械。神的意识中最突出的一点不是祂的行为与未来事件相合,而在于祂的动机、未来事件的目的,这两者是统一的。祂的行为,使既定的末来成为现实,也使事件有了先后顺序。


    自由并不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在先后顺序模式的意识中,自由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在同步并举式的意识中,“自由”这种观念却没有多大意义,但同时也不存在“被迫”。


    我知道未来的那一天,就是第七次创世庆典的那天,我就要离开天堂,离开我的同伴居住的、承载了我信仰和价值的故园。你知道我多热爱这天堂吗?可当那天来临,当你父亲要求我参拜弥赛亚时,我将毫不犹豫义无反顾,正如早一些的未来,在我和你父亲一次争吵后,我会头也不回地带你离开水晶天的那座房子。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不能带走你。我将褪去圣光,堕入深渊,地狱将成为我新的领土。


    某种意义上来说,预知未来没有与我的自由意志产生矛盾。我对已知道的未来,便不可能也不愿意反抗:那天我若隐忍留下,那才是对命运低头。对我来说自由没什么价值,可也没有人强迫我离开天堂,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把我知道的未来告诉其他天使——这也是一种形式的反抗。预知未来的人不会奢谈未来,读过岁月之书的人不会承认自己读过它。


    虽然我已经了解了你父亲的一小部分领域,但我知道,我仍旧不能像神一样感受世界。我的意识是天使的意识。你父亲的偏爱使我拥有神六分之五的力量,但这样我也无望成神:我们的差距不止在力量,而在于思维,在于对世界的感知。我无法读心,但造物的心思在全都摆在神明膝头。这些已经定型了。我不能成神,不能完全理解你父亲。我们的爱终将随着思维差异导致的矛盾而消失。


    可你知道,未来地狱发展起来后的那一段日子,我会推翻我现今的结论:我会发疯一样想成为雅威那样的存在。我挑起了三次圣战,天堂和地狱的发展将因此停滞不前。——因为爱吗?爱已消散,即使我真的成神,回到我们相知的那几千年,我们的心境也不同了。我们站在对立面,何谈爱呢?——因为恨吗?我不知道,在那以后我或许会恨你父亲,我想战胜祂。可又不仅仅是恨,或许还有许多遗憾和不甘?每当我想起雅威,就好像有一双光明的手揪住了我黑暗的心核,令我喘不过气。


    在我学会以平稳作用量原理作为思维工具之前,我的记忆仿佛是一截烟灰,意识的香烟连续不断燃烧着当前,遗下一长条无数细小微粒组成的烟灰。而在此之后,有关未来的记忆好像巨大的拼图游戏的拼板,一块拼合起来,每一块都是过去或未来的岁月。它们并不依次而来,顺序拼接,但不久便组合成为一生的记忆。


    通常,平稳作用量原理影响的只是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则和从前一样,好像香烟上的火头,缓慢地、连续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现在,香烟两头都是记忆的烟灰,没有燃烧的那一头也是一样。有时我也会被这种思维完全支配。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世纪的尘埃,时间未至已成灰。无尽时间点诸般纷纭并发,我的生命与你的一生尽在其中。


    精灵们鱼贯而入,而我一想到毫无意义的学术汇报和尴尬的交流又开始头疼。我借口离开会议室,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拉结尔的大叫,“出什么事了?什么蒸发?”


    “灵场几乎蒸发干净了。”一个年轻的精灵小声说。


    “辐射已经在消耗场的能量了。而且灵场中心的蒸发速度与质量负相关,它会消失得越来越快。”这是科学院最近的结论之一。


    精灵们一开始巴不得那个危险的场原地消失,当他们认识到这是个天然的魔法实验室的时候又希望场永远不要蒸发。这是属于精灵一族的资源,其他族类无权使用。长久来看,精灵族的魔法研究必然会高于其他种族。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反超天堂,场就蒸发殆尽了。雅威不会让精灵族的力量高于祂的眷族的。


    我还记得你只有一天大时的样子。那时你父亲守着我们,而我将紧紧偎依着你。


    那时,分娩过去还不久,我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绞干了水的毛巾。你看上去小极了,可我怀着你时觉得你那么大,前后相比,简直不调和:怀着你时,我还以为你会大得多,结实得多。你的小手小脚又长又瘦,六翼小小的一点儿,像是发育不全的骨骼。你的小脸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皮有点发肿,紧紧闭着,不像小天使,真像小鬼头。


    我会用一根手指抚过你的小肚子,你的皮肤嫩极了,叫人不敢相信,哪怕轻纱也会像粗麻一样擦伤你。接着你会扭动起来,拧起你的小身子,一只一只跷起腿来。我会记起这个动作,你在我肚子里就是这么做的,好多次了。至少看上去是。


    我无比欣慰,这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亲子关系的证据,证明你就是那个我怀过的孩子。即使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还是能够在无数小天使的海洋中一眼把你认出来:不是那个,不,也不是他……等等,那边那个。


    对,就是他,他就是我的哈尼雅。


    对自引力灵子场的研究将改变我的一生。正是因为这个事件,我和你的父亲相知,两者相加,使我和你有了相识的机会,就是现在,就在月球天柔和的月光下。再过许多年,我将与你的父亲分手,再与你分别。这一刻留给我的将只剩下记忆的灰烬。我希望专注地倾听,以便记下每一个细节。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路而前,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我的一生,它究竟是最小化,还是最大化?


    这些问题充斥着我的脑海。这时雅威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笑着说,“是的。”我把神的双臂从我身上拉开,我们手拉着手走进房间,□□,做你。